软轿直接抬进了舱中。一路上,那快活王妃却始终没有踏出中舱一步。舱中光线阴晦,江风卷起重重帘幕,一道娟好的暗影时隐时现,却只是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宽阔的江面渐趋狭窄,两岸青山越走越近,渐如两只半开半合的手掌,满天阳光也都被阻在了山外。再行得一阵,那江面越发狭窄,往上望去,天只狭长一线,两岸青山怪石嶙峋,阴风扑面。
若要拦江打劫,此处正是绝佳地势。沈孤芳心念刚起,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狭窄的江面上竟隐隐有两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粗,竟是两条粗如儿臂的铁链横卧江面。
船主大惊,疾呼众水手落帆减速,那船直行至距铁链前两丈开外才堪堪停住。
一众镖师早已瞧见,不待吩咐就已四散分开,占据了船头船尾各个有利地势。
沈孤芳趁宋铁原忙于观察敌情时,展开身形,悄悄潜入了前舱。
隔着两道纱帘、一道珠帘,可隐隐看到中舱靠窗处侧坐着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那身影犹如嵌在夜空中的一弯明月,孤独、安静、皎洁。
四个婢女正在低声劝说:“这软轿是王爷特为姑娘定制的,姑娘还是上轿中暂避一下吧,不要辜负了王爷的一番苦心。若是姑娘出了什么差池,奴婢们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呢?”
奇怪,婢女们竟不称那神秘女子“王妃”而称“姑娘”,那这女子与快活王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关系?
快活王妃道:“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咱们现在江中进退不得,如果连宋总镖头都保不了我的周全,这轿子纵然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也须救我不得。咱们且静观其变吧!”她的声音依旧那般独特,美妙而平静,毫无惊惶之意。
沈孤芳却只有苦笑了。原想这王妃毕竟是快活王的红颜知己,武功再低也足以挡得江湖上一流高手。不管来敌如何强势,有自己相助也定能全身而退,不料她竟丝毫不会武功!
舱外,宋铁原雄浑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不知是哪位朋友在此相候,何不出来一见?”
两岸上顿时都响起了回应的人声,隐隐有上百人之众。
“在此恭候的朋友可不止一位,不知宋总镖头想见哪一位?”
“若在平时,咱们兄弟决不敢对宋总镖头不敬。但你这趟镖委实太诱人了!快活王虽隐居关外多年,却仍是咱武林首富。他就算拔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还粗。少不得要借你这趟镖,向快活王换取后半辈子的快活了!”
“当年快活王纵横武林,玩弄天下群雄于股掌之间。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也不管是已许了人家还是已嫁作人妇,定要千方百计引诱到快活宫去,玩弄个一年半载之后,却又弃如敝履。也不知害得多少女子名节扫地,又害得多少豪杰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咱们现在正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望宋总镖头成全!”
沈孤芳听得连连摇头,心中暗叹:“快活王啊快活王,你当年卧柳眠花、自在享乐之际,可曾想到过今日?”
岸上有人淫笑道:“宋总镖头,你且留下那快活王妃,咱们就放你们过去。你放心,咱们怜香惜玉之心决不会逊于快活王!”
宋铁原将手中铁枪一横,怒喝道:“住口!有种的滚出来!”
青山之间突然现出了一面鲜艳的红旗,旗帜一挥,两岸怪石背后突然伸出了百余张强弓硬弩。那箭头上不是抹了剧毒,便是绑了松油。宋铁原一见之下,已是满头冷汗。沈孤芳也是脸色大变,这伏击之人心肠恁地歹毒,竟要置满船五六十口人于死地。
四个婢女见势不妙,不由分说强行将那王妃架起塞进了轿中。
此时岸上旗帜挥动,已是箭如雨下。众镖师都是四海镖局的精锐,手中兵刃舞得密不透风,交织成一道道密集的防护网。但那弩箭力道甚强,不一会儿,整个舱板就已被射成了蜂窝。
沈孤芳鬼魅般掠来,扔进两面巨大的马车厢板,喝道:“快躲到板后去!待我将敌人引开,你们便找机会跳江逃生去吧!”但紧跟着,又是数十支火箭飞来,整个船顿时化成了一片火海。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非人力可挽救,又不断有镖师因分心救火而被毒箭射伤。朱铁原守护在轿前,分身乏术,脸色惨白。
快活王妃在轿中道:“宋总镖头,事已至此,你还是把妾身交给他们,叫他们住手吧!”
宋铁原怒道:“王妃说的什么话?今日四海镖局的人就算死绝了,也决不可能弃你于不顾。我宋铁原早知这趟镖不好走,所以在接下快活王那十万两谢银之时,就已备了必死之心!”
沈孤芳刚救下水手正赶来相助,远远听见两人对话,心中一震:“原来宋铁原捐给江淮灾民的十万两善银,竟是快活王预付的这趟镖的酬金!这快活王好大手笔!”
脑后传来毒箭破空之声,沈孤芳头也未回,反手一抄、一引,一招移花接木已顺着那支毒箭的来势将力道引向了对岸,只听岸上传来一声惨呼,一名弓弩手已中箭。毒箭不停射来,她依法炮制,瞬间岸上已有三名弓箭手被自己同伴的箭射伤。
宋铁原双眼血红,将长枪一横:“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想不到老朽竟看走眼了!”
沈孤芳不及答话,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中箭倒地的几个伤者:“这瓶中装的‘冷香丸’可解百毒,服药后七日内不得食荤腥与烈酒。”转头对宋铁原道,“情形紧急,你让她们四人抬轿,我在前,你殿后,挡住两岸箭雨,大家并肩子朝岸上冲,我已看过地形,左岸更好落脚!只要咱们一走,船上之人反倒安全!”
宋铁原冷笑道:“你来路不明,身份可疑,我凭什么信你?”
“我信他!走!”快活王妃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沈孤芳心中一热,也不多言,顺手解下腰带,跃上了那拦江铁链,迎着箭雨冲了上去。四个婢女抬起轿来跟上,宋铁原也只得殿后。
沈孤芳脚一沾地,手中腰带顿时化作了长长的软鞭,一阵狂风骤雨似的横扫、斜劈,将二十余个弓弩手打得七零八落,杀开了一条血路。
沈孤芳道:“宋总镖头,你护送王妃先走,我来断后!”
宋铁原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也未言谢,护送着王妃快速离去。那山道甚是狭窄,宽不过三尺。沈孤芳从背上包裹中又抽出一柄软剑,左手以带为鞭,右手持剑横立,长短兵刃左右开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了半个时辰,眼见宋铁原等人已踪影全无,江中大船上的火也都被陆续扑灭,沈孤芳笑道:“坏了各位好事,抱歉抱歉,在下另有要事,失陪失陪!”转身几个起落,已将追兵抛得远远的。

第三章 同舟

转过几个山头,已远远看见了宋铁原等人正向前疾行。沈孤芳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呼唤,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那笑声虽轻微,却似就在耳畔响起,一惊回头,但见林木森然,哪有半点人影?
“你是谁?意欲何为?”是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沈孤芳转了几转,不知此人藏身何处,那声音却清晰地直传人耳膜,凝神细听,只觉那声线遥远得犹如天上传来,却辨不清来自何方,心中骇然,是什么人能将千里传音之术练至如此登峰造极之境?她沉住气,放缓了脚步,暗自戒备。
那声音不疾不徐地紧随在耳畔:“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何意图,赶紧速速离开,否则悔之晚矣!”
沈孤芳一时间也猜不透此人意图,道:“恕难从命!”
那人冷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那点儿微末功夫也想来趟这趟浑水?”
背后一阵劲风袭来。那劲道是如此强劲,她早有准备,却不敢硬接,身子斜掠而出,未料那股劲道竟也跟着偏移了方向,只听“咯”的一声硬物击在骨头上的脆响,随即左臂上传来一阵剧痛,竟是一支竹箭。
痛过之后却是一阵酥麻,那箭上竟还染了毒。沈孤芳赶紧停下脚步,闭住伤处四周的穴道,心中大骇:“此人功力深不可测,纵要一箭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却只射中了我的左臂,且力道刚好,箭头只射入了我的肌肉刚刚触及臂骨。”仔细一看臂上所中竹箭,似是匆匆削就。
那人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马上离开,解药我立即奉上。”
沈孤芳道:“看来你和适才那帮拦江凶徒并非一伙,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逼我离开?”
那人道:“你休多问,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否则泥足深陷,再要抽身只怕不易……”倏地住口,似乎被什么突然打断。
沈孤芳凝神细听,才听到山林的另一侧有轻微的脚步声正疾奔而来,原来那人功力远在她之上,提前便听到了异常动静。
那人匆匆道:“你若五日内不服下解药,你这手臂便废了,我再给你五日时间考虑。你切切不可向他人泄露我之事,否则我定取你性命。”随后耳畔一片静寂,那人已悄无声息地遁去。
沈孤芳未料那人竟如此担心被人察觉,心中一片迷茫。此人是谁?为何而来,因何而去?要阻止自己插手此事,一箭杀了自己岂不干净?
曲折山道上转出一条人影,正是宋铁原,惊呼道:“少侠,你受伤了?”
沈孤芳只觉浑身劲力犹如沙漏般不停泄去,脑中一阵天眩地转,一跤跌倒。等她再次醒来时,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姑娘不要乱动,赶紧运功调息。”
沈孤芳默运“清心咒”内功,发现自己内力虽未失,却难以运转自如,勉强行了两个周天,只能勉力睁开眼睛,但脑中昏眩,眼前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幸而神志却渐渐恢复,想起那声音正是快活王妃的,此时她呼自己为“姑娘”,显然在治伤时已发现自己乃是女子。
王妃又道:“姑娘好些了么?伤处还疼得紧么?箭虽已拔下,但毒还未解,眼下宋总镖头正和人恶斗,也分不出身来帮你驱毒疗伤。”
突然一声闷哼伴随着哐啷的长枪落地声传来,接着传来一阵怪笑:“哈哈哈,宋总镖头老矣!看在你为江淮灾民捐资十万的份儿上,我且留你一命,回家养老去吧!”
宋铁原一声未应,良久才传来“哇”的一声呕血声,显是受伤极重。
那人笑道:“这下再无障碍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绝代佳人能让快活王那等风流人物也拜倒在其石榴裙下?”那人有意未施轻功,让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一步步逼近。
沈孤芳心中大急,竟一下子扶着轿壁翻身坐起。却听王妃低声道:“姑娘就躲在我身后,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动。”
沈孤芳想问她究竟如何自保,无奈无力发出声音。只听那脚步声在轿外一丈处停下,那人疑惑地道:“莫非这轿中还有机关?美人,恕在下失礼了!”一道强劲的掌风袭来,掀开了轿帘。
眼前光线一亮,沈孤芳竭力克制住脑中昏眩,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一道漆黑闪亮的瀑布。待视线渐渐清晰一些,才看清是一个女子的秀发。
手无缚鸡之力的快活王妃端坐在前,正不紧不慢地用一把乌木梳梳着乌黑的秀发。她的风姿是那么优雅,仪态是那么从容,微侧的头,雪白的颈,冷玉般的手缓缓滑过黑缎般的发……
越过她的香肩,可看到轿前一丈外立着一个手持流星锤的汉子。那汉子长得高大威猛面相凶恶,虎视眈眈地盯着快活王妃,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却偏偏就没能出手,眼睛一眨不眨,神情颇为怪异……
数丈开外的密林中,那四个身着男装的婢女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探出头来,个个神情疲倦,显然都已经过多场恶斗。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滑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剑,紧张地盯着这边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