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深处含着逗弄,他只不见,深吸口气正色道:“倘若你愿意,咱们就一言为定,三年以后,我一定娶你!”
“我要年轻十岁,一定等你。”婆娑笑了,拨开他的手退开几步。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婆娑?”他直呼她的名字,那样他们就仿佛是平等的。
婆娑笑道:“天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说不定一个转身,又会再见。我走了,小怀,闭上眼睛,不要跟着我。”她像母亲那样叫他“小怀”,他有些不快,又觉得亲切。他当真闭上双眼,听她低笑着离去。风吹草浪的声音里,幽幽地响起了那神秘的铃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那十二双奇怪的脚步。那些被铃声驱赶而行的是什么人?马菀追她,莫非就是为了她们?

清明后的第三天,舒怀到了洛阳。这十多天他东游西逛,一心要行侠仗义,可惜当时国有明君,天下太平,处处都是富足安宁之象,倒叫他一身本事,难有用武之地。其时长安为京城,洛阳为东都,繁华富丽,更非别城可比。
他走进城去,总有一抹异香幽幽沉沉地融入呼吸,只见楼阁上、院子里、街道边,红绿掩映成阴,人们头上簪的、手上捧的、口里谈的,莫不是一种叫做“牡丹”的花。舒怀也陶醉在这香味和艳色里,他向卖花的花农打听牡丹的品种、价钱,扎进人堆听人谈论牡丹的雅闻轶事,直到肚子咕咕叫起,他才想起该吃饭了。
“喂,吃饭了,吃过饭帮我们把花儿搬回去。”碰碰他手臂说这话的是个十多岁的少女,穿着素色碎花的衣裤,头上簪着一朵茶杯大的粉红色牡丹花。
她叫戚巧儿,同父亲戚群种花、卖花为生。她俏立花畔顾盼嫣然的模样,一开始就勾住舒怀的眼睛,吸引他笔直走到她面前。她同舒怀已经聊过一阵牡丹了,细心的女孩子发觉了他的窘境,拿出亲切随意的态度,使他没有感到半分尴尬,立刻同他们父女蹲在花下,就着小杌子上的牛肉汤吃起饭来。刚刚吃完,便天阴起风了。他们一起动手,将花搬上推车,竖起围幕。舒怀又要戚家父女坐到推车上,告诫二人千万坐稳,然后抓住推车把手,箭一样连人带车飞射出去。当他们到达城边上的家时,雨下起来了。气温在这场雨后骤降,戚巧儿甚至翻出了薄棉袄裹在身上。
第二天,没有下雨,天气却阴冷得厉害,戚群望着冻住了的花骨朵,喃喃道:“这场春寒可把花期耽误了,王爷该不会又要我去催花吧?”三日后的黄昏,洛阳王府里果然来了一个女使,说王爷想看花王花后了,特宣戚群前去想法,若能催得花开,必定重重有赏。戚群拗不过女儿,带上两个少年,去了洛阳王的天香苑。
天香苑位于洛城以西,临着涧河而建,河畔高筑天香楼,登楼东望,涧河滔滔,西眺则是无边无际的花海,乃是洛阳规模最大、最有名气的园林。“花王”姚黄、“花后”魏花的花圃正在天香楼前,为了保暖防寒,两个花圃并连着搭了花棚。
舒怀此时已知,所谓催花之法,不外乎灯照、烟熏以升高气温,花得暖气,便可开放。然而,方法虽然简单,却难掌握好分寸,用得轻了花不开,用得过了则伤花枝。其时姚黄、魏花品种最为珍贵,分一枝移栽,市价也超过了五千钱,若有损伤,便是倾家荡产之祸。
眼见戚群皱眉烦难,舒怀心念一动,想到一个法子,也不说破,悄悄点了父女二人的睡穴,灭了烟绳、灯笼,盘膝坐在土垄上,慢慢运起功来。纯阳内息丝丝缕缕从他双掌劳宫穴发散出来,温暖而柔和,密闭的花棚内,气温渐渐升高,睡梦中的戚巧儿似也感到了身沐阳光般的暖意,发出两声模糊而甜蜜的呓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幽暗里隐约响起“叭”的一声低响,轻微得就像小鱼咬破了水泡。一个水泡破裂了,不一会又是一个,渐渐的,声音由稀疏而繁密,汇聚起来,宛如细喁。舒怀双目暗中也能视物,早看见那些较大的花蕾在黑暗里次第开放,那些动人的微响就是花儿开放时的歌唱。
天色初明,舒怀收功睡去。蒙眬中,听得戚群大叫“天啦”,戚巧儿跟麻雀似的叫嚷不休。他被她推“醒”,一齐拍手跳脚欢呼大叫。花棚撤去了,姚黄、魏花在清冷晨色里,华贵雍容中平添了幽艳冷丽之气。天寒之前开放的牡丹大多尚未凋谢,极目望去,红紫十色,间以深浅,向背万态,随风低昂,其美艳绝,其势壮哉。
很快,洛阳王李溟就得到禀报赶来了,来时披发靸鞋,未及梳洗。他缓缓穿行在花间土垄上,深红色的丝质长衣拂垂及地,腰上系着同色丝绦,无任何缀饰。他的额很宽,薄唇柔美,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全身都是慵懒,连那边走边拂过花枝的手也颇见妩媚,只有那细窄而挺削的鼻梁,散发出一抹利剑般的锋芒。他观行一阵,招手叫过戚群,道:“难得你有如此本事,一夜之间催得花发,今日你再接再厉,西边儿那两亩二乔,你都叫它们开了吧。”
他说话的神情优雅淡漠、语气漫不经心,与人仿佛隔着云端。戚群却在这样的仪容风度面前,紧张得两腿酸软,心口微寒。洛阳暗里关于洛阳王的传说极多,此次前来,他早就打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微微迟疑后,毕恭毕敬说道:“回王爷,小民三人实在该死,昨晚夜半,小民三人不知为何全都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花王花后自行开放,实非小民之功。”
李溟一怔,道:“此话当真?”
戚群双膝跪地,道:“小民不敢谎言。”“这是真的,王爷,一定是花神作法,花王花后才一起开的!”戚巧儿兴奋地大声插话,舒怀只低头忍笑。
晨风清凉,万花摇动,李溟负手低头立于花间,沉吟片刻,忽地昂起头来,连声叫道:“天必佑我!天必佑我!哈哈!”大笑声中,他双臂舒张,旋身而起,单足落处,正是一朵盛开的姚黄。这株牡丹花龄已久,本有一人多高,花大盈盘,李溟踏花而立,顾盼自若,夭夭矫矫直如仙人临风。众人正自惊艳,李溟红衣闪动,花瓣般轻飘飘坠落下来,宽袖中素手倏张,扣住了戚群咽喉,“咔嚓”轻响,随着那手的收回,戚群须发花白的头颅一下跌挂在胸前。
“怨不得本王,谁让你们与闻天机来的?”李溟杀人的左手优雅一抖,正欲扑向那吓呆的少女,一声惊雷般的怒斥震得地动花摇:“你个狗王!”醒过神来的舒怀怒发冲冠,大骂声中,挺拔矫健的身形如过江猛龙,披花折枝疾冲几步,跃身半空,雷火掌重力击下,“九九艳阳”真气脱掌而出,凝如火球,既狠且速,向李溟当头砸下。
李溟的面目被这一掌的光华照得一片亮白,一双淡淡眸子骇然张大,他万没想到对方身怀武功,而且高得离谱!李溟无暇转念,旋身卸力,挥掌急迎,迫出掌的,几乎是他的十成内力。
舒怀掌势一阻,好像撞上了一堵冰墙,重压如冰川巨澜,一分分欲将那火球迫向舒怀自身。他心下了然,这“狗王”阴柔内功非比寻常,不拿出全部气力应付不下。他扬眉大喝,将真气提至极限,挟带着巨潮冲堤的气势,全部真气浩荡奔出。劲道激增之下,冰墙碎裂,火球直落。双掌一交,李溟惨叫,无神大张的眼里,只看到漫天飞舞、红黄相间的花瓣。
“小怀,小怀。”两声呼唤适时响起,急迫中透着温柔,动听而又亲切。舒怀本要向那“狗王”狠狠踏上一脚,闻声一震,身不由主瞧向声音来处。“婆娑”,他愕然低呼。
花雨之间,婆娑疾步而来,云髻高挽,短襦长裙,双臂间披帛当风,绣满雪白牡丹的绿罗裙随步飘举,宛如蝶翼。她双目晶莹,凝视舒怀,柔声道:“小怀,姐姐常常想起你,小怀,你放过王爷吧。”
舒怀一咬牙,粗声道:“杀人偿命,为什么要饶他?”
婆娑轻轻叹息,瞧了瞧地上的李溟,幽幽道:“小怀若是杀了王爷,姐姐也只好去死。虽然王爷姬妾无数,但他终归是我唯一的丈夫。”
舒怀吃了一惊,随即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本来对她怀着一种秘密的想望,谁知再见时,竟然是这样的情形。剧痛,突然潮水般袭来。原来他奋尽潜能重伤李溟的同时,全身经脉也被这种不顾一切的爆发所伤,伤势甚至超过了李溟。他脖子一挺,鲜血大口喷出,身体晃了几晃,像匹折足的骏马,一头栽倒。
婆娑松了口气,轻轻抱起李溟上半身,叹道:“这少年无法无天,居然伤了王爷。”李溟被舒怀一掌震得五内俱伤,一时真气四散,全身如绵,既拖延了这片刻,丹田中已聚集了部分真气,伸手按住婆娑肩头,冷冷然站起身来。婆娑的手微微一僵,垂下去时,指尖拂过了舒怀腕际,这瞬间不动声色的接触之下,指尖感到了一下轻微的搏动,一缕宽慰在心头泛起。
李溟忽然笑道:“你可知道,这花农自承半夜睡着,花王花后无人催发,自行开放。”
婆娑目光一亮,脱口道:“天降祥瑞,莫非王爷运数有变?”
李溟目光深沉,缓缓道:“想当年,父皇子嗣众多,唯有李瀚与我乃是嫡出,李瀚虽为太子,但父皇宠我爱我之心,举世皆知,父皇暗里许给我太子之位,可惜未及易储便猝然驾崩,我敢肯定,一定是李瀚预知不妙,抢先下了毒手。他抢去了本属于我的皇位,将我软禁于此,去年又派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屯兵一万于城畿,其意不言自明。哼,从前我失去了机会,这一回我一定要成功!”他绷紧嘴巴,在脸上拉出两道深深的纹路,杀气亦随之若隐若现。
一阵战栗掠过婆娑心里。数年前的春天,她泛舟涧河之上,那时她不到二十岁,青春年少的心在江风吹拂里,春水般清澈。她远远看到江畔高石上,立着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一个远望所见的身姿,便让她失去了宁静。她泊船于岸,向那个身影走近,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眼来瞧她。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高贵男子为何而忧伤,只知道,那两道忧郁的眼光箭一样射中了她的心。就在那块高石上,她失去理智,做了他的女人,从那一天起,她便默默陪在他的身侧。慢慢地,她获得了他的信任,他不再怀疑她是皇兄派来的奸细,把他内心深藏的痛苦都说给她听。那一次倾诉中他滴下的泪水,落在她手上,烫着她心灵。自此,她把他的梦想当作了自己的责任,开始为他训练一支姽婳之师。
这些年来,洛阳王广置姬妾,好色之名播于天下,然而,那些姬妾中的大多数,在婆娑训练下,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娇女,变成了足可纵横沙场的武功高手。以纳姬为名收进王府的女子毕竟有限,婆娑便秘密出府,到民间搜求有资质的少女,对于那些她看上而又买不来的,她便暗施手段让其“暴亡”,待家人将其安葬后,掘出救转,用药物迷其心神,以招魂铃音驱赶而行。她作案本来多是在近处,自从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屯军城畿后,为免引人生疑,她歇了手,可是,五百人的桃花大阵尚缺十二,她不得不到远处去下手。这一次,她虽然行事隐秘,还是被玉蜂马菀盯上,若非舒怀将其一掌震走,她虽不虞全身而退,那十二个少女却势必放弃。这批少女个个资质过人,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脱胎换骨,大阵若成,横在通往京城要道处的孟弦大军,将会被冲荡得落花流水!这个时候,花王花后凌寒而开,的确是个完美的祥瑞。那个戚巧儿么,她可以给她喝下洗尘汤,让她像那些少女一样,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舒怀这个少年呢,他那沐在雨中酣睡的模样,如春日青草般鲜活,令她怦然心动、意存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