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霉家伙,又成了这副死德性!”古灵夕又急又怕,当初在意识界里,霍青云的“执著”差点害她葬身鱼腹,如今这小子又是这副神情举动,不知会惹出多大的祸端。

硕大的肢脚在光滑的地板上匀速爬动,一条滑腻的银色黏液留在霍青云爬过的每一个地方,鼓胀的蛛腹下,滋滋的摩擦声不绝于耳。

拽着胡庭优落回到古灵夕身边,钟晨煊拽着他们二人急急朝后退开几步,又咬破自己的左手食指,指尖鲜血快要滴落的刹那,他屈起右手指对准那小小血滴一弹,念了声:“真灵卫阳道,魔破元魂印,起!”

被他弹出的血滴,瞬间牵拉分离成无数条纤细若发的红丝,密密相绕,环环相扣,硬是形成一张足以盖过大半方地板的大网,在半空中闪着夺目的光环,仿若天上的所有星子在刹那聚集到这张大网之上,争相辉映。

一直朝他们这边逼近的霍青云,被顶上大网洒下的光束一照,即刻像被施了定身术,除了缓缓转动的眼珠,全身上下均是动弹不得。

钟晨煊右手捏诀朝下一指,大网猛然落下,包粽子般将霍青云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许是被网丝上的强光刺花了眼,霍青云肢脚一软,庞大的身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轰然瘫倒在地,并发出难受的呻吟。

“你把他怎么了?他不会死掉吧?”古灵夕看着网中那只倒霉的“蜘蛛”,还是顾念着那毕竟是活生生的霍青云,若他死在钟晨煊手里,恐怕她跟钟晨煊本人都不太能接受。

“不会。我只暂时困住他,待想到帮他复原人形的方法再放人。”钟晨煊停步在离霍青云身前,仔细观察这个半人半蛛的倒霉鬼,从他双眉之间,发现了一道浅浅的绿气,在皮下有规律地起伏着,这时,他才意识到,霍青云脸上的青光,根本不是厅里的烛火映出来的,而是这道绿气由内至外给染上的。

难道,这绿气就是导致霍青云妖变的原因?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钟晨煊思索着,手指朝霍青云眉间伸去。

“不要乱碰啊!”哆嗦不止的胡庭优噌得跳上来拽住钟晨煊的手,正眼都不敢看霍青云一眼,只说,“可能会有毒啊!蜘蛛本来就是毒虫,还是不要摸了吧?!”

古灵夕也上前阻止道:“霍青云本就是巫族后裔,苗疆最擅长蛊毒之术,没准他身上全是毒液,保持距离比较好。”

“如果他真有剧毒,刚才吐出的蛛丝就该把我跟那个笨蛋都毒死了!”钟晨煊甩开这两个多心又胆小的家伙,指着霍青云眉间的绿气道,“你们看那儿,那道绿气在他体内忽隐忽现,人的印堂是极重要的部位,被施了妖蛊之术的人,通常在印堂都会有所体现。霍知山说过,只有使用巫术,巫族后人才会显露原身,而他从没有跟儿子透露过他的真实身份,那本记录了巫术的手札也被我亲手烧掉了,由此可以断定,霍青云必然是被某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外人,用别的方式逼出了原身,失了本性。”

“除了罗德那个衰人,还会有谁!”胡庭优跺脚骂道,“搅和出一连串的事,罪魁祸首就是他!”

“等等!”古灵夕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们还记得连胤说过的几句关于那上古邪阵的诗吗?”

“极阴极阳对成双,人魔二分游其下,一魑轻指割天运,偷换烈日成冰霜。”钟晨煊素来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人魔二分游其下。”古灵夕瞅着霍青云道,“这句话好像很有点玄机。”

“人魔二分,难道是说人一半,魔一半?”胡庭优壮起胆子分析道,又半眯着眼睛指了指霍青云,“那个家伙…不就是一半人,一半魔么?!”

“极阴极阳,指的是教堂内外完全相悖的极端气场,一魑轻指,指的大概就是我家的‘魑’,人魔二分若当真指的是霍青云,那么所谓的‘割命易运’邪阵,便算是集齐了所有可行‘要素’。”钟晨煊略一思量,不由冷冷笑道,“罗德啊罗德,你构建了一个好大的工程。”

望着网里低吟不止的霍青云,钟晨煊微一皱眉,竟有些自责地喃喃:“送你到罗德身边,大约是我们犯下的一个错误。”

“你说什么?”

古灵夕隐约间就听到“错误”两字,正要追问,网里的霍青云突然从低吟变成了低泣,很快便哽噎着抽泣起来,庞大的身躯笨拙地起伏起来。

“我不想一个人…很寂寞…”两行眼泪从霍青云的脸颊上缓缓爬过,一道浅浅白光从他的胸腹之间蜿蜒散出,转眼包裹了他整个身躯,无数股细细的灰气,自光下快速喷出,带出浓浓的腐臭之味,而他的躯体也在此时慢慢缩小,待白光与腐气皆从他身上消散之后,网里的霍青云再不是那半人半虫的怪物,变回了一个蜷缩成团,赤身露体的人类。

胡庭优捏着鼻子,呆呆看着变回人样的霍青云,不知所措道:“他哭了?会说人话了?变回人形了?”

“他恢复正常了?”愕然间,古灵夕暗自松了口气,当初在意识界,他好像也是突然就恢复了本性。

只有钟晨煊冷静地注视着霍青云,没有询问,也没有收网的意思。

“总是一个人…爹不在了…我只有一个人…”霍青云的双臂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眼眶里的泪水源源而出,“你们总是成双成对…互相照应…我呢…”

一个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纤瘦身体,总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古灵夕压下瞧见个男子裸身的害羞之心,上前一步说:“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怎么是一个人,樱华,我,还有老钟,我们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你,都很关心你的。”

“撒谎…”霍青云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锁定了她,“你们都厌弃我,看不起我,因为我是苗疆巫族的后人,是低劣的生命。”

古灵夕心下一惊,一想到当初应承霍知山的诺言,下意识地否认:“谁告诉你你是巫族后人的?你只是被人施了妖法才变成这样的,你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那你为什么…要扔掉我送你的画像…”霍青云委屈而伤感地望着她,嘴唇哆嗦不止,语无伦次地说,“我画了好久…等了好久…才有机会见到你…送给你。”

“画像?”古灵夕一怔。

霍青云嘴角扬起失落的苦笑,说:“你甚至都不记得了。”

“我…”古灵夕火速静下心,在记忆里寻找他口中的那副画像,很快,她一拍掌,“想起来了!你送我的素描肖像画!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画得非常漂亮,我都看傻了!”

“那…画呢?”霍青云定定地问。

画?!对了,好像真不记得画放到哪里去了。那天拿着画,跟胡庭优下楼时,被冰舍子伤了,然后便大呼小叫地去找老钟他们求救,画像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不见了,也许是匆忙中遗落在途中了?!

古灵夕细细一想,才发觉自己真是把霍青云送的礼物给彻底忽略了。

“画…画在…在…”她为难地支吾着。

“在我这里…我在教堂的楼梯下头找到的…被踩得很脏很脏…不能看了…”霍青云颓然垂下了头,“第一次送礼物…给自己在乎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吃了一惊。那一句“在乎的人”更是令古灵夕噌地红了脸,霍青云这家伙,对自己难道有别的意思?!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回过神的她干劲辩解,“那天是我太慌张,忙着去找人所以才不小心弄丢了你的画像,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我…”

“我好冷…身体好像要碎开了…疼…”对她的话,霍青云全无反应,只把身子蜷得更紧,啜泣着,“爹…你在哪里,带我一道走…我好难受…”

“老钟,不赶快给他穿上衣服,他可能会冻死。”古灵夕望向钟晨煊,内疚之情溢于言表。

胡庭优朝空中呵了口气,看它成了一道白雾,也搓着手道:“不知不觉,这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不仅是冷,还是阴冷,恐怕真的会冻死他。”

钟晨煊想了想,摸了张红符在手,在收回血丝所成的大网同时,准确地把符纸贴在了霍青云的头顶上,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

古灵夕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霍青云的手,冰到透心,想跟他说点什么,又因为心里的疙瘩,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他不会再变成蜘蛛了吧?”她望向钟晨煊,“还是…还是只是暂时正常?”

“暂时。”钟晨煊毫不含糊,“我现在暂时封住他的魔性,防止他异变,要从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需要时间。”

“你,把他扶到一边去。”钟晨煊把胡庭优推到霍青云身边,又转头古灵夕道,“你,站到不会妨碍我的地方去。”说话间,他的手指着大厅入口。

胡庭优不情愿地扶起霍青云,吃力地挪到一旁,让他靠着柱子坐下来,自己则嘟嘟囔囔地守在他身侧。

他打算干什么呢?故意要自己退得远远的,莫非是要对付围住无头女的封印?

古灵夕站在入口处的台阶上,看着钟晨煊快步走到莲花烛前,举掌对准了悬浮其上的金盒。那无头女依然我行我素地上下沉浮,依然像块无知无觉的木头,跟唯一跟刚才不同的,是无头女裸露在外的枯骨手掌,竟已生出了白白的皮肉,一身的红衣也比方才更为艳丽刺眼,像片随时会翻涌而起,吞噬一切的血海。

“呵呵,吃得越来越饱了。”钟晨煊一笑,闭上眼,双手捏诀,打算以最强一级的咒法打破这个保护无头女的结界。

正当他的咒语即将出口的瞬间,一声刺耳的尖叫从背后呼啸而至。

“啊!老钟救命啊!”

钟晨煊猛一回头,却见一道黑影,拦腰抱了古灵夕,嗖一下自入口出冲了出去,脚不沾地,速度奇快,转眼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再看胡庭优那边,那家伙此刻正昏迷倒地,手里捏着那张封住霍青云魔性的符纸。

“可恶!”钟晨煊咬牙暗骂,把无头女的事扔到脑后,不假思索地冲出了大厅,一路追出了地宫。

“放开我!霍青云你疯了吗!”

刚一出地宫,古灵夕的尖叫便从另一侧通往塔顶的楼梯上传出。

钟晨煊使出一身最上等的轻功,鹰一样纵身跃上楼梯,三两下便来到了七宝塔的最顶层。这层楼上除了墙壁四角都置放了一个大香炉外,空无一物,窗户紧闭,密不透风,袅袅檀香味充盈一室。

如此一目了然的地方,却没有见到古灵夕跟霍青云的半个影子。

钟晨煊沉住气,走到这层楼的中间,哪怕这里空空如也,他犀利的眼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条浅蓝色缎带,不起眼地躺在一个香炉的支脚下。钟晨煊眼一亮,快步上前拾起这缎带,认出它是古灵夕用来绑辫子的发带。

定是这丫头挣扎时候不小心扯下来的。他捏住缎带,目光落到了香炉上方。

一道不易察觉的四方暗门,隐在屋顶之中。

钟晨煊取一道符出来,以掌中之火化成灰烬,又将这灰烬朝空中一扬,任它们纷纷扬扬落到自己身上,随后脚下一使力,轻巧地直飞屋顶,整个人就如同一阵空气,轻而易举地从那道暗门中穿了过去。

四面涌来的大风卷起砂石,疯狂地朝钟晨煊扑来。他以手遮挡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自己是落到了七宝塔的最高处,尖尖的塔顶就在不远处,四周的拱角飞檐上挂着串串巨大的风铃,叮叮当当乱响一通。

换个方向再一打量,右前方两道延伸而出的角檐上,分立了两个高挑的人影。天边那轮就快被红雾彻底吞噬的月亮,垂死挣扎般洒下黯然的光,勉强映亮了两人于风中翻飞的衣衫,黑衣如墨,红衫若火。

再看,那被漆成七种颜色,尖利若针的塔尖一侧,竟“挂”着两个人。穿着钟晨煊外衣的霍青云,一手揽着已昏迷过去的古灵夕,一手抱着塔尖,以这种无比怪异的姿势,驻足等候着什么。

黑衣,红衫,那两个家伙,除了罗德跟连胤,还会是谁?!

钟晨煊皱起眉头,躬身藏于屋角之后,暂时打消一跃而出的念头。这种局面,怕是一动不如一静。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能引我主动找来的人。”连胤优雅地横抱着手臂,神情自若地打量着对面的罗德,猎猎红衫衬映出不笑不怒的脸孔。

罗德轻笑:“呵呵,能引来冥王大驾光临,冥界历史上,我大概真可以留个名。”

冥王?!

钟晨煊一愣,连胤这家伙,会是那统领冥界,手掌生死大权,凌驾万鬼之上,连他们钟家老祖宗钟馗都要忌惮三分的冥王?

短暂的惊愕之后,钟晨煊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难怪这家伙总是神神秘秘,连冰舍子的来历也可以一语道出,对冥界种种了若指掌,自己的怀疑果然没有太大的偏差,只是,虽想到这厮跟冥界有牵连,但确实没有想到他的来头竟然是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