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坐在院中,微风习习,她在发呆。

沈宴站她身后一会儿,她都没有发现。等到他咳嗽一声,刘泠吃了一惊,才回头,看到是他,更显惊讶。

沈宴笑着上前,正要跟她说话,告诉她自己可以请个长假,陪她一起多待些日子,可以娶她

刘泠先开了口,“沈宴,我正好有事跟你说。你不在邺京,我联系不到你,只好这时候跟你谈。”

“什么事?”他走前一步,她往后退一步。察觉不对劲,沈宴才停了步,看向她。

刘泠沉默一下,再次抬头,“我想,我不要嫁给你了。”

“你说什么?”过了好半天,他才吐了这么几个字,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涩和沉压,“刘泠,你再说一遍。”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逼你?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你”沈宴道。

“发生了很多事,却也没有人逼我。我只是觉得这样更好,”刘泠道,“换在以前,肯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非要嫁给你不可。但现在,我却想追求一些自己真正想要的。”

“”

她垂头,淡漠至极,“很多原因,你都会知道。我就算心里装着你,眼睛却看不到你,有什么用呢?”再次笑一声,颇具讽刺意味,“我每次需要你,你都正好在,所以我觉得安全。但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而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于知道,这才是你的常态。”

“我看错了爱情,运气和巧合不是爱,长相守才是。但你做不到。”

第64章 徐时锦的改变主意

看错了爱情?

沈宴盯着她,目光一错也不错,似淬着毒。他脸颊肌肉紧绷,额上青筋颤抖,握着拳,一步步向她走去,直逼到刘泠面前。他不信刘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曾经那样要好,曾经谈天说地,曾经许过天南海北的承诺她现在却说,那些都不算话!

就连他离京那天,他们分明都说的很好

“很难理解吗?”刘泠偏头看着他,目光淡淡的,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在其中,“任何人碰上沈大人你,都会这样想。我可能让你觉得特立独行,但其实并不是那样”

“闭嘴。”沈宴打断。

刘泠怔然,看向他。

他眸子很黑,“别说。覆水难收,有些话说出来,才是不可挽回的伤害。刘泠,你别让自己后悔。”

刘泠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般。

她看着他,他还是那样,风啊,光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是给他的。到这一刻,她的爱人,或者说是曾经的爱人,还是那样让她心颤。

但同时,她又想到那些日子里,所有人对她的规劝和不赞同。

他们不是一路人这样可恨可笑,刘泠却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到。

他们说,长乐郡主啊,请不要耽误沈大人。

他们说,你不能这样自私。

但还不止这些

刘泠垂了眼,低声,“无论如何,很快,我决定离开邺京,跟我父亲回江州,回广平王府,备嫁。我真的不嫁你了。”

她的下巴被猛地抬起,那人的力气,掐得她肉痛。可她完全没感觉,她与沈宴垂下的眼睛对视,她看到他眼底的那么多情绪。一片平静大海中,白帆被摧毁,船只被打得支零破碎,四野相望,只有漫过眼前的大水。

他眼睫颤了颤,似有水雾弥漫,但是刘泠的眼睛眨一眨,却看不清晰。她只听到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一个陪你玩的工具?你玩够了,就不要了?我当初跟你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那时跟她说,刘泠,老子不是你能招惹的。

但是她已经招惹了。

他捏着她下巴,她的身体被他控在手中。只要他轻轻一碰,刘泠的命就是他的了。但是沈宴没有动,刘泠等着他的决定。

她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其实当初她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跟沈宴走不下去,或者她对沈宴没兴趣了,她就可以死在沈宴手中。毕竟,大家都说他不是会陪她玩的人。其实那样也好。

良久,也许并没有多久,她的人被往后一推。后推的力道有些大,她被甩得连退好几步,步子趔趄,可是并没有摔倒。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沈宴。到了这一刻,他还是没有伤她。

沈宴道,“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其实他本来第一次机会都不该给她。

刘泠面色冷淡,看他沉默转身,跃上墙头。她一个人在院中站着,风吹叶落,已到了秋日。四顾茫茫,只觉得这里是这么空,这么冷。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僵冷发抖的身体。

“郡主郡主。”早已经等在廊下的侍女们过来,有的为她披衣,有的扶她站起,均是担忧不起。

刘泠问,“爷爷醒了吗?”

“还没有消息。”灵犀灵璧声音低下,有些不敢说话。但看郡主心不在焉的神色,又鼓足勇气道,“郡主,大夫们说了,老侯爷病倒,是身体原因,和郡主关系并不大,郡主不用这样自责。况且沈大人回来了,只要郡主跟沈大人说清楚,他会”

“不用了,”刘泠漠声,“我惹的人命官司,就不牵扯旁人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目有担忧。老侯爷还活着啊,虽然没有醒,郡主不必这么悲观

“这里好冷,”刘泠淡道,“去侯府,看看爷爷吧。”

“但是侯府不欢迎我们”

“走。”刘泠打断。

他们默然无语,坐马车连夜赶去定北侯府。到了府门外,敲门,守门小厮做不了主,请来了管家,管家同样做不了主,进去请示主人翁。过会儿,侯夫人杀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别的长辈们,“郡主,我们侯府不欢迎你。这里已经请了太医连夜看守,你也不是大夫,留在这里没用,还是请回吧。”

刘泠脸色平淡,“我在这里等爷爷醒来。”

“爷爷?”侯夫人气笑,“你真敢叫啊!天下哪个小辈,会把自己的爷爷气得卧床不起,甚至有生命危险?哪个小辈会扯我干什么?”她回头,怒瞪悄悄拽她袖子的小姑娘,把小姑娘骇得往后退一步,“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货色!当年杀死自己的母亲,现在又要气死自己的外祖父我们侯府,实在不敢接待这样的人!”

刘泠身后的随从都憋了一口气,却因有郡主的命令,无一人敢顶撞,为郡主惹祸事。灵犀灵璧那些姑娘脸皮薄,虽然是郡主被骂,可她们的眼圈却悄悄红了,为郡主难过。

但刘泠并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重复,“我在这里等爷爷醒来。”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没有廉耻心的人?!

她还要再说哈,后一人求道,“嫂子,不要说了,阿泠不是故意的况且我们也在这里”

侯夫人回头望一眼,拉着她的是广平王妃,一旁僵着脸、神情尴尬又气怒的,是广平王。在其后,是他们的二女。当着这两人的面,怒骂刘泠,纵是刘泠与他们再不合,也担着一个父女的关系,广平王自然难堪至极。

侯夫人不欲再跟刘泠说话,哼一声,转身走了。见侯夫人离开,其他人也看得没意思,转头跟随。广平王府的两个孩子,刘润阳和刘湘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来。广平王妃回头担忧地看眼刘泠,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丈夫拦了一下,她与丈夫对视一眼,就领着两个孩子进去了。

只剩下广平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女儿。

广平王看着她——容貌姣好,身形纤细,肤色白皙。她一双眼黑暗无底,让人看不透她的情绪。

广平王心情复杂:他有多久,没好好与刘泠谈过了?如今看刘泠这样淡到极致的模样,他甚至都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

可曾后悔?

人走了,刘泠没理会广平王,直接转身,在所有人直勾勾的眼神中,坐在了石阶上,真如她说的那般,定北侯府的人不许她进去,她就坐在这里等消息。如今已到深夜,她的架势,似不打算回去睡了。

广平王低头看这个陌生的女儿半天,没有跟她发火,而是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他抬头,凝视着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口气寡淡凉薄,“阿泠,你也不必太伤心。救治得及时,老侯爷至少不会像你母亲当年那样,去得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刘泠一声冷笑。

广平王话说出口,就觉得后悔。但女儿的态度,仍刺激了他,让他刷的站起来,怒声,“你冷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说错了?如果不是你非要与哪个沈宴你外祖父怎么会被你气晕?我好心安抚你,你就是这样的态度?你眼里可有我这个父亲?我是在害你吗?你不知好歹”

“你别冲我吼,我头疼,”刘泠侧头,口气淡淡的,“这样只能暴露你的心虚。”

“我心虚什么?!我心虚什么?刘泠,有你这样怀疑自己父亲的吗?你”

“一切都如了你的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刘泠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她站起来的气势太强大,声音幽冷似寒冰,仇恨般的眼神,将广平王惊得往后退,半天接不住她的话,“没有了跟陆家的婚约,我也嫁不成沈宴了,现在不是许给夷古国了吗?你和侯府冰封多年的关系,终于破冰,妻子可以回归侯府,你可以做个孝顺女婿,这不是很好吗?你还跟我说什么?跟我说什么?!要我支持你,要我理解你?做梦!永远不可能!”

“闭嘴!”一巴掌,狠狠地扇向刘泠。

杨晔等人来不及阻止,清脆的落掌声,已经在寂静的夜中响起。刘泠站在石阶上,长发垂落,盖着她雪白的面,头微微侧着,一言不发。

广平王也被她气得不得了,全身都在抖,“是你气病了老侯爷!你却还推脱,我真是对你失望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当年我就不该让你活下来!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这样的狠话,听到的人脸色俱是煞白。定北侯府留守的下人们都是不自在,他们只知道广平王和长乐郡主的关系恶劣,但从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恶劣到这个地步。女儿忤逆父亲,质疑父亲,当面打父亲的脸,父亲竟然诅咒女儿去死!这到底是怎样难以让人接受的父女关系?

刘泠的乌发与雪肤相贴,她乌溜溜的黑眸子轻轻抬起,无情绪地看着广平王。旁人听着都受不了的话,她却只是脸色稍白一分,其余皆无影响。她面无表情,“让我活下来的人,本就不是你,你本就不想我活着。”

“你”

“我母亲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你敢再打我一下试试。”刘泠声音冷硬。

三更半夜,一阵寒风,广平王身子抖了下,不自觉随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喃声,“疯子你这个疯子”

“你不想让我活,我也是一样,”刘泠语气幽凉低哑,配着她的眼神,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一样,“当年,我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杀?!

定北侯府的人身子齐齐一颤,有些老人,均想起当年那一幕。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浑身是血,被老侯爷哭着抱在怀里。她那双眼,没有表情,空洞寥落。但是听说,她要杀了广平王和广平王妃。

那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她却可以整整酝酿一年,装乖卖巧,冷静地布置杀人步骤,如果不是被人察觉广平王夫妻身体每况愈下,也许过上几个月,大家就会听到广平王夫妻无辜病死的现实,而年少的长乐郡主从此成为孤女。

那一年,广平王简直要气疯!

天下没有这样的女儿!

他要杀了刘泠!

但刘泠被定北侯府的人带走,带到了定北老侯爷身边,老侯爷不许广平王碰一下刘泠。从此后,王不见王,广平王像是忘了这个女儿一样,再不过问,刘泠的抚养权,到了老侯爷身边。

广平王就当她死了。

但是刘泠毕竟没有死。

她带着一身血,吃力地拿着刀,欲砍死广平王夫妻的画面,广平王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睛!

他总觉得刘泠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只是一个孩子。

又恨又怕又怜又痛,这样多的复杂情绪,让广平王对刘泠,一直有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怕刘泠。

大家都认为他怕刘泠发疯。

但其实他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他想永远藏住的理由,一个刘泠或许知道的理由。

这么多年,广平王总觉得她不应该知道,她没理由知道。但是刘泠对他的仇恨不可能毫无原因。

广平王有些怕刘泠的眼神,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侧头,轻声,“阿泠,我是为你好,你总会知道的。你真的不适合沈宴,以后你会理解的。”

刘泠没吭气。

她看着她父亲不敢对上她的目光,转身匆匆进府。她慢慢坐下来,抱着双臂,垂下头。

沈宴她早就不想了。

她不在乎广平王,不在乎陛下说的为国献身的功绩,不在乎沈家人说的她与沈宴不配的劝阻,甚至也不在乎刘润平的安危那些都有办法解决。但是如果老侯爷因为她的婚事,被气得卧床不起,她还能怎样呢?

她抱着自己,身子微微颤抖。

旁边有脚步声,她没有抬头看。

有人却坐了下来,“表姐。”

刘泠垂着头,没应声。

张绣轻声,“我放不下你,就回来看看,然后不小心听到你和姑父的吵架,不好意思。”

刘泠继续没说话。

她的手臂,被张绣搭上,“表姐,祖父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等祖父醒来,你再求一求,他那么疼你,他一定会心软。其实你和沈大人很相配,不要听她们乱说”

刘泠的睫毛颤了颤,她的头从双臂间抬起,眸子湿润,望着张绣,没有说话。

她淡声,漠不关心的口吻,“我不可能嫁沈大人了。但是谢谢你的关心。”

“表姐”

“我不可能嫁他了。”刘泠喃声,“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爷爷能醒来。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张绣轻拉刘泠的手,但是刘泠垂头埋在双臂间,再没有说话。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年纪小,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支持表姐和沈大人在一起。原本沈夫人上门,祖父有些心动,但广平王一来,就把一切打乱了祖父确实是被表姐气晕的,但是、但是

张绣咬唇,轻声,“表姐,你别难过,如果祖父醒来,他肯定不舍得你被这样欺负。你别松气啊,别答应嫁那个夷古国的皇子,你要是答应了,那才是一切挽回不了”

刘泠听若未听。

她只是觉得好冷。

她这一生她这一生她觉得,自己仿若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但是他也走了,还是被她自己拒绝的。

可是,这也许是她做得最不自私的事了吧?

他离开了她,不受她这个复杂家庭的牵累,不再步履艰难,不用忍受蜚语流言,不必她希望他好。

她希望他好!

又过了一天,张绣偷偷溜出府,告诉刘泠,老侯爷已经脱离了危险,虽意识浑浊,但他已经醒来了。张绣欲言又止,她希望表姐再去求一求,可是她也担心祖父现在的状况

刘泠起身,“那我走了。”

张绣没有喊住她,其实喊也没用,侯府的人不会让表姐进门的。

下人们知道郡主心情不好,远远跟随,刘泠独自走上街头。她身姿瘦弱,衣衫宽大,走在路上,是那样的萧索。

她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却看不到她想见到的人。

她就那样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有些冷,街上的人慢慢少了,任刘泠由天明走到天黑。傍晚开始下暴雨,人人躲雨,只有刘泠不躲不闪,走进雨幕中,身后人喊也喊不住。

雨声如注,刘泠走在雨中。

眼前尽是水,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突然停步,呆呆地站着。然后蹲下来,蓦地大哭。

那样惨然的哭声,混着雨声。

让身后人心头颤抖。

刘泠从来没这样哭过。

她母亲死的时候,她不曾这样哭。外祖父倒下的时候,她也没哭。可是这一刻,当一切都有了转机后,她却蹲跪在陌生的街头,在那些古怪好奇的陌生人眼神中,嚎嚎大哭。

那样的凄惨,可怜,又难过。

灵犀灵璧等人,鼻头莫名一酸,想要上前,却又被杨晔等人拦住。杨侍卫摇头,“郡主太克制了,该让她哭一场,发泄”

刘泠哭得停不住,像失去糖果一样的小孩子般,哭得全身都在抖。可是她知道,她失去了糖果,却没有人再会给她。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

一辆外表无华的马车,车前有两盏摇晃的明灯。它在风雨中悠悠穿梭,铃声叮当。却是经过刘泠身边时,马车停下,一位丽人掀了帘子,“阿泠?”

片刻功夫,烟蓝色紫竹伞撑开,纤尘不染的鞋袜落地,女子撑着伞,站在马车前,弯身伸手,柔声,“阿泠,怎么了?”

她的手,落在刘泠肩头。

刘泠抬起泪眼朦胧,看到熟悉的人影。美人眉目婉约,立在烟雨中,山水画一般缥缈而悠然。

徐时锦。

“小锦”刘泠和徐时锦的关系撑不上多好,她们经常吵嘴,经常惹对方生气。前段时间,因为沈宴的事,她们还恶语相向,互不理睬。但是这一刻,当自己难过万分,当自己被所有人抛弃时,徐时锦站在她面前,刘泠哭着拉住她的手。

她扑入徐时锦的怀中,抱着她的腿,哭声更加控不住,“小锦,你不知道我想沈宴!我想嫁他!我那么想嫁他!我喜欢他他”

徐时锦怔然,她从没见过刘泠情绪这样失控的时候。

她的阿泠,在她怀中哭泣,无助得像可怜虫一样。

她的阿泠,纵是身份尊贵,可是有些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的阿泠。

徐时锦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阿泠,我让你嫁沈宴。”

“他们不帮你,我帮你。”

“所以阿泠不要哭。”

徐时锦什么都知道。

她坐在家中,天下事却都在她的谋算中。她不动声色,帮殿下牵一发动全身,帮殿下把一切的线连到一起。

刘泠也在她的计算中。

但是她改变主意了。

她的阿泠这样难过那些伤害阿泠的人,都该死。

徐时锦微笑着,轻柔地擦去刘泠面上的泪珠。

第65章 又见沈大人了

徐时锦将刘泠带回了自己的地盘。屋门半掩,雨声和风声在墨绿的湖面上飘摇,撞上窗头悬挂的一串帘子,叮叮咚咚,发出清越的声音。庭中紫萸零落,雨水扑浇,蜿蜒不老,天地沉寂。

刘泠在徐时锦那里睡了一晚,做了一晚噩梦。醒来后,梦中景象俱已忘却。她呆坐许久,只有心情不再大起大落。

侍女们进进出出,燃香的燃香,端盆的端盆,捧衣的捧衣,按照主人的吩咐忙碌着。

刘泠依偎靠坐在床前绣墩上,她的脸被抬起,屋中的另一位美人正拿着软帕,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水迹。刘泠默然而坐,沉静万分,任由徐时锦把她当布娃娃一样折腾。

徐时锦面上带着笑,细致地装扮刘泠,兴致盎然。

她心里却起起伏伏,并不平静。

刘泠和沈宴的事,她第一时间听说了。广平王府、侯府,还有夷古国,都没有太出她的意料,在她的预计当中,也在殿下的预计中。她并没有多在意,她只想用刘泠引出沈宴,为自己这方争取些机缘。

但是阿泠哭得那么难过

刘泠低声,“小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你也没办法,这是我的家事。”她头靠着徐时锦的膝盖,仰着脸,一张温热的白巾覆在她眼上,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挡着巾子的手指,白如葱玉。她的声音很平淡,已经没有之前的凄然,“沈大人不用牵扯进来,你也不用。我会有办法应对的。”

徐时锦凉声,“你有什么办法?你还想再杀一次你父亲?你要是再敢这样做,天下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阿泠,再不会有人像当年的老侯爷一样,拼力保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刘泠没说话,面色冷淡。

她像是坐在一片漏屋下,她已经听到头顶哗哗哗的声音,看到瓦片一块块掉下来。这就是她的人生,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它一点点崩塌下去。她并没有什么办法。

爷爷救不了她。

因为他还卧病在床,他什么话语权都没有。

而这恰恰是她造成的。

她想起许多支零破碎的过往,想到沈宴,记忆就打住,持续地想着他,长久地想着他。他祝福过她,许诺过她。那些想来仍然让她欢喜,但再欢喜,也苍白而无力,永远兑现不了。

“我走了。”刘泠起身,与徐时锦告别。

徐时锦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她,却再问一遍,“你要想清楚,或许我真的能帮你。你想想你这样一走了之的后果——你会回江州备嫁,你被许以国嫁,嫁去夷古国,一辈子再无法回来。也许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你什么也保证不了。到了别人的地方,纵是陛下有心,受委屈的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可怜。你父亲要卖了你,你也愿意这样?”

刘泠站在门口的脊背僵硬,她脚步停顿,手扶在门上,有些颤抖。但她背着屋子的方向,没有回头。

徐时锦不紧不慢,再加一句,“如果你就这么认输的话,你将再也见不到沈大人。你和他之间,就彻底的结束了。”

刘泠肩膀抖了一下,她似想回头,却仍忍了下去。

良久,她淡声,“算了。”

徐时锦惊愕,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刘泠就那么离去。最终,刘泠也没有恳求她帮忙。徐时锦咬牙切齿,追了两步,却又停下,一时有些茫然。在难堪的时候,她感觉到刘泠的善意。

刘泠知道她是为殿下做事的,知道自家的事很乱。刘泠不想徐时锦卷进来,不想徐时锦无所适从,即使为了沈宴,刘泠也不想徐时锦为难。

大概刘泠已经心死,觉得少连累一个,是一个。

徐时锦沉默:她确实确实

但是、但是——她沉下眸子,默默想:她虽然不是好人,她却想帮阿泠一次。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帮过阿泠一次。

每一次,她都利用阿泠,都是顺手拉阿泠一把。她从来没有为了阿泠,去做些什么。

即使是现在,徐时锦也不想因为阿泠而做什么改变。

她想要的是爱情,想要的是权力,想要的是帝国巅峰。这些,她都在努力地拿到手中。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任何事都不必在意。她一路走来,过得那么不容易,在登临绝顶前,一切投资都是值得的。

但是看着阿泠的背影,孤零零的。

好像要一个人,就那么走向死亡。

徐时锦心头颤抖,咬着牙,逼着自己去想:如果她就这么放手,阿泠可能就死了。阿泠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她的家人,会害死她。如果自己不帮她,也许也许她再也见不到阿泠了。

徐时锦闭眼,又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跟自己说的话:我和阿泠之间,总有一个要幸福吧?

她在花用全身的力气去抗拒,又去说服自己,再次拒绝,再次否认。一遍又一遍,徐时锦将一切细细想来,到最后,当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徐时锦轻轻笑,目光温柔中,又带着一抹疯狂之意,“阿泠,你且看着。我总会真正帮你一次,以你为首地帮你一次。”

她将要把自己许给殿下的计划彻底推翻,她要重新布局,重新制定一个方案。她要置死地而后生,她要给阿泠和沈宴一个机会,她要把沈宴重新推到阿泠身边去且在这一切成功前,尽量不能让殿下察觉。

在爱情和友情之前,她终是选择了后者。

连徐时锦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望着阴暗的天幕出神,笑得有趣:这些年,她一直为殿下做事,一直在努力走到殿下身边。她为了她的爱情不择手段她可从来没想到,她会有为了阿泠,抛弃那些的一天。

连她都觉得可笑,她并不喜欢阿泠,却为阿泠做到这一步。

如果她死了,刘泠和沈宴都应该感激她。

徐时锦慢慢走回屋中,落座研磨,斟酌词句,写一封信:一封和沈大人的谈判信。

这些天,沈宴一直呆在镇府司中,没有回府去过。

第一天的时候,沈夫人来司中找过他。欲言又止很多次,在青年无动于衷、毫无回应中,她艰难开了口,“宴儿,我知道你想娶长乐郡主。但是你不在京城,出了点事,她”

“她不能嫁我了。”沈宴看沈夫人说得艰辛,就替他娘说了下去。

“呃,是。”沈夫人愣一下后,点头。她心里更加沉重了:沈宴才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可见他比她以为的更关注长乐郡主,可见他有多喜欢长乐郡主。但是在现实面前,喜欢好像也没什么用。沈宴这么多年,难得为一个姑娘动心,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了,您请回吧。”沈宴反应淡漠,沈夫人说完后,他就转了身。

“那个,宴儿,长乐郡主实在不得已,她外祖父”

“不用跟我说这些,”沈宴淡声打断,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她的事,再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夫人看着儿子离去,背影直如苍竹,和平日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沈宴从来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可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越不说,心中就越难受。

纵有温良心一颗,纵情深似海,也是没办法的。

沈夫人眸子有些潮湿。

过了几天,秦凝来找沈宴。她大概是听沈夫人说了沈宴和刘泠的事,被沈夫人推来安慰沈宴。秦凝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沈宴答应帮她的事已经做完了,她很满意,就想留在这里看个结局。谁料中场出现了神转折——刘泠被夷古国皇子预订了。

其实秦凝和刘泠真没什么交情,刘泠被许嫁,她感叹一两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她和沈宴的交情不一样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是真的很不错。毕竟小时候秦凝不懂事,看人家长得好,就非要嫁人家,结果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破婚事

秦凝拍拍沈宴的肩,“别这样啊,你这让我很不舒服啊。我当年跟你退亲时,你可什么都没说,答应得那个叫痛快。到刘泠身上你数数你都几天没说话了?”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旁的锦衣卫在换班,在用餐,沈宴坐在亭中,一腿支起,撑着额头。他已经这么沉默地坐了许久,秦凝在他旁边说了许多话,换平时,他肯定会刺回去,把秦凝气哭。但是这一次,任由秦凝说的口干舌燥,沈宴也没开口。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凝垂头,静静看他半天,拉了拉他的手,“宴哥哥,长明哥哥,你别这样不如我替刘泠,去嫁那个夷古国皇子?这样你能开心点吗?”

“别闹。”沈宴终于侧了头,斥声。

秦凝却生了兴趣,真觉得这是个不错主意,“我没有胡闹,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夷古国皇子无非是看中刘泠的美貌,嗯,我是美貌不如她但我想要一个男人喜欢我,也并非做不到。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办这件事!”

“回来!”沈宴怒斥,将她拉了回来,“你别闹。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让那个情何以堪?”

“那个谁?不清楚你说谁,”秦凝嘟了嘴,娇俏地哼一声,“我爱嫁谁就嫁谁,我还没成亲呢,我还没心上人呢。谁敢管我?别做梦了。”

沈宴侧头,没说话。

秦凝说完,才觉得自己跟沈宴说这样的话,很是刺激他。他才失去了爱人,她就这么秀恩爱,虽然她本意不是这样,但是秦凝干咳两声,再找不到更好的话,后有人找沈宴,她就更无话可说了。

等沈宴被叫走,秦凝在原地站半天,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离开这里,去寻刘泠了。

秦凝见到刘泠时,被这个少女吓了一跳。

刘泠还是那么美,静静地坐在庭院中,花落叶败,她坐在槐树下,给自己倒茶喝。但她的美那么静,静得像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秦凝跟她说了自己的来意,“我可以替你嫁真的可以”

“听说你有心上人。”刘泠漠声。

“那个,不重要,”秦凝说,不太想谈自己的感情问题,只支吾道,“你该去看看沈宴,他现在一定很想你。你们”

刘泠无表情地听着,她也拒绝了秦凝的好意。秦凝很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认真地分析自己可以替嫁,她恨不得把自己之所以可以的理由讲给刘泠,刘泠却只淡声,“不用。”

秦凝气得跺脚,对她的冥顽不灵很是生气。走之前,她气道,“随你怎么折腾!反正我担心的是沈宴,你好不好,我丝毫不关心。刘泠,你真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你招了他,就应该负责。结果你拍拍屁股就走,留他一个人在原地你心真狠!”

刘泠像没听到一般,只是眼睫颤抖了一下。秦凝走后,她继续默默地喝茶。

老侯爷一直卧床,连话都说不了。定北侯府不欢迎刘泠,刘泠硬闯了几次,也没有见到老侯爷。广平王夫妻接了圣旨后,就决定带刘泠一起回江州,等明年开了春后,再准备远嫁的婚事。

刘泠无可无不可。

呆在哪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却没想到,离京的前一天,她居然收到了婚帖,请她去观礼。原是在从江州回邺京的一路上,认识的那一行锦衣卫中,其中一个锦衣卫成亲大喜,给她送了帖子。桌上放着大红帖子,灵犀灵璧稀奇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是因为她家郡主在邺京的人缘不太好,除了必要的宴席,哪里也不去。如今居然会收到喜帖,真是不可思议。

想到郡主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又想到锦衣卫中的人成亲,说不定能碰上沈大人。几女就找各种借口,怂恿郡主去观礼。她们其实一直心存幻想,希望郡主和沈大人能重归于好。

刘泠看着桌上的请帖,她能猜到侍女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