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道,“可惜,朕的皇子中,偏只被朕留下了他一个。”

重点培养这么多年,却没想到

沈宴开口,“也许正是没有危机,从未有对手,才让殿下为所欲为。若非陛下一直默许,殿下也不敢把手伸向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在他眼中,也许这只是一个可随意抹杀的玩具,没人会把他怎样。”

“沈宴,大胆!你怎么敢对陛下说这样的话?!你是在指责陛下吗?!”陈世忠怒道,斥声责骂自己的下属,并代下属向陛下请罪。

陛下并不生气,只似笑非笑看沈宴一眼,“无妨,朕很能理解沈大人此刻的心情。他的兄长劫狱一案,让沈家损失惨重。死去的徐姑娘,又和阿泠感情甚笃。想来沈大人最近,里外不是人,很是憋屈。”

沈宴寒着脸没说话。

看向来坚毅果敢的沈宴,露出这种沉闷的模样,陛下觉得有趣,连日的阴霾似一扫而空,让他心情舒畅了些。

“陛下,要拿太子问罪吗?”陈世忠见陛下缓过,便小心询问。

皇帝的心情重新糟糕,漠声,“问什么罪?你们有证据?凭沈宴几句话的故事,就要朕下旨拿太子?沈宴的故事确实编的很精彩,但朕凭什么相信?”他声调越高,甩过袖子,一封奏折,就甩到了两人脸上,怒道,“看看你们锦衣卫!最近弹劾的折子,都快堆积成山了!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劫狱!满朝文武,全都看着你们!”

“臣知罪!”陈世忠跪下。

“沈宴,你说!”皇帝一拍窗棂,声调仍因气怒而高昂,“怎么办?!”

沈宴抬头,“杀。”

“”皇帝被他话噎回去,苗头对上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谁去杀?陈大人,你吗?!”

“”陈世忠额头的汗掉下来了,干巴巴求道,“臣惶恐。”

皇帝没好气道,“沈宴你官降一级,重新去做你的北镇抚使吧。给朕好好去闭门思过!”

“是,”沈宴道,沉默片刻,又问,“沈昱怎么办?”

皇帝诧异看他,“不是卸了他的官位,永世不得录用吗?你还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把你的堂兄赶尽杀绝?”

自进殿后,一直没表情的沈宴,此时,轻轻笑了一下,“多谢陛下。”

“嗯,”皇帝望向窗外半天,加一句,“沈家的‘忠孝礼义’牌匾收回,沈家所有当值的官员,三月内,不得上朝;一年内,月罚等额俸禄;三年内,无有俸禄。”

“是。”沈宴答。

皇帝沉吟良久,召陈世忠,“你来拟旨吧。此次之事,如此处理云云”

三天后,陛下关于此案的圣旨放下:

徐时锦谋害七皇子,人证物证俱无,本应继续查,但徐姑娘已死,此案封起,再不得提;

陛下钦此沈家的牌匾收回,沈昱官职撤销,即刻离京,沈家官员整体罚俸,兼闭门思过;

因徐姑娘嫌疑犯的身份,徐家同样有罪,太子妃的名额被撤,徐时锦不得入徐家陵墓,死后不得祭告;

淑妃的尸体送回陆家,请陆家安葬。

未能第一时间阻止沈昱劫狱,宗人府同罪,判

兵部,判

五军都督府,判

锦衣卫所,判

旨意很长,几乎涉及此案的所有人,都多多少少,领了罪,跪下,向皇帝谢恩。

徐家那口气,长长地放了下去。回到家族,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苦笑。族长发话,把陛下那道圣旨抄录下来,大家开个会,一起来研究研究,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了?”陆家的人接到圣旨前,本以为徐家要吃大亏,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事,众人傻眼。而且,徐时锦是谋杀皇子啊!沈昱是劫狱啊!徐时锦是逃犯啊!可看看这道圣旨,沈家虽然一长串的惩罚,可仔细看下去,那称得上罚吗?沈昱犯了那么大的罪,就仅仅是撤销官职而已?

“定是沈宴在其中做了手脚!”想到那晚锦衣卫与众不同的态度,陆家人恶狠狠道。

他们再也坐不住,匆匆去拜访太子殿下——殿下,这跟咱们一开始筹谋的不一样啊。

同所有人一样,当圣旨下发,落到他面前,刘望的脸色,也一点点黑下去。一下午的时间,他独自坐在屋中黑暗处,不许任何人打扰。

陆家的人小心翼翼来拜访,想从殿下这里了解具体情况。

太子见了他们,冷笑,“什么意思?孤也很好奇。”他咬着牙,眼睛眯起,“为了保住沈家,沈宴到底在父皇那里说了什么,让父皇这样下旨?”

陛下这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圣旨,跟开玩笑一样,让他之前的所有义愤填膺,都变得小孩子打架一般。太子的脸热辣辣的,他没有进宫,这时候,他最怕见到的,就是神情淡然的父皇。

太子选择和锦衣卫指挥佥事沈宴沈大人见一面。不,因为沈昱的连累,沈大人现在不是指挥佥事了,重新回北镇抚司任职。

沈宴交给太子了一份资料,面无表情,“经锦衣卫查证,徐姑娘杀害七皇子的罪名,因为直接的物证人证俱消失,间接证人不足以给徐姑娘定罪。淑妃娘娘同有杀害七皇子的可能性。”

“沈大人,你在跟孤开玩笑吗?”刘望被逗笑,“淑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她怎么可能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孤实在不懂,锦衣卫是怎么得出这个可笑结论的。”

沈宴不理会,继续往下说,“七皇子一死,淑妃娘娘畏罪自杀,投湖自尽。如此,淑妃行为,可能是陆家授意。陆家谋害皇子,罪名极重,实该入诏狱审问。”

“哦?那请问为何陆家人没有入诏狱?”

“没有证据。”

刘望眯眼,被沈宴气得阵阵发笑。没有证据?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变成非要有证据了?他们向来刘望一怔,意识到什么,冷冷看向沈宴。

没有证据。

是啊,沈宴重复了两次,没有证据。淑妃已死,徐时锦已死,七皇子的死因为何,证据全都消失,无法指证徐时锦是谋害者。

锦衣卫抓人可以不看证据,但他的父皇,向来是喜欢要证据的。所以,不管徐时锦有没有杀害皇子,现在都不会定罪;而陆家他的父皇,在怀疑陆家。

刘望心中寒冷:父皇怀疑陆家,是不是也在怀疑他?毕竟在此案中,他显得未免太过积极了一点。

刘望出了一头冷汗,心中暗恼。他思及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太过急躁。他不得不急躁啊,他急于给徐时锦定罪,急于让那个姑娘死亡他太了解那个姑娘的手段,只要给徐时锦走出牢狱的机会,她就可能翻盘。太子跟徐时锦做过爱人,做过合伙人,他一点都不想跟徐时锦做对手。

那么,他恐怕是在父皇那里,露了破绽?

刘望惶惶然,若有所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圣旨,看起来这么古怪了;该罚的都罚了,却都罚的不重。因为陛下真正想罚的人,根本不在他惩罚的范围内。他没有拿陆家开刀,也没有斥责太子;但他没有提这两派,就已经用一道圣旨,提醒他们了。

他的父皇在警告他:因为你是太子,朕现在还给你面子,有些事可以当做不知道;但是你不要过分,不要超出朕的容忍度。朕对你向来宽容,但不意味一直宽容。

太子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深深望着沈宴,咬牙道,“沈大人,你是要违逆我们之前的合约,与孤对着来了?”他脑子转得飞快,一句比一句急,整个思路展开,让他目光亮的害怕,“你是要撕毁协议?为了小锦,为了沈昱?你不满孤对他们的所为,所以与孤之前的一切合作全都撤销?你这样做,不怕孤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将你拉下马吗?你们锦衣卫,可从来不许与朝中大臣有利益往来,与孤等身份的人有牵扯。只要孤在父皇面前不,暂时而言,孤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中。小锦一事,你知道的恐怕比孤以为的要多。沈大人,孤还是对你太仁慈了!”

沈宴其实也有话说,但他发现他什么都不用说,太子就把一切理由给他找好了。省的他浪费口舌,他干脆承认,“殿下说的是。”

“你!”刘望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杀了他,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将近吐血,“你是拿整个锦衣卫在玩,孤希望你慎重一点!”

沈宴淡然而悠远,“锦衣卫什么都没有做。”

“”太子离开北镇抚司的时候,脸色铁青,身子摇摇欲坠,显然被气得不轻。众锦衣卫看到殿下,干脆绕着走,不敢惊扰。

徐时锦此案,牵扯很大。虽然圣旨下了,后续事情还需要处理。沈宴本来不用参与,但陛下一道圣旨,又把他叫进去去陪驾。沈大人和往日一样,很是忙碌。待他晚上回府后,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刘泠却不在。

“公主说有事,给大人留了一封信。”留守的灵犀将信交给沈大人。

她同情地看沈大人一眼:自从那晚,公主回来,公主和沈大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两人说话,都是靠写信;而且,这两天,公主更是根本没回府,这信,还是两天前留的。

沈宴撕开信,看了一下就合上信。实在是信太短,没什么需要看的。

他面不改色,并不对此发表意见。进屋换了衣,出来时,发现侍女们还是该发呆的发呆,该忙碌的忙碌,让他一阵无语。他问,“晚上府上不开火?”

灵璧疑惑地眨眨眼,忽然想起来她们已经用过晚膳,沈宴回来的太晚,根本还没用饭沈宴太忙了,公主不在府上后,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却把沈大人给忘了。竟然让沈大人饿肚子,在自家府邸,恐怕也很少见了。

灵犀害臊得脸红,匆匆施了一礼,便去安排。

沈宴无话可说,他的府邸,被刘泠改的,这么陌生。

算了,不吃了。

沈府原来的侍女端茶进来,见屋中冷冷清清,小声道,“大人,你知道吗,公主都走了两天了。婢子当日问时,公主也说不用给大人您留口信。”

沈宴站在案前,正在整理宗卷。闻言,抬头,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继续抱不平,“公主已经嫁给大人您了,却从不依靠大人您。她”

“她为什么非要依靠我?”沈宴好奇问,看起来没有发怒的意思。

侍女茫然眨了眨眼,“妻子不就应该依赖夫君吗?相爱的人,姑娘不就应该依靠爱人吗?公主她出门,都”

“她从不需要依靠我,她是独立的,不是从属于我的。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不会干预。”沈宴合上卷宗,看向侍女,眸子冷了下去,“而你,非议家主,我却必须干预了。”

侍女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头上冒了冷汗。她发现因为沈宴很久不沾府,回来后和公主说笑,她们都快忘了,沈大人是很严苛的一个人。沈大人懒得管理府邸,定的规矩就特别重,恨不得所有人都变成哑巴傻子,不要影响到他

“饶命!”侍女只能求道。

沈宴自然不会给她机会。

而被侍女非议的刘泠,已在数里外,和沈昱在一起。当沈昱悲痛欲绝,什么也不要,带着徐时锦的尸体离开邺京,顺流而南下后,刘泠就和自己的侍卫一路跟了上去。

沈昱自然知道她在后面,却也不理,随意她。

天大地大,沈昱带着徐时锦的尸体,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去平州。”一晚,庙中篝火中,刘泠走上来,给了沈昱建议。

平州离这里不到两里,刘泠之前没有跟沈昱对话,但她上来,便说了这么一句。

沈昱漠着脸看她。

刘泠垂下眼,去看被沈公子抱在怀中的姑娘。她开口,“小锦没有死。”

“!”沈昱冷淡的神情,瞬间生动,他一下子站起,声音沙哑,“你什么意思?”

“沈公子,你那晚找我之前,我就和小锦见过面。”刘泠淡淡道,“小锦预料到了她的必死之路,我为她筹谋。沈大人跟我说,朝廷这边没办法,让我走别的路子。岳翎求见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杀了陆铭山。”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沈昱沉眸,“可以让你假死的药吗?世上真的有这种药?”

他诧异万分。因为他在锦衣卫任职这么多年,锦衣卫杀人如麻,碰到了多少必死之人。假死的药,也有碰过,但都只能停住几息呼吸而已。一个人死之前,起码要停三日,从没有药,可以熬过这三日。若世上真的有这种药,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不会不知道。

刘泠笑了笑,望向庙外。

岳翎来找过她,想杀死陆铭山。那时刘泠一心救徐时锦,哪有心情理会岳翎?但因缘际会,早年给她看过病的山间名医到了邺京,盘缠被偷,不得不上府向她求助。老大夫跟她说了一桩奇事,早些年,他在山中采药时,碰到一只猴子误食草药而死,心中叹息,给猴子做了个小墓。采药回来时,却发现那猴子又活了过来,只是气息奄奄。他大喜过望,把猴子带回家。只是三日后,猴子仍然死了。老大夫不死心,之后十余年,一直在寻找那种草药,研究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假死药。

刘泠听到他这样说,眼皮微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老大夫摇头,“世上哪里有什么假死药?那只猴子,最后不还是死了吗?老夫研究这么多年,死了多少山野禽兽,没有碰到一个真正活下来的。公主啊,恐怕老夫想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假死的药。”

刘泠仍管他将药拿了下来。

这恐怕是徐时锦的唯一机会了。

七日停灵,起码要能骗过七天。

刘泠一直想将药给徐时锦,但徐时锦身处牢狱,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搜查出来的,刘泠找不到机会。沈昱来问她徐时锦情况时,刘泠便意识到,如果沈昱肯以命相护,这是小锦的机会。

那晚出门时,下了雪。沈宴进宫,去为沈家求护身符。刘泠说去天牢,实则出了邺京,按照之前与沈昱的约定,在提前安排好的地方,等待徐时锦。她以为她只要将药交到徐时锦手中,以为徐时锦逃出生天后,再被追杀,这药,可以是徐时锦最后的机会。

但徐时锦拿到药,沉默一下,便返身回去。

风雪中,徐时锦说,“阿泠,演戏要敬业。我不当面死在殿下面前,他不会放过沈昱,也不会放过我。”

她说,“当我斩断和太子的一切时,才是重新开始的时候。”

刘泠低声,“但是这种药,未必能让你真正活下去。”

徐姑娘微笑,“阿泠,万事都需要冒险。就算是十面埋伏的人生,有一线机会,我也不会放弃。我要我活着,我也要他活着。只有我们都活着,那才有希望。”

当她走向沈昱时,她站在了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上。当她走过了这条线,她才能真正走向沈昱。

徐时锦低声,“我会活下去的。”

刘泠将一切娓娓道来,告诉沈昱,徐时锦的筹划。告诉沈昱那天晚上,她站在城楼上,想象远方的好友,是怎样在终结现有一切。

刘泠望着远方,想到她婚前几日,中秋佳节时,与徐时锦走上街头。

街头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幸福欢乐的气氛。彩灯飘带,烟花灿烂,小孩子围着大人奔跑,和乐融融,美如梦幻。

“难得和你在这样的地方闲逛,也别有风味。”刘泠和徐时锦并肩而行,她们容貌出色,漫步于大热闹的大街上,引得许多人旁看,“小锦,你还记得以前的节日吗?”

徐时锦摇了摇头,她往四周看一眼,走上浮桥,笑一笑,“没有。我小时候便才思敏捷,把自己当成大人。我爹娘去世后,没有人亲近我,族长他们教育我我在徐家长大,只能靠自己。我便很少在节假日出来。后来入了宫,凡事小心翼翼,更加没机会啊了。我很少有这种机会,每次都在心力交瘁中度过。能在离京前,和阿泠你来一次,很是感怀。”

她站在桥上,看桥下船只和花灯,笑容恬静而美。在夜风中,在明火中,她的笑容显得模糊。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再深的心,也不应该每日藏着。”刘泠低头,看一群小孩子提着灯笼,从她们身旁笑着经过。他们蹲在桥下点一种奇怪的炮竹,竹节一烧,噼里啪啦地就往天上飞去。

徐时锦目中有些迷茫,“你说的对。这些年,虽然时常有人夸我,很多人看上去都喜欢我,但事实上,他们都把我当怪物吧。觉得我一个姑娘,总和男人一起玩权谋,不哭不恼,总在笑,看着就不正常。他们说我虚伪,说我蛇蝎心肠,说我谋害忠臣。其实,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我自来就这样,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无论是开心、愤怒、嫉妒,还是羡慕,我往往觉得没什么。能够笑着面对,能够解决问题,情绪外露,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人真心喜欢你的,”刘泠轻声,“小锦,你要等。”

微风中,徐时锦声音似乎缥缈了些,“我已经不太懂这些了。这些年,我花费了很多力气在自己想要的东西上。我现在发现,这么多年,并不值得。我很少去交什么朋友,也不太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哪怕我离了邺京,恐怕也一样。我只能顺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走下去了。”

“邺京这边,好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什么人离开我就活不成,没什么人真正想要我告别。”

“但我并非那样冷血。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十倍百倍地回报。我不欠人人情,我只在这方面真心,哪怕为此让自己遇难,我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为了我,和太子反目。若非我,你也不会把自己走到这一步。”

“没什么,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阿泠,我再求你一件事吧?”

“好,你说。”

“我离京后,请你和沈大人,多留心,多照顾些沈昱吧。别让别人利用他,别让他受伤,别让他和现在不一样。”

“”

“说起来很可笑。我以前总不喜欢他这样,现在却想,他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渐渐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沈昱和刘泠站在风中庙宇中,转头,看向旁边沉睡的年轻姑娘。她悄然无息,在睡梦中,毫无动静。

而刘泠记得那日桥头。徐时锦声音越来越小,她们回过头,背后夜空,无数烟火在空中亮起,千树万树,火树银花,亮如白昼,美如梦幻。

“吃月饼咯!”一群小孩子吹着风车,从她们身边欢呼着跑过。

刘泠的眼泪,掉了下去。

第87章 沈大人的到来

陆家宅院,当晚月明下,陆铭山进院子时,心情尚不错。他到别院一趟,走过岳翎住的地方,脚步慢了一下,小厮在旁边喊他一声时,他回过神,提起神,就往岳翎的住处走去。

在小院里,陆铭山看到岳翎蹲在枫树下,正在烧红烈烈的枫叶。她开一罐酒,放在火上煮。院子里酒香四溢,浓烈醉人。

陆铭山略微恍然,目光柔软下去。他想起他和岳翎少时,就多次蹲在一起,烧着枫叶,借火烧酒。没想到这么久了,他差不多忘了这些。岳翎仍蹲在树下,蹲在过去的岁月中,烧着那烈烈之酒。

她一抬眸,便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陆铭山。

两人对望,虽然彼此目光温柔,但总有陌生的感觉流连其中。他们好像错过了彼此很多,心越来越遥远,却谁也不再追逐。站在时光大河中,任大河送他们去两个相反的方向,再也不必留恋。

陆铭山心口痛得一揪,莫名惶恐。

蹲在树下的岳翎向他展颜一笑,“铭哥。”

熟悉的称呼,勉强压下去了陆铭山那抹不自在,他向她走去。

陆铭山坐在院中石桌前,看岳翎端一杯酒给他,自己坐在了对面。他们二人情态闲适,悠然地喝着酒。

喝了一盏,陆铭山忽然想跟岳翎说些什么。他说,“翎妹妹,我很高兴。我们陆家,终于取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他愿意和陆家合作。这次事件有我的功劳,我重新在家中得到了重视!我不是要让太子相信陆家,我是要自己和太子结盟。我帮太子再做最后一件事,太子就基本和我一条线了。”

岳翎敬酒,“恭喜你。”

陆铭山握住她的手,忽然道,“翎妹妹,这次任务,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担心你现在的状况,我怕我不在,你在这里受欺负。我怕他们让你不开心。”

岳翎愣了一下。

她现在的状态?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我觉得,你的心口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陆铭山说。

岳翎抿了抿嘴角。

她的肩被青年抱住,他在她耳边,呼吸滚烫,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揽着她肩的力道大的让她发痛,她才皱一皱眉,听到他微激动的喃声,“翎妹妹,你别怕。快了,就快了等我真正赢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等我在陆家成为太子面前第一人,等我我就再不用像现在这样,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我的婚姻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当筹码,哪里需要去往哪里扔翎妹妹,你等着我。陈家的婚事,我会退的。我一定会娶你的,我喜欢的是你啊。”

但是扶妾为妻,在这些注重礼法的世家贵族中,属于让家族蒙羞的大错。

陆铭山要为了她,踩陆家一脚?

岳翎挺惊讶的,但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些年,陆家待陆铭山,也称不上多好。瞧不起他的人,嫌弃他出身的人,在陆家,在世家,恐怕挺多的。他是要用她去打脸啊

岳翎觉得太可惜了。若是以前,她听到陆铭山这么说,一定很开心,很激动。但是现在,她心如止水,竟是愣神了一下,仍能冷静思考,一池吹水,半点皱波也不起。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翎妹妹,你会成为我的正妻的。我们会有很多孩子,再也不会流掉,再也不会被人陷害。我会好好保护他,我会成为一个好父亲,我”也许是喝多了酒,陆铭山的话有些多。

“孩子?再也不会了。”岳翎冷淡地给自己倒杯酒。

陆铭山红着眼看她,“什么意思?”

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啊,死在我手中。你哪来的机会,再要一个孩子呢?

对了,你最好不要有孩子了。我最喜欢看到你断子绝孙了。你的这一生,折在我这里,是最好的,别想再去和别的女人如何如何了。毕竟从几天前开始,你在我这里碰的东西、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全是有毒的。

你不死,我心难安啊。

不管公主的打算是什么,岳翎的打算,一直是让陆铭山去死的。

她在他茫然中,道,“不是说让我跟你一同走,跟你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吗?好啊,我答应。铭哥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你了。”

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你了。

陆铭山微笑,以为她是心软。他勾勒出美好的未来,他醒悟,要让岳翎过得好。他却不知道,岳翎的心早成冰了。恨他太晚。

同一晚,沈宴在皇宫的御书房前,听陛下谈话。皇帝对他近日状态很是满意:沈大人成亲前,跟陛下打过招呼,婚姻后,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几乎住在锦衣卫所,等人随叫随到。陛下很是遗憾,这么个得力干将,一心扑在事业上,成了亲,心就老了。

但让皇帝惊喜的是,沈大人成亲后,和成亲前没两样。他只休了几天假,因为徐时锦和沈昱的案子,重新回来。回到卫所后,继续投入水深火热的事业中,没有喘息的时间。

皇帝很欣慰沈昱有这种自觉性。

他并不想了解是刘泠和沈宴之间出了问题,刘泠不在,才让沈宴无事可做只能工作这种原因。

此时,皇帝就在给沈宴下任务,“你的线已经埋了这么久了,网总该收一收吧?朕可记得当初查陆家各种证据时,你是何等的郑重。”

沈宴没说话。

皇帝微笑,“广平王一案,不要再留着了。没什么好查的,你也已经放了那么久的线,该理一理了。”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江州的人和事,你结了吧。把人带回京,过了冬,明年开春,就可以杀了。”

沈宴表情有些迟缓。

皇帝看着他,“怎么,心软了?因为广平王一家是阿泠的至亲之人,你有些迟疑了?因为你一直在做的事,没有跟阿泠交过底,害怕了?你当日几次下江州,真正原因就是查广平王。你从来没跟阿泠说过,你怕她受不了。你也没想过你和阿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抚着下巴,叹道,“你娶了阿泠,却不敢告诉阿泠,锦衣卫在查她父亲,还是重查,查了很多年。广平王一家,虽然和阿泠关系不睦,但到底是阿泠的亲生父亲。阿泠自己动手,恐怕都接受不了你动手。”

他顿一顿,“她会怎么想呢?‘这个我的枕边人,要杀除了我以外,我们家的所有人。他却从没跟我说过。他和我交好,娶我,到底是为了调查我的事情,还是喜欢我?他真可怕,这种男人,我不敢要了。’”

“陛下!”沈宴声音僵冷,“锦衣卫做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与外人说。她本来就不该知道。我和她的事,自会跟她说清楚,不劳陛下费心。她与广平王一案无关,希望陛下信守承诺,不要将她扯进来。她不知道广平王做的事,她是无辜的。”

皇帝觉得好笑,刘泠是广平王的亲生女儿,她在江州也住了几年。广平王的事情,怎么就能肯定刘泠不知道?广平王四个子女,其他三个都是可能知情的,只有刘泠是绝对不知情的?沈宴这强词夺理的他乐道,“好,随你。朕到底疼了阿泠多年,有人护着她,朕也欣慰。朕并不是非要她死,她一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只要你给朕保证,她不要跟人乱说。”

“臣保证。”

“嗯,若是阿泠闹起来,朕不会再给面子了。你最脱不了干系,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你背后的算了,说这些多扫兴,你知道朕的意思即可。沈宴,朕给你信任,给你面子,你可莫让朕失望。”皇帝淡声,“至于你跟阿泠怎么解释,怎么说清楚你为什么要杀她的父母弟妹,朕也不会多管的。你自己处理好家事吧。”

“是,”沈宴应了声后,道,“这件事后,臣想歇段时间。”

“也好。”皇帝思索了下,就点了头。

他并非刻薄的、喜欢猜疑的皇帝,他心胸很宽,装的事情很多。锦衣卫好用,他就用这把刀。这把刀累了,他也可以给刀放放假。法之理,人之情。他并非喜欢赶尽杀绝,灭绝人性。更多的,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一次又一次地给人记错,再酌情谅解。但如果对方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没理会到他给的机会,皇帝下手时,也不会留情面。

现在是广平王。

未来还有别的人。

皇帝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只在心里做加减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在他的掌控中。

沈宴走后,皇帝依然站在御书房中,开了窗,望了眼东宫那边的方向。他年纪大了,不喜欢折腾,不想重新培养下一代储君。太子是聪明的,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给的警告,不要再让自己伤心,精力白费了。

皇帝给了沈宴出京的任务。此时已快过年,沈宴接到任务,能多留两天,但这个年,显然是在邺京过不了的。

他心里压着事,默想,他是否该跟刘泠谈她父亲的事?如果要说,又该从哪里说起?说到什么程度?

沈宴从不把公事和家庭摆在一起,不喜欢公私不分。可从他跟刘泠开玩笑的时候开始,他就有些分不清了。

去年他在江州见到刘泠,就知道她的身份。广平王之女,是锦衣卫此行真正目的的人的女儿。

他几次给了刘泠错身的机会,刘泠却还是走向了他。

他对刘泠,并无利用之心。诚然她那个样子,情绪总在边界点晃,他要用她,会容易很多。但沈宴从没这么做过。

他和她在一起,一直是私情,从来没有公事私办过。

但刘泠会理解吗?

就算再厌恶,那也是她父亲。当年她没有杀了父母,现在更不会再次举刀。可是她的丈夫,却在一开始,就盯上了她的父亲。外人看来,沈宴定是步步为营,一点点走进刘泠的心,从她那里套的情况,全用来对付她父亲。他是心机深沉得可怕的人,娶刘泠,就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广平王府。刘泠成了一块踏脚板,在甜蜜的新婚后,便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用自己父母的血骨为踏脚板,走向权力顶端。她如何能接受呢?

沈宴思索了一路,仍没想好该怎么说。但他回到府邸,发现他不用烦恼了——因为阖府清冷,刘泠根本不在府上。

他们彼此无言了好几天,他次次回来,看到的都是一室冷清。

因为广平王的事太烦,沈宴都快忘了这事。他站在屋室中,看无人相迎,立在空荡荡的中心,默然无语半天。

“沈大人,要换衣吗?”灵犀在门外叩了叩门,并有些讨好和谄媚道,“婢子们全天候着火,随时等沈大人就餐。都是公主离开前安排给小厨房的菜单,沈大人要开饭吗?”

灵犀其实心惊胆战:因为刘泠在时,特别注意沈宴的饮食,每天都要拿菜单研究很久。但刘泠走后,因为灵犀还没有完全熟悉新环境,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来去都毫无规矩可言的男主人,府上已经饿了沈大人好几顿了。她问过原来的婢女,府上也没有给沈大人留饭的习惯,所以灵犀并没有错。但是但是如果刘泠回来,问起沈大人的用饭情况,灵犀觉得愧对公主把内务交给她管的信任。所以在几次都无法摸透沈大人的回府习惯后,灵犀干脆决定,府上全天候着火,饭菜时时烹煮,汤水刻刻熬着,沈大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吃上热食。

刘泠不在的时候,沈宴的用餐实在无规律,实在是一个难伺候的人。

他现在站在饭桌前,随意一眼,虽然都是他的偏好,他却没有胃口。思索半天,沈宴平静离开这里,在灵犀愁眉苦脸中,回屋换了身常服。佩上宝刀和美玉,沈宴拔腿往府外去。

灵犀咳嗽一声,“这么晚了,沈大人还要出门吗?”她知道自己的话在沈宴那里没有震慑力,便补充道,“公主知道,会担心的吧?”

“她不会担心,”听沈宴这么淡然一句,灵犀额角抽抽,以为这对新婚夫妻真的生了矛盾,好在沈宴的下一句,让她放下了心,“我去找她。”

刘泠不在府多日,沈宴空闲下来,决定去寻她回来。这一室一府的阴冷,在她走后,他颇为不适应。几天下来,对回府便产生了厌倦感。他被下了离京的任务,他想带刘泠一起走。

一起走一走,看看山水,调节下心情。

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年春节,沈宴希望能和刘泠一起过。

他带她出京,中途,可以解释清楚他的任务。他有耐心,能安抚好刘泠。若刘泠不愿意他对她家族下手,他也能尽早想办法周全。刘泠是他的责任,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不管她。

他尽量以她为先。

沈宴不会说刘泠比一切都重要,但起码,她在他心中,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他宁可自己替代,也不想刘泠伤心。

沈宴知道对于徐时锦的事,刘泠有些伤心,她要忙一些事。她没有跟他说,沈宴可以理解。他身份敏感,不适合听那些不该听的事。现在,沈宴处理完了邺京那堆事,才要来看一看,刘泠到底背着他,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在从邺京到平州的路上,快马一天一夜,沈宴才追上刘泠。

他赶到的时候,在一个人口稀落的小村子里,刘泠和沈昱站在屋前说话,神情淡漠。沈宴站在篱笆后,安静地看着屋门口的丽人。夕阳金光中,锦藤斜拂,乌发素衣,她清澈而明幽,容颜明艳,眉骨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冰而冷。她只沉沉静静站着,肤色白雪,脖颈修长,端在那里,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她的血肉里。就算她面无表情,那也不是防止别人探索的武器。她生来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什么原因。

立在刘泠对面的贵公子,眉目忽然抖了一下,低头跟刘泠说了一句话。刘泠便转过头,向沈宴站的地方看来。

隔着一段距离,刘泠看到沈宴。他站在阳光斑驳的树下,立在风中,看着她,不知道多久。

刘泠扬了扬眉,冷淡疏离的面孔被她收去,她露出一个淡笑。嘴角只用扬起那么一分,脸部的神情都被改变,变得柔软。像一滴水溅入山水画中,搅乱所有。她说,“我想你很久了。”

沈宴莫名头皮一麻,在她平静的语调中,仿若有激烈情绪顺着尾椎骨向上攀爬。看她眼神丝丝缕缕的情意半天,沈宴若有所觉,他低下头,慢慢笑开,走向她,“等我?”

“不希望我等你,那你过来干什么?”她问。

问问题的时候,刘泠被沈宴搂入怀中。她听到头顶他的淡笑,“我知道你等我。”笃定而自信,之前的争执和偏见,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刘泠抬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看我干什么?”他笑。

刘泠说,“我看你,从来,大概,都只有一个原因——你长得好看。”

沈宴笑容收不住,搂着她的腰,把她往怀中提了提。多日抑郁,见到刘泠,全都消失。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句话,就让他磕头,从此不回头。

沈宴抬头,与对面靠着门、懒洋洋看他俩的沈昱对上目光。他道,“好久不见。”

沈昱懒懒笑了下,浑不在意。

刘泠知道徐时锦事发后,京中那边需要沈宴稳着,所以他没时间理她。但他一有了时间,便来找她。沈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沈宴会来?他那个人太无情,真不一定出京。刘泠想,沈宴对别人无情,对她,却实在太多情。他们分离前,还有过争执。沈宴怎么会不管她?

沈昱问,“你怎么知道?沈宴暗示过你?”

刘泠摇头,“他没有暗示过我。但是爱情,本来就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相信’。”

沈昱有些恍神。

见到沈宴后,刘泠就把自己这边的事,巨细无遗,全都说给沈宴听。告诉他她对徐时锦的安排,之前与沈昱的见面。两人在村子里散步,刘泠转头看他,“就是这样,你不生气我瞒着你吧?”

“生气怎么办?”沈宴问。

刘泠拽住他往回走,“我们床上谈一谈。”

“”沈宴笑着把她拖回来,觉得她太好玩儿了,“别闹。”

他拂去她额发上沾的尘叶,笑问,“我不生气,那么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和沈公子带小锦去平州。”刘泠解释,“那个大夫说,应该很快会醒。小锦的身体没有发生变化,我和沈公子觉得,应该去平州找到那个大夫。他研究这种药这么多年,小锦醒后,他正好可以把他的经验发挥出来。大夫觉得他的研究没有用,没有进展。我就给他资金,帮他树立信心。我要帮小锦解决她的问题。”

“哦,”沈宴不置可否,只问她,“你过年不回京吗?”

“不知道,”刘泠迟疑下,看他一眼,“我想陪小锦,给她些时间。我比较,担心她怕她醒来,又怕她不醒来。醒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醒来,更加糟糕。沈宴,我”

“你要陪她?”沈宴点了点头,没说别的,算是默许。

实际上,如果刘泠要陪徐时锦的话,他们两人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了面了。沈宴却没打算让刘泠做选择题,她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

刘泠看他,他神情淡漠,看不出别的。她心里却不舍。

察觉自己的衣袖被持续地拽着,沈宴低头,疑问看她。

刘泠道,“快年关了,你应该也没什么事吧?干脆你留下来,和我一起陪小锦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平州,等小锦好起来,再回京好不好?”

“傻姑娘,你不在京没关系,我也不在京,会让有心人怀疑的。徐姑娘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和沈昱现在,都最好不要被京中那边察觉情况而已。”沈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