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泠无措。

沈宴听下人说妻子坐在客房台阶上发呆,便过去看。凉夜中,刘泠一个人坐在那里,可怜得很。看到他,眼神仍空空的。

沈宴叹口气,在她旁边坐下,问,“你想怎么办?通知沈昱,把他请过来?”

外面那么乱,有什么好请的。

再说刘泠低低道,“生和死,都是小锦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什么必要干涉她的决定呢?再说,我不相信她会死。还没有听到太子死亡的消息,小锦怎么甘心再不醒来?”

沈宴摸摸她的脸,感受到她心中的难过。刘泠吸吸鼻子,转身抱住沈宴,才好受了一些。

沈宴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提起徐姑娘吗?”

刘泠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当初是去宁州前,锦衣卫提到徐时锦,刘泠说,那是她的好友。她们之间没有反目,没有误会,虽然彼此不怎么联系,确实是好友。

沈宴漫声,“那时我忘了你。是提起徐姑娘,我才隐约想起她和沈昱当年的事,有你的影子在。之后才慢慢的,我想起了更多的关于你的事情。那时我想,你和徐姑娘,真不像是好友。徐姑娘几乎表面对你好,实际却在利用你。我很好奇,到什么样的地步,你会察觉,会与她反目。”

刘泠愣了一下,恍然。原来那时候,沈宴就知道徐时锦在利用她对付陆家。她狠狠瞪沈宴一眼,因为当初,沈宴完全没表现出来。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对此毫不知情。

刘泠笑,“是啊,这些年,我也常想,我怎么就与她是好友呢?到什么时候,她会在我背后咬我一口,把我推入万劫不复呢?”

沈宴没说话。

刘泠也半晌没说话。

许多年中,刘泠向往沈宴这样的光明存在,可徐时锦这样的黑暗人物,也陪着她。如果有可能,她会放弃一切去投入沈宴的怀抱,去拥抱那些美好的东西。但是她的心,在深渊中,一直与徐时锦遥遥对望。

她们彼此对望,一生不离。

刘泠眼中有雾,“但我知道她不会。她是我的好友。就算你欺负了我,她也不会害我。哪天你不要我了,小锦一定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我爱她。”

沈宴无言,针对妻子对另一个姑娘的表白,只觉得牙疼。他轻轻笑了笑,将刘泠揉入怀中,宽慰她,“你的爱人,会醒的。”

刘泠呆一下:她的爱人?谁?沈宴不是正抱着自己吗?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沈宴是说徐时锦。

刘泠噗嗤笑,抱住他,笑问,“你醋啦?”

沈宴漫声,“不能说醋,只能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作为你的丈夫,原来我不止要防着男人,便是女人,我也需要防。”

“”

他的调侃,让刘泠心情好了些。

她心情更加好的,是第三日,徐时锦醒了过来。徐姑娘一醒过来,便听到了好消息。邺京仍是她熟悉的邺京,太子宫变失败,已入狱。

这是上午时得到的消息。

下午时,消息传出来的更多。那三天中,死了许多朝中众臣。朝廷有一半人,都因此或伤或死。可见叛军,本是想血洗邺京。无奈陛下早有准备,城内有禁卫军、锦衣卫等人撑着,城外的京营军有了时间,赶来回援。太子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事情就已经败露。

陆家全家被围,入狱。

徐家成了这场宫变中最大的功臣,徐家族长为救驾而死,引天下人唏嘘。

沈家等其他世家,在这场大变中也或多或少有损失,但损失之后,熬了过来,必有所得。

再晚上时,圣旨已下。言陛下失望震怒之余,将太子废为庶人,伏诛。

至此,这场混乱,达到了徐时锦最希望的结果。听到“伏诛”二字,她神情微微晃了晃,很快平定下来。

“太好了。”迎上关心她的刘泠目光,她露出笑。

徐时锦说,“接下来,便是沈昱要做的事了。”

是啊,太子落马,陆家落马。之前负责这些事的沈昱正好在邺京,有一线生机,他都会帮徐时锦洗清身上的冤情。他希望还徐时锦清白之身,好让徐时锦能找到机会,重回邺京,光明正大进入大家的视线。

所以他继续留在沈家。

他却不知,徐时锦根本没想回邺京。

徐时锦说,太子已死,她没必要留在刘泠和沈宴家里了,她打算离开。刘泠强行留她一天,要宫中太医给她诊断,看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宫中太医再次来沈府问诊时,便给徐时锦看了诊。结果正如徐时锦所料,她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正是毒所致。太医倒是产生兴趣,问徐时锦是什么样的毒,想研究研究。他甚至邀请徐时锦回府,想研究她的病。

徐时锦拒绝,她不想呆在邺京。

她跟刘泠说,“我以前在邺京,算计来算计去,很是厌烦。出了邺京,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生命所余不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邺京。我也想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留在邺京,我知道我又得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太医万分遗憾,在刘泠的请求下,再加上他自己对医术的追求,他给徐时锦介绍了民间一位神医,说,“那是我的旧年好友,专攻各种奇怪的毒。当年报考太医院时,因脾气耿直得罪人,太医院说他医术阴郁,留而不用。他自有傲气,言太医院不用他,他一生不入邺京,就算陛下亲自去请,他也不会来邺京的。”

徐时锦笑,“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太医摸着胡子笑眯眯,“当然,陛下也不可能闲的无聊,去请一个乡野郎中来邺京。他医术再高,在陛下眼中,也到不了那个程度。不过姑娘你可以去试试看。我看你言辞有趣,虽然他脾气坏,但你说不定能说服他,帮你看看你体内的毒呢?”

“多谢。”徐时锦说。

得了线索,徐时锦便提出离开沈府,自行离去。刘泠神情迟疑,仍不愿意。

徐时锦说,“阿泠,你怕什么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求死。我余生会努力给自己看病,希望我有重回邺京的那一天。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在邺京等你。”刘泠说,“我等你一辈子。等你回来的一天。”

她说的平静淡漠,徐时锦望着她,目光盈盈若若,似有波动。

徐时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向府门前的刘泠。她低头,温声,“阿泠,愿你郁郁青青,一生无忧。”

这是她对刘泠最大的祝福。刘泠过得越好,她便会越开心。

他们之间,有一个能有好结局,便是好事。

太子伏诛之事,当然不会像秋日问斩时,押到菜市场,让百姓一起围观。徐时锦是从徐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她没有像对刘泠说的那样,立即离开邺京,而是仍留在这里。她等着看太子死。

她在邺京的酒楼里住着,多多少少,听一些徐家汇报的情况。她现在还没有与徐家断了联系,消息一天天传到她手中,她得知沈昱重新入朝,帮她平反,帮徐家平反。徐家问她,想不想回来?

徐时锦笑一笑,拒绝。

新一任的族长亲自写信,“小锦,你父母的死,是家族做得过了。这些年,我们越来越看到当年的错误。但你要知道,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你在邺京这些年,徐家暗地里,也帮你挡了不少刀剑。家族对你,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恨我们当初处决你父母的事情过分,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你若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会那么做。徐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但你若认为我们错了,你更应该回来,证明我们是错的。小锦,你姓徐,徐家从来没有不管过你。你随时可以回家。”

徐时锦默默看完信,不做声。

她早就不怪徐家。

她越大,越明白这个道理。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年幼的她还被家族怀疑。小时候接受不了,长大后,越来越觉得这没有什么。她不怪徐家,可是也不能原谅徐家。事情本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徐家却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害死她父母。

从小到大,她对徐家,一直带着隐约的仇恨。

后来不恨了,却也不爱。

而现在,徐家如何,在徐时锦心中,更是不起波澜。

风雨满楼,她坐在客栈中,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负重多年,竟是早有谋略,揭穿太子伪善的那张皮;比如去年那个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来是被冤枉的,这才是正常的嘛,听说徐家姑娘还做过御前女官,怎么可能谋杀皇子;再比如,唐家积极地与沈家接触,想要联姻,听说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呢,真是天作之合

春雨绵绵地下,徐时锦得到最后一张纸条。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笑。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来去,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第103章 完结章

晚上雨停了,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到了晚上,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着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从来都是她看着他,她拉着他走,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着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着急了许久。以前绝对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着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润。他走在她身前,长衫宽长,他走得慵懒闲散,漫不经心,在她面前,却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着她,他边说着,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懒散地挑起摊位上的五彩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只低低道,“我还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等着跟你告别的。沈小昱,我要离开邺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着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时锦眼前,一点点僵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玩笑,垂着眼,黑色长睫浓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着面具的手指节用力,青筋暴动。

他垂着眼微笑,没有回头。

徐时锦慢慢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地告别,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困扰。现在,当我要离开,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别。不要留下遗憾之类的。”

“好好地告别?”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长眉压眼,眸子跳动,一个温柔的几近诡异的笑容从眼中透出。他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别吗?!”

手上蓦地用力,在话落的一瞬间,啪嗒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了摊上。

沈昱冷眼看她,转身就走,快速入了人群。

“哎,我的面具”摊主真是无辜,一对情人吵架,生生毁了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讨要,无奈那青年男子气势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虽一脸病容,脾气却是真的不错。只追了两步,听到摊主的喊声,又回来,连说抱歉,并为损坏的面具掏了铜板。

徐时锦做完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没有走出太远。在前方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他看到她走来,神情依然不好,却没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了那面具,被捏碎时有尖锐的锋口,你手有没有被划破?”走到他面前,徐时锦问他。

沈昱神情复杂,胸口那股郁气无处发泄。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永远不跟他生气。她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如何跟她发怒可是她还关心他,又为什么要分别?

葱郁树影下,徐时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伤痕,干净修长,徐时锦舒口气。

她低着头,觉沈昱靠在树上,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徐时锦拉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没错。他有些无力地笑,“是我娘吗?”

他最近忙沈家的事,知道徐时锦的、能和徐时锦说上话的、还劝他们分开的,只有他娘了。

沈昱吐口气,觉得烦闷,他推开徐时锦的手,搭上她的肩,让她抬头看自己,“小锦,她还有些接受不了。我正在说服,我快成功了”

“沈小昱,不是那个原因,”徐时锦静静道,“伯母前几天见过我,她话说得委婉,我却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家人,如果我总在后面拖着你,连累你,你要怎么在家族里自处?唐家妹妹也来见过我,她眼含热泪、感动地与我相认,并问我什么时候回归自己的身份,她一脸真诚,我却听出她的忐忑担心之意,我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抢你,她知道自己抢不过我。还有徐家族长,也见过我,欢迎我回徐家。其实他未必多喜欢我,只是我的才能赶上徐家最需要的时候。为了留下我,他甚至愿意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时候,我特别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我爹娘翻案。但徐家现在答应,我却觉得没意思。”

她仰头,青年目光微闪,望着她,专注地听她说话。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还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价值。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徐时锦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会算计、别有所求、永不单纯的一个人。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一直听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却不想听了。”

“还有你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懂感情让我茫然又糊涂。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问题,还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对感情的怀疑。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吧,有多喜欢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欢你,有多喜欢,我还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这种感情变成一把剑,伤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样沈小昱,你现在说你喜欢我,说你不后悔。但是岁月那么长,如果你后悔了呢?你后悔了,我如何去赔你?我赔不起。”

沈昱听着她说,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说

“如果爱情没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了。”徐时锦说。

沈昱静静问,“如果已经到那个地步了呢?”

“”徐时锦怔然抬头。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昱慢慢侧头,低笑一声,“开个玩笑,你不要紧张。”

他手扶着她的肩,低头看她,心情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慢慢说,“你说这么绝情的话,却并非出自你的本心。你还是一心为了我,一心想我好。你想让我恨你,怨你,怪你,留你一个人在原地小锦,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松开她,落落靠着树,慢慢坐了下去。他露出苍白而寥落的笑,“你以为我是谁呢?”

沈昱和徐时锦之间,就像相邻的山水。原本相依,山间地动,却将他们隔开。等水再次见到山时,山依然巍峨雄壮,水却只剩下从石缝中钻出来的那一点儿了。山望着水,安慰说,没关系,就算你只有这么一点,我依然觉得你是山间最清灵的存在。一路上,他拉着水,扯着水,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让来客都看一看,他最引以为豪的水有多好看。但是水已经不好看了。他们并肩多年,如今变成一前一后,不再对等。

水努力跟上,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山耐心停下等,他也被前方的巨浪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的徐时锦,无疑已经拖累到了沈昱。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交际圈全都无法接受徐时锦。徐姑娘因为太子的事情,人生有了污点。且在陛下当位期间,她都不应该出现在邺京。就算徐家愿意她回去,也不可能让她呆在邺京。

她得选一个别的身份,且为了沈昱,又要回去以前的生活。

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

如果她愿意这样,沈家也会接受徐时锦。

可是沈昱爱她,是为了她为了他,委屈自己,去当一个谋士吗?小锦不应该仅仅作为“聪明”的代名词,她是他的小锦,她该摆脱那些的。

她觉得她委屈了他。

他也觉得他委屈了她。

所以,这才是徐时锦想告别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手捧着她的脸,温柔问,“小锦,我问你。如果我爱你,只有得到你我才开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愿意为了成全我,不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嫁给我吗?”

“当然,”徐时锦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沈昱露出恍惚的笑,手慢慢垂下。他爱了她,便不可能对她的想法,真正的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要的不过是这样。

在小锦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只要他一句话,她不惜与所有人为敌

这便够了。

沈昱低头,漫声,“好吧,我接受。我会想到办法的,会有那一天的”

徐时锦跟着他,蹲在他身边。

她听到他说,“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活着,等我去找你。你不用做什么,你好好养身体。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徐时锦靠着他的手臂,隐有冲动,但又被压了下去。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她靠着他的手臂,徐徐点头,“好。我等你。”

【我等着你。就算你不来,我也一直等你。我等你到死。】

先前徐时锦要说听戏,等说完掏心的话,两人便当真上梨园去。但不凑巧,有人今晚宴请客人,包下了场。沈昱怎么说,人家都摇头不肯。沈昱啧一声,卷起袖子便要动手。但那小二宁死不屈,就是武力威胁,都坚决不让他们两个进去。沈昱没办法,回头看徐时锦,希望徐姑娘用她的聪明才智想出办法来。

徐时锦目光轻柔,看着他笑,并不说话。

沈昱咳嗽一声,徐时锦依然盯着他看。他被徐姑娘入神的目光看得几近尴尬,走过去,在她肩上搭了下,示意她说话。

徐时锦一下子回神,略茫然,“怎么啦?”

“你在发什么呆?”沈昱声音从牙缝里跳出来,眼睛看着对面紧盯着他们的小二,嘴上跟徐时锦咬耳朵,“我遇到难题了,你没看到吗?”

徐时锦说,“我突然发现你生得很好看,不觉看得出神。没听到你们刚才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细声细语地说话,看到沈昱的耳根微红。他嗔怒地斜眼瞪她,嘴角却不自觉扬了扬。显然,徐时锦这种偶尔的甜言蜜语,让他很是受用。

围观人越来越多,好是丢脸,沈昱只好把徐时锦带走。边护着她离开梨园,边跟她说了情况。听到不能进去,徐时锦目光暗了暗,叹口气,转而宽慰沈昱,“算啦。”

沈昱盯着她,眼神有些飘飞了,“你真的很想进去?”

“嗯,”徐时锦眯眼,略怀念,“我很多年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想要故地重游。”

“好。”沈昱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采用声东击西之策,梨园东院墙有人丢了钱袋,发生骚动。就在慌乱中,西院墙的一棵古老梧桐树上,一个青年手搭在墙头,带着一个姑娘跳下了墙。等落到了梨园中,沈昱才去把钱袋归还。

徐时锦被他弄得发笑,这种顺手而为的坏事,沈小昱做得可真是顺手。

“有本事喊人来抓我,偷偷笑算什么本事?”沈昱瞥她,张嘴就要大喊,“来人——”

“喂!”徐时锦连忙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拖去暗处。沈小昱放荡随性,喊人时声音根本没压住,那一嗓子出去真是吓死她了。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徐时锦可不想再体验小时候被沈小昱害得逃跑的惨痛经历。

两人偷偷溜进来,却也不敢往前面去,怕被人发觉。沈昱找到墙角的座位,台上风采有些被旁边的树影挡住,这处没有人做。徐时锦并不在乎,沈昱更加不在乎,两人本着低调原则,就坐在这处,听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

沈昱扫去台上,唱的正是梁祝中十八相送这最经典的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边走边唱,从书院唱到山下,从山下到长亭,一路登山涉水,临别依依,处处可见情深。

台上落泪,台下心酸。那求而不得的悲意,千古皆同。沈昱转头看徐时锦,徐姑娘专注地看着台上,似真在用心听戏。

十八相送啊沈昱想着,他真是烦这种离别的话题。

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转身,一次次的不见。心里想过许多次的分离,真正轰然到面前时,依然让他难受,疲累,不堪。

沈昱无聊地发会儿呆。他的目光,移来换去,没有定处。打个哈欠,他眼睛落在两人靠着的墙上。树影婆娑映照,哗哗物动,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来。微风出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作。

“小锦,你看。”沈昱肩膀推推徐时锦,有些开怀。

徐时锦听戏听得心脏被揪成一团,目中泪光闪烁,被沈昱推肩膀,伤感的气氛被破坏。她一低头,就看到他的手照在墙上,做出一条小蛇的模样来。在墙上映着的树影间穿梭,吐着丝,一伸一缩,何等的惟妙惟肖。

“”徐时锦又是无语,又是想笑,又是了然。这正是她认识的沈小昱。任何时候,他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总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来。一面凸墙,他都能兴致勃勃地玩起手影游戏来,还请她一同欣赏。

徐时锦的注意力,硬生生从台上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落到了沈小昱的手影游戏上。

她伸出手相叠,在墙上,便也扮出一只狐狸,跳向那条小蛇,扑了过去。

沈昱手势立马变化,变成一只老虎,张开大嘴,冲狐狸吼一声。

小狐狸瑟瑟发抖,被老虎叼起,成了口中餐。

徐时锦皱眉,“换我来!”

沈昱手包起,又一条小蛇出现。

“喂!”徐时锦叫他。

“蚯蚓,是蚯蚓。”沈昱说。

一只小鸡点着头,将小蚯蚓叼在嘴中。蚯蚓作惶恐状逃跑,在半路上,突然长出了翅膀,飞上天,变成了一只小鸟。

徐姑娘扬眉,一只大鹰拍着翅膀,飞向逃跑的小鸟。

但转瞬间,小鸟不见了,另一只大鹰出现。

徐姑娘的手离开,瞪着沈昱。

“别急、别急”他口上说。

突然,老鹰倒栽葱一样,从天空中摔了下去。

徐时锦目瞪口呆,“它不是飞的很好吗?为什么掉下去?”

沈昱一本正经,“它恐高啊。”

“噗!”徐时锦被逗笑。

沈昱看她笑,眼眸弯弯,很是轻快。他的心,也跟着一同飞起来,无数力量涌来,让他想让心爱的姑娘,更多地笑。他说,“你看,我还会玩很多”

兔子、猴子、孔雀、羊羔他一双手极为灵巧,飞快地变化,墙上的动物们跳跳蹦蹦,形态万千。

他用心地逗着徐姑娘。

徐时锦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看着,她的笑容淡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沈小昱,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锯战。她多喜欢他开心,多喜欢看他笑。他的爱意让她哀伤,她不能赋予他同等的爱。爱也不如他,时间也不如他。这个陪她长大的少年,她总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再次祈求,显得她多么自私。

“小锦,别发呆,来配个音。”沈昱手摆出小熊,以树影做森林,从林中走出。

徐时锦靠着沈昱手臂,她的手也映在墙上,是一个人影,停在半空中,树叶在下面哗啦啦,像白云席卷一样。徐时锦漫不经心地开口,“愚蠢生灵,我乃森林之神。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