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一次次的试药,一次次的昏迷,一次次的咳血,一次次的忍受毒性发作时的无知无觉徐时锦才知道,最残忍的,永远是天命。一切希冀,一切向往,在天命前,都被活生生磨灭掉。

许多东西,以前想的,现在却再也不敢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沈昱通信,很久没有期待过他了。

只是有时候,被折磨得快要疯掉时,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时,她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遥想着沈昱。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是想一想他,能让自己强忍着,再坚持一次。

她想她也许再见不到沈小昱了。

但这个有他在的世界,她还是想活下去。同一片天地,想想沈小昱,身体的痛楚,好像能稍微好一些。

只是前段时间,她再一次昏迷,却足足睡了一个月。她的灵魂被困在一团黑暗中,怎么挣扎,也走不出去。若非常先生和乔先生是大夫,别人都说她没救了,那两位也想办法帮她吊着那口气,徐时锦早该死了。

但这次醒来,常先生严肃地跟她说,“天下有用的药材,我们都试过了。但你的毒却越来越严重,伤及心脉。看起来,再试下去,等着下一次你睡着,可能再也不会醒了。所以这条路,相当于已经断了。”

徐时锦平静地听着,没有反应。在乔先生忧愁的目光中,她微微笑一下,喃声,“没关系,能多出来三年性命,于我已是不可思议。两位先生不用自责,没有救,就没有救吧,没什么。”

“有一个法子,咱们却从没有试过,是怕你撑不住。”常先生观察着这位姑娘的神情,慢慢说道,“以毒攻毒。”

徐时锦怔了一怔。

乔先生说,“多年的试药,让你身体机能错乱,变得极为虚弱。以你的资质,很难熬得过试毒。所以我和常先生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但现在,似乎就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徐姑娘,你想试一试吗?”

徐时锦苍白的脸色,映着浮动的日光树影。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外面有小孩子笑闹声,让她想到她的小时候。想到她的小时候,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小昱。他陪她的时间,其实不如他们分离的时间常。但她望一眼窗外,好像就能看到沈小昱慵懒的笑容。

他说,“你等着我啊。”

她说,“好,我等你。我等你到死。”

徐时锦眼里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在两位先生的等待中,她说,“哪怕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想放过。我想要试毒,想要活下去。”

两位大夫一直绷着的那口气,缓缓下落。

常先生的脸却还紧绷着,“你要想好了,你现在的身体,可真不一样受得住。你要是中途死了”

“我要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不怪任何人。”徐时锦顿了下,轻轻说,“常先生,乔先生,我能请你们帮个忙吗?”

她静静看着窗外,日光倾洒在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时光寂寂。她轻声说,“我要是死了,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邺京,交给沈家大公子吗?”

“”常先生没好气道,“你还是先想办法养一养身体,想着该怎么熬过去第一波试毒吧。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根本撑不住!”

哎。

乔先生叹气着离开。

所以,徐时锦这几天,跟两位老先生停在一个村子里,他们二人救死扶伤,她努力地养身体,以达到熬过第一次试毒的资质要求。这个村子静谧而安静,去年的时候,三个人就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在这里住着,每天趴在窗前,边望着天上的蓝天浮云,边给远方的沈昱写信。

她那时给他写了很多信,一封又一封。

她一直写,写到自己再握不住笔的时候,写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时候,她趴在窗前,滴答滴答地流眼泪。却是再也没什么想写的了。

之后就离开了村子,没想到还有再一次回来的时候。

“徐姑娘?”徐时锦在村中闲逛的时候,被一个大嫂喊住。

她诧异回望。

对方笑,“哎,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啊。那时你走后,我们这里收到了很多信。本来还发愁该怎么给你,正好”

她的信?

徐时锦心头跳了两下,跟大嫂进了院子,去屋里给她找那些信。大嫂从一口木匣中翻出厚厚一大摞信,信太多,徐姑娘这么瘦弱的人,根本抱不住。徐时锦不好意思地笑,“我能不能在这里看信?”

“啊,没问题,你看吧,反正这都是你的信啊,”大嫂很好说话,还感叹着,“去年你养病的时候,住在咱们家的时候,教我家小郎不少字,我们家人都感谢你呢。”

徐时锦道了谢,就蹲在地上,慢慢拆信。村中人家,家具朴素而简单,没有那种供人看书的小书案。徐时锦就着微弱的光,蹲坐在地,就着原始的姿势看信。反是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屋中陪了一会儿,但信太多,她又没事做,正好邻居有人喊她,解放了般,大嫂将徐时锦一个人留在屋中,自己去了院中忙自己的事。

此时已近傍晚,光线昏暗,那么多的信,小山一样的摆在面前。徐时锦一封封地看。

全是沈昱写给她的。

她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信都从这里寄出去。走了后,居无定所,也再没写过信。她想到过沈小昱回信,但并不指望自己能看到。且她当初离京前,与沈夫人达成了合作愉快的理念。

沈夫人想让沈昱尽快忘掉徐时锦,走入正常的人生。徐时锦还好,沈小昱怎样,她都接受。

他要是来找她,她很开心;他选择别的路子,她也很开心。

没什么值得挣扎纠结的。

但这个下午,拆着那些信,徐时锦的双目,却渐渐潮湿。

她跟他说风景,聊风俗,谈天气。

他详细地跟她说自己的情况,问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住在哪里。

她说百姓间有趣的小事,说两位先生的和蔼可亲,说自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他耐心地问她是哪两位先生,并在邺京帮她搜集情况,告诉她天下有哪些神医,也许能帮的了她。

她说

他说

徐时锦看着最后一封信,摸起来比之前的信薄了许多。她拆开来,是短短几个字,书写凌乱,却确实是沈小昱的笔迹。几个字,被他写的龙飞凤舞——

我来找你。

徐时锦坐在地上,望着这几个字,心颤抖着。

她茫然而怅然,失语又张口,她将几个字看一遍又一遍,一股热潮涌上眼眸。

忽然,屋外院子里传来的青年声音,让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大嫂,请问,去年的时候,这里有没有住过一个姓徐的姑娘?她大概这么高,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跟人发脾气,总是在笑”

“徐姑娘是吧?哎,居然有人要找她?这位公子你来的真巧,徐姑娘现在就在我家住着呢”

徐时锦一下子跳起,弹到门上。她靠着门,屏住呼吸,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还没有想明白一切,却已经开始紧张。听着青年道了谢,脚步声向门边走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

门缝中,看到青年的身影。徐时锦扣着门的手指开始发抖,她咬着唇,紧贴着门,一动不敢动。门缝的那点儿光,被外面的人影挡住。徐时锦慢慢坐在地上,头抵着门,一言不发。

“小锦?”一门之隔,她听到门外的青年声音。

那是她从未忘掉的声音,独属于沈昱的声音。

他来找她了。

他当年那么说过,他信中那么写过。

听到他的声音,徐时锦的眼泪,就难以控制。她紧紧捂住嘴,不让外面的人听到自己急促的哽咽声。

门外,沈昱沉默着,他伸手拉了拉门。一拉之下,便知道门被从里抵着。他在门外站半天,慢慢的,坐了下来,靠着门板。

他说,“小锦,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知道你无话可说,你不想跟我说话,那你便不要说了,你听我说吧。”

“抱歉,我从来没有你聪明。你和我娘一点儿小心机,就骗走了我。我以为你一直给我写信,所以即使你不回我的信,我只以为你心情不好,也不怪你。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不回信,是因为那些信,根本不是现在的你写的。你早就写好了,一封封,经由我娘,才给我看。一些琐事,一些无意义的东西,你哄了我三年。”

“是不是我一直发现不了,你就会一直骗下去?直到再也骗不了的那一天?其实这正是你预料过的结果之一吧。常年的信件往来,越来越冷淡的语气,琐事的折磨和家族的压力,众管齐下,也许我就没那么在乎你了。我不再在乎你,就可以如我娘期待的那样,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我一无所知,或一无所念。”

“可是小锦,我怎么忘掉你?我们一起长大,我喜欢你,一喜欢就那么多年。我要忘掉你,就得把我自己的少年时光完全刨除。我少年时的一切,都与你有关。爱呀,恨呀,怨呀,全是你带给我的。我怎么忘掉呢?”

“当然,我也曾想过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当年,我也一直是那样做的。但是结果你知道你过得不好,我怎么能不管你?我要是也不管你了,你怎么办呢?”

“你一直安排我的生活,好像我是你所控的一样。实际上也差不多如此但我为什么被你所控呢?我要是简单的恨你,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而你想和我划清界限”门外传来一声低微的笑。

他的笑,如黄昏暗色一样,群鸦告别。

“其实何必这样小锦,我对你,从来都是挽留,决不强求。你不要觉得我受不了委屈,我已经受了这么多年。我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只希望你一直在。”

“你要是不想见我,这样也罢。只不要隐瞒我你的事情。我只要知道就好了,我不会干涉你,从不会。”

他说着,听到门中姑娘低弱的哭泣声。

细细弱弱的,哭得他的心脏也跟着抽起,难过会感染一样。

沈昱抹把脸,站了起来,向台阶下走去。门后的哽咽声,他一直听得很清楚。不过,也就这样罢他只关心徐时锦的生死,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已经后悔徐时锦一直想错了,他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在乎。

他爱她,他关心她,从来不是本着要娶她的目的。

他对她,并无要求。

门吱呀一声,突然大开。沈昱听到后面姑娘带着泪的声音,“沈小昱,你别走!”

他脚步停一下。

身后贴上一个微凉的身体,徐姑娘从后抱住他,紧抱着。她哽咽连连,泪水弄湿他的衣裳。她说,“沈小昱,你别走。”

时光定格,刹那间,时光又轮回,好像一切回到最初。

当年,他跟在她身后,她抛弃他,她不要他,她死在他怀中他一遍遍跟她说,“小锦,你别走。”

贴着沈昱身体的那个姑娘在发抖,她的热泪,让他的心也湿的一塌糊涂。

天黑了下去,风吹来,院子冷清。

沈昱看着前方,慢慢说,“我别走么?”

他笑得有些荒凉,又凄切。

他说,“我已经说了很多年了,现在我不想再说了。小锦,我想听你说。”

“好,我说我说。”抱着他的姑娘,靠着他的后背,不住点头。

用尽浑身力气,她带着哭腔说,“沈小昱,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沈小昱,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解毒好难,我的身体一日日差下去。我很难过,却只能自己一个人苦苦挨着。时而觉得没有指望,时而觉得自己荒唐。我想念你,可是见不到你。我很难受,无人可解。

常先生说,他们要开始给我试毒,以毒攻毒。他们警告我说,这一次很困难,我可能死在其中。我不怕死,我的人生早该结束了。但是想到再见不到你,失约于你,还是伤心。

我自己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样,但我自己知道,我需要你。如果我死了,死之前,陪伴我的人是你,我会很开心。就算给自己一千条一万条你应该离开的理由,我依然最喜欢你陪着我留下。

我的余生,我最期望你。

我一直很期望你。】

“好。”沈昱抓住徐时锦抱着他的手臂,猛地转身。

他转过身,一把将清瘦苍白的姑娘搂在怀中,他掐着她下巴,迫她抬头,俯身咬上她的唇。凶狠而强烈,带着血腥味,辗转舔舐。怀中姑娘轻喘一声,就由他得逞。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她脸上的泪,落到他脸上。

沈昱将徐时锦抱起来,她搂住他。

脸贴着脸,唇贴着唇。

徐时锦闭上了眼,整个人,都与沈昱紧挨着。

她为他选了那么多条路,实际上只有一条,她是真正的欢喜。她等着他,一直等着他。他能来,她真是前所未有的开怀。

“还想再赶我走吗?”亲够了,仍浅浅贴着她的唇,沈昱轻声问。

徐时锦低声,“我没有赶你走”她被咬一口,吃痛地瞥他一眼,对方瞪着她,她忍气吞声,“我只是给你选择的机会。”

沈昱真是恨她这个选择的机会。这种心机深沉的姑娘,这种总喜欢骗他的姑娘,他、他他偏偏喜欢她。

爱情真是不讲道理。

沈昱说,“要是真能选择的话,谁想喜欢你啊?”

被沈昱嫌弃,徐时锦笑而不语。

她伸出手拉他,邀请他,“你什么时候来的?累不累?饿不饿?我带你去歇歇”

沈昱松开她,后退两步,审视般地看着她,慢吞吞道,“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还会不会再抛弃我,或者又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们提前说好,我不和你玩游戏。”

“”徐时锦笑,摇了摇头,“没有了,真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成亲。”沈昱说。

“”徐时锦怔怔地看着他,被他吓住。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道,“我觉得,为时太早。我们该再、再再相处两天。”

沈昱看着她没说话。

他和小锦,还有必要再相处两天试试看吗?他们早相处了那么多年,一直合拍。没可能他们开始相爱了,就变得不再合拍。

不过,沈昱也确实知道自己想得有些早。小锦会被他吓住不过,只要她敢接他这个话题,只要能证明她不是只同情他,其余的,沈昱都可以等。

“你愿意嫁我吗?”沈昱问。

“愿意。”徐时锦轻声说,被爱人一把搂入怀里,亲了亲。他亲昵的动作,让徐时锦不适应地红了下脸,眼神微飘,有些发虚。

沈昱轻轻发笑。

看着他笑,徐时锦眨眨眼,也微微露出笑。

他们牵手,说说笑笑去用餐。

常先生和乔先生没想到,只一下午的功夫,徐时锦回来,就带回来一位俊秀的青年公子。公子气质风雅,笑着与徐姑娘咬耳朵说话。徐姑娘只低着头笑,并不抗拒对方的亲密。

常先生愣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乔先生“啊”一声:他想起来了,当年,可不就是这位公子,守着徐姑娘的尸体,等她醒来嘛。这位公子,好像姓、姓、姓沈!眼前看,这两人亲亲蜜蜜的,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常先生、乔先生,”徐时锦声音轻柔温和,将沈昱介绍出来,“他叫沈昱,是、是”

“我是小锦的未婚夫。”沈昱自作主张,冲两位大夫笑得热情。眼光随意扫过乔先生,他已经忘了这人是谁。

未、未、未婚夫?!

常先生嘴里含着的米饭呛了出来,瞪眼看向他们。见被青年公子揽着肩的姑娘只愣了一下,目光躲闪一下、又很快坚定,噙笑看着青年公子,有些无奈、有些包容,却硬是没有抗拒的意思。

常先生说话向来不好听,“我没幻听吧?你都快死的人了,还拖上一个人垫背”

“咳咳!”乔先生立刻打断常先生的难听话。

沈昱扬眉,搂着徐时锦的肩紧了一下。他侧头看着徐时锦,笑得有些痞,“小锦,来,叫一声‘夫君’,给他们听听,看是不是自己聋了”

“沈小昱,你别闹。”徐时锦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逗老人家玩。

沈小昱无辜眨眼睛:我哪有闹?我明明说的是实话好吧?我就是想听你喊“夫君”啊

看那两人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常先生终于确认,这两人,是玩真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虽然和徐时锦相识才三年,但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了解一个人。徐时锦是那种活得很清醒很冷静的人,她不欠任何人恩情,欠了,她就会想办法还掉。她从不连累任何人,凡事都喜欢往最安全的方面去争取。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接受一个“未婚夫”,可见是多么的疯狂。

这么疯狂,变得都不像那个冷静自持的徐时锦了。

但再不敢相信,沈昱仍然留了下来,陪伴徐时锦。

常先生私下问过徐时锦沈昱的身份,徐时锦明说,常先生更是佩服她: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徐时锦都能拐来,真是了不得。

沈昱陪着徐时锦养身体,并给邺京去了信,明说自己这边的情况,并告知不会回去,他要陪小锦。

徐时锦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写信。几日来,沈昱已经将他几年来的情况逐一相告。在太子倒台后,陛下再未立储君,但余下的几位皇子,重新活跃到了众人的视线中。陛下似有些意兴阑珊,随他们折腾,不怎么管。沈昱功过相抵后,重新入朝。他以前做锦衣卫指挥使,起步点已经很高,再次入朝后,就直接到了吏部磨练,管天下官员的调任。几年来,已颇有成效。

徐时锦看他装信封,道,“吏部那么好的职务,放弃了真是可惜,你爹娘又要怪我了”

“那也没办法,”沈昱说,侧头看她,“怕我爹娘怪你?”

徐时锦微笑,“把你拐走,他们已经最大程度地怨我了。再怨,也怨不到哪里去。所以没什么的。”她安抚地拍拍沈昱的头,“不要担心啦,我不会不要你的。”

他们两人在村子里日日闲晃,或去村外帮老人采买些东西,或坐在村里最大的柳树下说话,或去小河垂钓。同去同归,说说笑笑,几天时间,村里人都知道这两位情人的身份。大家不知道徐姑娘的身体状况,在众人眼中,只觉得这两位实在般配。

只是徐时锦多年因中毒,身体多有亏损,又整日沾染风尘,容貌自不比往日鲜艳。

之前她一人,并不在乎。好看不好看,都只有她一个人看,留意也没趣。

但有沈昱在,她到底是姑娘家,也有些在意容貌。

其实对她来说,若非中毒,她一直挺在意容貌的吧?毕竟她的旧日好友刘泠,是那种容貌一等一的美人。昔日与刘泠站一起,徐时锦容貌不及,胜的是气质。如今嘛她恐怕更是远远比不上刘泠了。

坐在树下,挨着沈昱的肩,看他耷拉着眼皮钓鱼。徐时锦探身,望着水中自己的脸,叹口气,“沈小昱,有没有觉得我变丑了?”

大太阳下,沈昱靠着树,都快睡着了。听徐时锦说话,他才清醒。打个哈欠,他笑道,“没有啊,你挺好看的。”

徐时锦侧头看他一眼,怀疑他的眼光。

沈昱手搭在她肩上,凝望着她的眼睛,深情道,“你一定是心里有我的缘故,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徐时锦被逗笑,“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不要把你追姑娘的甜言蜜语用在我身上。好矫情。”

沈昱白她一眼,将鱼竿往水里一扔,无聊地站起来,“半天钓不上一条鱼,好烦。不钓了!”

徐时锦仍原地坐着,托着腮帮,看沈昱忽然起身。她笑眯眯地欣赏沈小昱的胡闹,随意他如何。

很快,他又对别的事情产生了兴趣。

他蹲在河边,招呼她,“小锦,快来看,那有一对野鸳鸯在偷-情!”

啊,这就是沈小昱。

她真是喜欢这样子的他。

他拨着水,悄悄带上内力,往远处湿漉漉的鸳鸯鸟身上泼,嘴角带一抹玩味的笑,眼睛亮亮的。

他感叹道,“这里真好!环境好,村里人也好,野鸳鸯也好。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徐时锦望着他笑,温柔道,“有啊,那就是你呀。”

【你比世上一切都好。】

斑驳日光从树叶间刷落,在地上是一片片的光斑。春日午后,一村静谧,青年男女在河边说笑。

很多年后想起来,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

第106章 番外:大沈小锦—深情共白头3

很快,在徐时锦的身体状况到达极限前,常大夫和乔大夫终于决定开始给徐时锦试毒。研究世间各种奇毒,本就是常大夫的老本行。他一直梦想有个完美的药人,可以不死不灭,让他每天试毒。但现实条件当然不允许,身为大夫,他要是敢私下收藏药人,被人举报到官府,就别想再行医了。所以数年来,常大夫对宫中太医的医术向来嗤之以鼻,唯独羡慕他们有朝廷的支持,一些死刑犯啊之类的,都可以被太医用去试毒。

但民间大夫就不可以这样做。

眼下,倒是有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徐时锦剧毒缠身,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试试以毒攻毒,看能不能治愈。常先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徐时锦身上的毒厉害点,让他可以多试两种毒;另一方面,又因为徐时锦身体虚弱的缘故,毒性无法在体内中和的话,试毒过程中,她就可能惨死。

试毒前,两位大夫跟沈昱与徐时锦说了他们的方案:常大夫有一揽子关于试毒的腹稿,研究数年,在牲畜身上都得到过实验,现在就要用活人来试毒了;最完美的结果,按照常先生规划的美好未来看,能让徐时锦变得百毒不侵。

如果百毒不侵了,她现在体内的毒,肯定就解了。

沈昱脸有些青:药人一说,他素有听闻。

宫中太医一直用着,在锦衣卫刑讯过程中,也会拿各种毒=药来折磨人。太医试毒会想办法解,锦衣卫刑讯中,可从没有解毒一说。掌管刑讯的,是锦衣卫中的北镇抚司。沈昱一看到就恶心,觉得人性残酷,但沈宴就是从北镇抚司升上来的。有个整天与刑讯打交道的堂弟,就算沈昱和沈宴并不是太熟,但作为传话筒,沈昱也偶尔会见识北镇抚司诏狱的可怕。

百毒是有的,但百毒不侵,沈昱没见过。

“沈公子莫担心,老夫会提前准备好解药。肯定不会几十种毒一起下,慢慢来,一切以徐姑娘身体安危为重。”乔大夫安慰他。

沈昱习惯性地看徐时锦,想从她那里得到宽慰。

徐姑娘一如既往地温若春风,向他笑一下,表示没关系。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沈昱再一次从她身上得到力量。

但他很快后悔。

第一次试毒开始,沈昱坚定地表示要陪徐时锦的意愿,拒绝无效。在清晨,当两位大夫将毒=药给徐时锦喂下去。乔大夫看常大夫在用药,就说,“我去隔壁煮药水去。”这边的情况,交给技能更熟练的常大夫掌控。

沈昱坐在床边,俯身为床上的姑娘擦去额上冷汗。她最开始由他喂药,还对他笑一笑,但沈昱转身放药的功夫,就听到身后突然变得剧烈的喘气声。

“小锦!”他抱住她。

她竟是难受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腿屈起,上身拱起,手抚向胸口,十指抖着,像伸手要去抓什么。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整个人都向床下歪去。

“拦住她,别让她动!”常大夫命令。

沈昱只能紧紧按住她,连声道,“忍一忍,不要急、不要急抓着我的手,快好了,很快就好了!”他将手递给她,她蹙着眉,一把抓住,登时,指甲掐进他掌心。

沈昱的手心,生生被她抓出血痕。但徐时锦闭着眼,已经顾不上那些,沈昱在耳边鼓励着她。一时一刻,时间变得分外难熬。她借助抓着沈昱的手,施力来缓解体内的痛苦。并不是疼,而是那种五脏挤压一样的难受,呼吸困难,身体又麻又软,遍无着力点。

也许只有一口气的时间,但徐时锦全身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好容易,那股难受缓解了下,但没有松口气,没有歇一歇,紧接着,一股寒气从脚底向上窜起。

徐时锦身体蜷缩,打着冷战。

“很冷吗?”隔着一床被子,沈昱抱住她。

徐时锦唇瓣从红到青,哆嗦道,“还、还好”但她脸色突然从白变得涨红,像一团火在烧一样,“热、好热”

“热?”沈昱愣住。

实际上是又热又冷。

两种感觉,同时在体内爆发。完全相反,又同时存在,互克彼此。置身于冰雪和火海中,徐时锦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上一刻热地全身冒汗,下一刻就觉得自己赤=身掉入了冰窟。两个世界在她体内形成又爆炸,她就在其中一次次地历经生死。

到后来,体内的痛楚无法缓解,徐时锦全身已经*的,像从水中捞上来一样。她在沈昱怀中发抖,缩成一团,猛地向床柱撞去,身体用力,开始挣扎。

“小锦!没事的,我在这里,我陪你”沈昱紧紧搂着她,她的力气变得那么大,他都渐有些控不住。

“放开我!沈小昱,你放开我!”又是哭,又是咬,又是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将灵魂抽离,不去感受身体所遭受的罪。

在沈昱紧抱着徐时锦时,常先生稳稳地由沈昱拉过徐时锦的手,观察这位姑娘的症状,边记录,边在沈昱的催促中,拿起针来。

拿起又放下,常大夫回头看徐姑娘痛苦的模样,对方又哭又叫,疯狂崩溃如疯女人一样,哪里有平日温雅和顺的样子?沈公子被抓得衣衫凌乱,脸上有几道抓痕,鲜血淋淋常先生心有余悸,且在徐时锦的用力挣扎中,根本没办法下针。

“常先生,你快看看,到底该怎么办?”沈昱看那个老大夫摸着胡须沉吟,怒吼道。

常大夫翻白眼,“这不就是试毒的必经过程吗?她不是还有力气跟你打么,这是好现象啊”

沈昱剜过去的目光,几近杀了他。

老大夫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弯下腰。沈昱以为他终于要想办法了,结果一看,常先生竟是从床底翻出一段麻绳来,利索地拿在手里往这边走来。在沈昱不解中,常先生按住徐时锦的手脚,就开始捆绑。

“你干什么?!”沈昱一边制住徐时锦,一边抬臂,忍怒拦住常大夫的动作。

“绑住她啊,”常先生觉得他真是奇怪,“她这样子,恐怕还得好久,谁能撑住啊。拿绳子绑着她,她就不会撞伤自己了。今天一天都要试毒,只有绑住她,下一步才能进行下去。”

“等、等等!”沈昱继续拦,咬着牙,“绑她,就是为了不让她乱动是吧?不要绑她,我来按着她。她挣不脱的。用绳子绑,反而会伤到她。”

“”常大夫觉得他真奇怪,但也能理解,小情人嘛,当然见不得人爱人受苦,怕绳子磨出血什么的。但是,徐时锦这样子,又不会只是一刻钟或一盏茶的功夫,沈昱能坚持多久?

按住徐时锦,其实并不难。沈昱一个成年男子,徐时锦在怀中再挣扎,只要他不愿意,她也不可能从他这里逃走。比这难的,是那种精神上的折磨。

他听着她哭,听着她叫,听着她呻=吟。他和徐时锦从小到大,再难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她这样。他别过脸,不敢看怀中姑娘惨烈的模样,只在心里不停地念:这是为了小锦好,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

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

他明明看不得她痛苦,她掉一滴泪,他都要跟着难受。可如今,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她流着泪,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很多次,他都想开口求助,跟常先生说“我们不要解毒了”,但仍然忍着,熬着这样的在一口滚汤中反复。

一整天下来,徐时锦失力,几次痛晕过去,几次在昏迷中抽=搐着醒来。傍晚,她终于彻底虚脱,身体开始发冷,呼吸变慢。常先生时不时来看两眼,徐时锦的身体一发生变化,他就喊隔壁的乔大夫过来,开始把徐时锦从死亡那条线上往回拉。两人并欣慰地说,第一种毒,徐时锦总算是熬下去了,现在得看两种毒在她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症状。

“沈公子累了一天,去歇歇吧。”乔先生过来接手时,好心道。

沈昱起身,腿一软,差点摔倒。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去,他全身是汗,在屋外风口站一会儿,立在窗前,看屋中两位大夫给小锦治疗。

他心中想:幸好他来了。

不然以小锦的状况,她可能连第一天都熬不下去。

是啊,第一天,这才是第一天。谁知道漫漫解毒路,要到哪一天,才会结束呢?

但他总是要陪小锦一起走下去的。

白日的试毒结束,沈昱去吃了饭,缓解一下,回来时,发现徐时锦一天的治疗还没有结束。晚上,她还要泡药汤,来中和白天体内的毒。按照两位大夫的说法,每种毒,徐时锦都要这样很久,才能稳定下去。人体的构造太奇妙,他们研究得乐此不疲。

沈昱体会不到他们二人对医术的渴求,他只想陪小锦而已。但是他被拦在门外,屋中只有两位大夫请来的原屋主妇照顾。老大夫拦着,不许沈昱进去。常大夫吹着胡子,“人家姑娘药浴,你进去看什么?”

“我是她未婚夫!”沈昱咬牙切齿。

常先生嗤笑一声,把他的话当儿戏。

连好说话的乔先生都摇头道,“沈公子,你们不是还没成亲吗?你得为徐姑娘的闺誉着想啊。乡下人说闲话,很多方面,比你们大地方来的人,要保守得多。咱们可要在这里住很久,你可别毁了徐姑娘的名声啊。”

“好,我不进去,”沈昱忍下去,看着两位大夫,“但你们一把年纪,进去总没问题吧?小锦在里面,谁照顾啊?万一出事,万一毒发,你们不看着,合适吗?”

“里面不是有人吗?”指的是屋中的妇人,“再说,就算年纪一大把,我们也是男的。不能坏徐时锦名声。”

“”沈昱被气得一口血哽在喉间,无论如何游说,两个老人家都不肯进去。

他独自坐在台阶上,听门内动静。时时心惊肉跳,越想越害怕。简直比白日还要受折磨。

这才是一天的轮回。

而为给徐时锦解毒,这样的日子,沈昱还得坚持好久。

有时看着徐时锦昏迷不醒的苍白模样,为她擦着汗,沈昱忍不住羡慕她:无知无觉的人,总是最幸福的。他也多想自己没有感受,就不用日日沉痛了。

七日一疗程,等七天过后,常大夫和乔大夫的第一波试毒,才大功告成。几天来,徐时锦总是昏昏沉沉,但毒发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无征兆。以前总怕她一睡不醒,而现在,七天来她被毒折磨得痛晕过去后,还会再次被折磨得醒来。这说明,他们的治疗方向,终于对了。

第一种毒,和徐时锦体内的毒暂时达成了一个平衡状态。离把徐姑娘培养成百毒不侵的人,已经迈了一大步,值得庆祝!

冷夜中,七天来的第一次,正常状态下,徐时锦醒过来。她醒来,先是习惯性地秉着呼吸,直到发现身体并不痛,才松了那口气。意识如此清醒,让她觉得如此不真实。她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在床上,发呆了好一会儿,听到青年愉悦的声音,“小锦,你醒啦。”

徐时锦长发散落在面上,她抬起眼,昏色烛火摇晃,她看到东边吃饭的小桌边蹲着一个青年,执笔写画什么。他背对着她,低头忙碌自己的事,在她清醒过来时,愉快地与她说话,但竟然没有激动地跑过来看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嗯,也对,两位大夫对她的身体很清楚。想来沈小昱也很清楚。

徐时锦靠着枕,看他的侧脸,奇怪问,“你在干什么?”

“小锦,你看。”沈昱很快放下了细细毛笔,捧着一卷白纸,脸上挂着笑,向她走过来。他这才开始关心初初醒来的徐时锦,问她哪里不舒服啊,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