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走到此处,停了下来。目光望向那座坟茔。面上却是掠过一丝沉默伤怀之意,缓缓走了过去,王宗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他的身后,到了近处,便看见墓碑之上的字迹:

恩师田不易,师娘苏茹之墓。

不孝女田灵儿,不孝弟子宋大仁、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张小凡泣血恭立。

山风徐徐吹过,竹声沙沙,坟上草色新绿,露出细嫩枝芽。张小凡在坟茔之前,默然无声,垂直肃立。似乎面对着坟茔中人在无声无息地说着什么。过了半响,他缓缓抬起头来,却是走到墓碑边上,轻轻摩挲青石边缘,脸上流露出几分追怀思恋之色,夹杂着几分淡淡痛楚之意。

末了,他低下身子,将坟茔上仅有的几根杂草拔掉,然后俯低身子,轻声道:“师傅,师娘,我先走了。”

说完,他向坟茔深深弯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去,王宗景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张小凡转身离去,便想跟上,但却想到什么,赶忙还是回过身来,向着坟茔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一路小跑追上张小凡。

张小凡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神态温和。

走回道岔道口,顺着右边的山道又继续向上走去,这时山道两旁已经完全都是竹子,同时王宗景也逐渐发现,这里的竹子与自己平日所见的青竹有些差别,看起来更加粗大茁壮但最特别的是此处所有竹子的关节处,都呈现出一种纯黑之色,显得与众不同。

如此又走了一阵,已是到了后山高处,一片广阔竹林在二人面前展开,山道到此便中断,倒是有一条平缓的土路小径伸入了竹林中,蜿蜒而去,不知所往。王宗景向这片竹林看了一眼,只见目光所及处,俱是黑色竹节的青竹,有粗有细,但竹林边缘外围的竹子,看起来还是明显更细一些。

张小凡在这里站住了脚步,望着这片竹林,目光微动,眼神中掠过一丝温暖,仿佛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嘴角边也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随后他转头对王宗景淡淡道:“按照大竹峰的规矩,教授课业之前通常都让新入门的弟子到这里砍上一阵子黑节竹,除了看看弟子的身体外,也有磨练体格的意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又道,“我与你也谈不上师徒之情,只是当日我却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如今教你这些东西,也算还了他这个情面。这样吧,你先过去砍一下最细的黑节竹,我看看你现在的体质如何。”

王宗景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黝黑柴刀握紧了一下,然后走到竹林边上,找了根细竹仔细打量片刻,随后便左手抓住竹身,右手挥刀,劈了下去。这一刀劈下,他并未使尽全力,心中多少也是对这种未曾见面的黑节竹有几分试探之意,但这一刀劈下只听一声闷响后,柴刀便险些震手脱出,好容易握紧了,再度看去,却只见细细竹身上,井竟然只砍进了一分,留下了淡淡的一条白印。

这黑节竹,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数倍。

王宗景转头看去,只见张小凡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只是望着他。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也是露出了笑容,展颜一笑,然后再度转身面对了这根黑节竹,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但是眼神却更加专注,如果目光可以透过衣衫的话,便会看到那手臂上的肌肉已然条条贲起,正是他灌注力量全力以赴的姿态。

“嘿!”

一声喝斥,王宗景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同时右手高擎柴刀,对准这黑节竹再次猛力劈下。这一次,站在旁边的张小凡神色微动,看着他的动作姿态,若有所思。

锋利的刀刃破空而来,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声,转眼之间,便劈在了黑节竹的竹身上,只听啪一声,这充满力量的一刀果然与之前的结果大不相同,直接砍进了黑节竹的竹身。但是黑节竹坚韧名不虚传,纵然是这些年来王宗景磨炼出了一身蛮力,全力之下,竟然还是无法一刀斩断这根细竹,只切断了一半便已力竭了。

王宗景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咬了咬牙,奋力将柴刀拔出,然后略停顿了片刻,又是一声低喝,再度发力劈下,这一次刀刃闪过,终于是切断了这根细细的黑节竹,在张小凡与王宗景的目光注视下,竹子缓缓倒了下来。

王宗景有些赧然,看着那倒下的竹子细细的竹竿,想不到自己空负一身气力,居然还要如此吃力才能砍断,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转头看向张小凡,正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抱歉的话语时,却只见张小凡微微点头,却是微笑道:“不错,比我当年好得太多了。”

“啊?”

王宗景一时茫然,连脑子理都有些混乱,不明白这位前辈话里是个什么意思,但张小凡显然没有等他的意思,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然后便向竹林深处走去了。

一路上,随着他们逐渐深入竹林,周围的黑节竹也渐渐粗大起来,显然在竹林深处的黑节竹都是年份更久的老竹。张小凡则是一路之上,随意指了几根黑节竹让王宗景去砍伐,无一例外的都是比之前的黑节竹要粗上一圈的竹子,每当一根黑节竹被王宗景全力以赴的砍倒,张小凡便带着他向竹林深处又走上一段,然后挑选一根更粗大的黑节竹让他砍伐。

就这样,两人一直在向竹林深处缓缓地前行者,王宗景明白这多少也是张小凡对自己带着考校之意的举动,更不敢有丝毫怠慢,每一根竹子都是全力以赴,也亏他这些年来因缘际会,磨炼出了一副好身板,加上最近也算修了些粗浅道术,对气力不无补益,居然就这样一路砍了过去。

不过那一根根黑节竹虽然都是一一倒下,但是王宗景心中已经开始暗暗叫苦起来,随着张小凡指出的黑节竹越来越粗,砍伐的难度也是越来越打,到了后来那些成年老竹的坚韧简直是匪夷所思,任他力大如牛,全力劈下后也无法砍进太多,所以他在没根竹子上耗费的时间与气力越来越多,两人行进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

只是,直到现在为止,王宗景仍然咬着牙坚持着,在他俩路过的途中,沿途倒下的黑节竹,已经有了六根之多。这一刻,甚至连张小凡的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欣赏之色。

不过王宗景自家晓得自家事,却是知道自己的右臂早已经酸痛不堪,特别是刚才勉力砍到第六根粗大的黑节竹后,若不是一股说不出的心气硬是撑着,搞不好这时已经拿不动那把沉重的黝黑柴刀了。带着沉重的喘气声,他勉强迈步跟在张小凡身后,又向前走了十余丈,然后带着几分绝望,看到了前方似乎是这片竹林的最深处,露出了数十根生长在一起的巨竹,每一根都比周围的黑节竹要粗大一倍有余,看那副模样怕是长了千百年之久。

王宗景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之味翻滚上来,讷讷不能言语,而牵头张小凡却好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一样,随意向那数十根巨竹中指了一根,淡淡道:去试试那根竹子吧。”

王宗景一阵无语,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前走去,来到了那根参天巨竹下方时,看着那比自己腰身还要粗些的巨竹,便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只是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咬着牙举起柴刀,奋力向那黑节竹砍去。只听如精铁一般的一声脆响,那黝黑的柴刀猛地弹起,却是如中精钢一般的飞了出去,而王宗景向那竹身看去时,却是半点痕迹也未见到。

他苦笑一声,知道这里的竹子终究还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当下转头看去,准备向张小凡老老实实认输的时候,却是忽然一怔,只见前面几次一直站在自己身后观看的张小凡,在这里却不知为何走开了去,缓步走到那竹林的另一处,清幽林间,竹影摇动,一根大竹不知为何倾倒在地,横亘与竹林之中。

张小凡慢慢地走到这根倾倒的竹子边上,默默地凝视这它,那一刻,他的颜色仿佛也带了几分飘忽与沧桑,然后,只见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扯住自己的袖子,却是在这根倾倒的竹身上擦拭了几下。

一阵清风从远方山谷中吹过,拂过他鬓角略显苍白的发梢,似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已不再年轻的脸庞。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似迟疑了少许,然后又轻轻向旁边多擦了擦,像是又擦出了一个人可以坐的位置,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轻坐。

风吹过竹叶如涛,似光阴无声无息地掠过,白了发鬓,断了相思。

第五十九章往昔

从后山下来的时候,已到了晌午时分,张小凡走在前头,王宗景跟在后面,身上背了好大一捆砍下绑好的黑节竹,看去颇为惊人。两人顺着山路走下,只见大竹峰守静堂前,那一片宽阔的平地上,小鼎正兴高采烈地与大黄小灰追逐玩耍着,口中喝呼不停,笑声响彻了整个山头。

玩耍中,小鼎转眼看到山路那头张小凡带着王宗景走了下,顿时兴奋起来,一溜烟向他们跑了过来。张小凡看到小鼎,脸上露出疼爱的笑容,伸出手将他抱了起来,旁边的大黄小灰也跑了过来,在他脚边蹭个不停。

“你娘呢?”张小凡笑着问小鼎。

小鼎指了一下守静堂,笑道:“还在敏姨那儿呢。”

张小凡点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去叫几位师伯他们过来吃饭吧。”

小鼎跳了下来,笑嘻嘻道:“好啊。”说着,便是一路奔跑而去,然后又是他那招牌式的清脆童音响彻山头:“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四师伯五师伯六师伯,娘,敏姨,吃饭啦吃饭啦…”

大黄汪汪叫着,跟着小鼎跑去了,倒是小灰摇晃一下脑袋,没有跟过去,反而是抓住张小凡的衣襟,蹭蹭两下蹿上了他的肩头,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十分满足,不晓得是不是小鼎出生以后,这位置便被小主人占了,难得才轮到他坐一次。

张小凡笑着摸了摸小灰的脑袋,向着厨房走去,王宗景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厨房外头后,便将背负着的一大捆竹子放到地上,张小凡微微一笑,道:“进来休息一下吧。”

王宗景答应一声,跟着他走进厨房。洗过手,擦了脸,张小凡走向灶台,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饭菜,王宗景站在旁边,一时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右手臂上仍是隐隐有些酸疼,那是前不久在后山对付黑节竹时用力过度的后遗症。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在灶台边的张小凡忽然淡淡地道:

“你开始修炼‘太极玄清道’了吗?”

王宗景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到:“是,七日之前,萧真人已经传了我第一层的功法法诀。”

张小凡没有回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的迹象,只道:“这功法是极好的,乃是天下顶尖的无上真法,你能修炼也算是一种机缘,日后多加苦修,不会吃亏的。”

王宗景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地道:“是。”

张小凡拿过铁勺,在大锅中放了冷油,稍等片刻待油温变热后,便将手边的嫩笋薄片与肉丝一起倒入锅中,顿时只听哗啦一声轻响,轻烟飘过,一阵清香飘散出来,看着不过是简单至极的食物,不知怎么却有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用铁勺翻炒了几下后,那香气越发浓烈,张小凡凝视片刻,却是将旁边的锅盖拿过来盖上,随后又道:“你要从我这里学到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心里是有数的吧?”

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一丝莫名的感觉,原本早已下定决心的一个简单答案却一时说不出口,迟疑了片刻后,他终究还是斩钉截铁地道:“是。”

张小凡没有再说话了,站在灶台前安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就连锅盖都已经遮盖不住那奇异而馋人的香气时,他猛地掀开锅盖,顿时一股诱人而带着原始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转眼间,便在他的收拾下装盘端上了饭桌。

香气腾腾,动作飞快,锅碗瓢盆乒乓作响,在王宗景纷乱带着惊讶的目光中,张小凡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地做着饭菜,一道接着一道,转眼间如仙法一般变出了七八盘美味诱人的菜肴,每一道食材都是天然质朴的材质,少加调料,却自有股天然去雕饰般的美味,令人不由自主地垂涎三尺。

王宗景便是如此了,在那山下青云别院中呆了两月有余,整日里差不多都是服食辟谷丹养元丹之类的丹药,哪里有见过如此丰盛的美味。不管是不是修道中人,只要是人,通常便会对美味有所反应,所谓食色性也,便是如此了。这一见之下,便是口舌生津,眼睛看得有些移不开了。

只是看着看着,他心中却也有个疑问不住地冒出来,忍不住向张小凡问道:“前辈,如今青云门内不是由曾长老主持炼丹事宜,炼制了许多丹药吗,譬如辟谷丹,服食一粒便可一日不饥,为什么你还要这么辛苦做菜呢?”

张小凡笑而不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在他们二人身后,这个时候却有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好几个人走进厨房,当先一人笑容可掬,抱着小鼎,正是杜必书。只听见他摇头哈哈大笑道:“辟谷丹,哈哈哈哈,那不过是曾书书这些年来才捣鼓出来的玩意,吃了不饿而已,哪里有什么好处了?”

王宗景一时愕然,只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杜必书先是抱着小鼎走到饭桌边坐下,身后还跟着吴大义何大智等人,只有宋大仁、陆雪琪和文敏还未到来。众人都是微笑坐下,摇头轻笑,只有杜必书看来性子活络些,一边跟小鼎打闹着,一边笑着道:“不懂了吧?觉得堂堂青云门就该出手豪阔,给你们吃的都该是仙丹灵药吗?”

王宗景默默摇头,回想起自己当日刚刚进入青云别院的心情,突然觉得有种奇怪的沧桑感觉,那边杜必书孩子嬉笑,但这是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沉声道:“老六,别在小孩子面前胡乱说话。”

那声音沉稳而带了几分威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却正是如今大竹峰上名列五长老之位的宋大仁,进来之后,便是先瞪了一眼杜必书。只是杜必书看起来不怎么害怕这位大师兄的,包括其他几位大竹峰一脉的师兄弟,这时也多是嘻嘻哈哈坐在饭桌边,郑大信还嚷道:“老七,好了没,好了没,肚子饿了啊。”

张小凡转过身来,将最后一盘清炒青豆端上饭桌,微笑道:“好了。”

旁边何大智对郑大信笑道:“师兄,你都修炼这么多年了,便是不吃不喝十数日也无妨,急什么?”

郑大信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张小凡微笑着摇摇头,却是转头对宋大仁道:“大师兄,雪琪与师嫂呢?”

宋大仁咳嗽一声,道:“她们说肚子不饿,不想吃饭。”

张小凡“啊”了一声,面上有些奇怪神色,王宗景在旁边看得有些奇怪,却听到杜必书在那边哈哈一笑,却是笑得有些怪异,哼哼两声,道:“哪里是不饿,肯定是怕小凡做的饭菜太好吃了,她们过来会吃得太多,一不小心便变胖了…”

旁边众人哄堂大笑,张小凡笑骂了他一句,也没在意,旁边宋大仁啐了他一口,没好气地道:“瞎扯什么,她们两人都是什么道行了,怎么还会怕胖?”

这一屋子人又是一阵笑声,王宗景站在一旁,看得有些惊讶,原本想象中的仙家气派高人气度,在这里看去,却是如此的烟火气十足,浑然便似凡俗人间最普通也最亲切的大家庭一般。只是看着那站在灶台边微笑着收拾的张小凡,面带着淡淡微笑,神色间一派温和,仿佛在如此地方,有这样一群人,却才是他最喜欢的日子。

这一场午饭吃的安然无事气氛祥和,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们齐聚一桌,说说笑笑,小鼎更像是大家的开心果一样,在饭桌上不时叫嚷几句,杜必书等人也很喜欢他,时不时便逗他一下,惹得小鼎嚷嚷不停,更是笑声不断。王宗景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却慢慢融入了进去。而对于突然多出的这个少年,大竹峰诸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奇怪异样之色,也许是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吧,总之大家笑着说着,也没怎么对他见外,就这样吃完了这一顿饭。

饭后诸人散去,包括小鼎也被张小凡赶出厨房,被杜必书抱着玩耍去了,屋中便只剩下张小凡与王宗景二人。张小凡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王宗景自然不敢就这样站在一旁,赶忙上前帮手,也幸好他这些年来并不在龙湖王家生活,那森林里挣扎求生的三年早就磨去了他从小出身世家的一点骄纵之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便帮着张小凡收拾桌子洗刷饭碗了,只是这手头活却不甚熟悉,干得有些磕磕碰碰。

张小凡看在眼中,淡淡笑着,也没多说什么,就在旁边帮着做完了,然后站在灶台边,看着忽然又焕然一新的厨房,他慢慢伸了一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再桌子边上,缓缓坐下了。

王宗景看看周围,确定没什么自己能做的了,一时有些忐忑,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便讪讪走到桌边,犹豫着该不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到张小凡在桌子的另一侧,静静地问了他一句,道:“宗景,你杀过人了吗?”

王宗景心头一跳,抬头向张小凡看去,只见这位面貌普通气度却隐隐沉稳如渊的前辈面色沉静,看不出他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道:“没有。”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萧真人传你太极玄清道以为根基,至于其他的手段,却是命你过来我这里,让我教你,这些你都想明白了?”

“是。”

“青云别院中那么多人,别人走的都是正道,就你一人要走这前途叵测的小道异路,你不后悔?”

王宗景默默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前些日子萧真人曾与我长谈过一次,说了很多话,但并未有瞒骗我什么,一切都是明明白白与我说了。天下看似安稳,但魔教仍是蛰伏欲起,天下间邪魔外道更是无数。数千年来,魔教余孽总如野草,烧之不尽,春风复生。天下苍生苦痛已久,而青云一门历代祖师前辈,更是为此付出了绝大牺牲。

“他说:多年之前,他已在祖师灵前立下重誓,定要铲除魔教,将这危害人间正道的妖门连根拔起,为此计,便只好做一些与过往迥异之秘事。

“他说:坚守本心固然重要,持心守正也是好的。但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持心守正的人不会做也做不了的,所以,便要有人去做旁人做不了做不得的事。”

王宗景抬起了头,面色平静目光却明亮,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他对我说,人性或黑白,万事有对错。只要坚守本心,纵然身入地狱,黑墨染身,也算不得什么了。”

张小凡深深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却是再不言语。

“天下世间,中土正道中人说到邪魔外道四字时,往往深恶痛绝,言辞痛切,但真的明白这四字背后含义的,其实却没有多少人。千百年来,因为魔教势力最为兴盛,人才辈出,其中颇有惊才绝艳的人物,是以造成的威胁也远大于其他,以至于到了如今,天下人说到妖邪时,往往首先便想到了魔教。”

张小凡带着王宗景,在这个阳光温暖安静的午后,来到了大竹峰上一处僻静的山崖边上,坐于青青竹林之下,似回首往事,又似轻声自语,眺望着远处苍穹天际,青山白云,缓缓地道:

“与那些普通为恶世间的邪魔外道不同,魔教是一个传承久远的门派,具体起源何时已不可考,但发源之地在中土西北域外,那一片人迹罕至号称天险绝地的蛮荒之地,却是没什么疑问的。据说在那蛮荒之地深处,有一座神秘的古老圣殿,便是魔教起源之处。而魔教中人自称的也非妖魔,而是圣教。

“千百年来,魔教传承枝叶蔓延,已然分出了无数分支别脉,虽然于信仰上都是信奉天煞明王与幽冥圣母两位神明,但教义传承上早已千奇百怪,许多分支也早就各立门户,互不统属了。想要明白这其中渊源纠葛,并非是一件易事,不过待我慢慢告诉你便是。除此之外,魔教历代传承下来的奇功异法,与中土修真诸门派迥异不同,可以说是集诸般阴毒杀戮奇术之大成,是以要修习外道功法,魔教便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大山。

“知己知彼,才是你未来行事的根本。从今日起,每隔七日,你便随小鼎一起上山一次,莫要让旁人知觉,我便教你这些东西。种种异术诡道,你都要一一记在心中,但不可修习,以免被人看破。至于将来出山之后如何,既然你决心已下,未来的事,便看你自己的机缘了。”

说到此处,张小凡顿了一下,眉宇之间似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情绪掠过,落在王宗景的眼中,却是浑然不明所以。只听他沉默片刻之后,又淡淡地说了下去:

“今日我先跟你说一下魔教这千百年间传承下来的历史,还有一些曾经大放异彩显赫一时的有名宗门。其实最初时候,也有一些古老宗派名动一时,但到如今早已湮没,传承断绝,只在绝少有人懂的‘古圣文’书卷记载中,才能偶尔略窥一二痕迹,这些就不用说了。比较有名的是数百年前,魔教中炼血堂一脉独大,门中异人黑心老人更是不可一世的绝顶人物,除此之外,合欢派也是传承极远的一支神秘宗门,昔日金铃夫人与黑心老人算是同一时代的人物,也是顶尖之人,更有诸多奇人异士名动天下,那时候的魔教,以炼血堂和合欢派为首,纵横天下,可以说是一个极盛时代。

“那一代人凋零之后,魔教便陷入低潮,但于数十年前,却又兴盛起来,形成了以四大名门为首的又一个兴盛局面,那四大门派分别是万毒门、合欢派、长生堂和…鬼王宗。”

低声絮语,舒缓而平和的语调中,却是将昔年已经渐渐湮没的那一段岁月烟尘,慢慢地重新说了出来,一个个已然逝去的人物,仿佛也在这一刻,在这清净午后青青竹林下,重现于人间,如浮光掠影,悄然而过。

翌日清晨,在大竹峰客房住了一宿的王宗景早早就起了床,随意洗了把脸后,便跑到厨房那边。因为天色才刚亮,厨房里并没有人,两扇木门倒是虚掩着,王宗景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正好眼角余光看到厨房外头不远处堆着好大一捆黑节竹枝,正是昨日自己从后山背下来的,还没来得及砍成竹片堆砌起来。

王宗景便挽起袖子,拿了放在一旁的柴刀,在这片清晨微光中,抡起臂膀做起砍柴功夫来。

只是这大竹峰上特产的黑节竹委实是坚韧异常,没砍几片,王宗景便觉得有些吃力,同时砍出的竹片也浑然不似那些堆砌好的竹片都是大小相同整整齐齐的摸样,歪七扭八,一头大一头小的倒是随处可见。王宗景看着从自己手中出来的这些怪模怪样的竹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自顾自微微一笑,却仍是继续坚持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渐亮,脚步声响起来,却是张小凡从住处过来了。

他首先看到了王宗景在厨房外劈着竹片,随后目光向地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竹片瞄了一眼,王宗景这是才显出有些赧然,抓了抓头,干笑了一声。张小凡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叫他丢了柴刀,跟着进了厨房。

接下来便是准备早饭,一应事务多是张小凡一人做的,王宗景在旁边看着打打下手,两人在厨房中都没怎么说话,但气氛却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平和。如此又过了一会儿,坐等吃早饭的一众家伙们就来了,喝了香喷喷的小米白粥,赞不绝口那是必然的,便是小鼎也是放开肚子,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可惜的是这天早上,来到厨房的仍是一众男子,大竹峰上如今的两位女主人,仍是没有过来。

用过早饭后,便到了小鼎与王宗景回青云别院的时候,虽然在这大竹峰上只待了一日,但不知为何,王宗景心中竟生出了几分不舍来,反倒是小鼎小小年纪却是洒脱得很,小手一挥,叫上大黄小灰,便准备出发了。张小凡叫过杜必书准备送这两人下山,一路送到山崖边上,杜必书自在旁边祭出那颗古怪的骰子法宝,小鼎带着大黄小灰跳了上去,王宗景却是停顿了一下,转身向张小凡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犹疑之色,欲言又止。

张小凡淡淡一笑,那一双明亮仿佛看尽沧桑的眼睛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微笑道:“去吧,七日之后,再来就是。”

王宗景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原本的淡淡愁意转眼便消散而去,精神一振,却好像是从这一刻起,便有些盼望着那七日之后的再次到来。他对着张小凡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再不多说什么,转身走到杜必书的骰子法宝边,跳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