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头嘿嘿一笑,退了出去,走出去的时候顺手还关上房门,然后隔着那木门冷哼了一声,脸色露出几分猥琐与色迷迷的神色,狠狠瞪了一眼,似乎隔着一间房都想将里头的徐梦红吞到肚子里一般。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雅室内传来一声清咳,声音低沉却又几分怒意,老蒋头吓了一大跳,连忙掉头就走。

正下楼梯的时候,便看见一楼的伙计一脸笑容陪着一拨三人走上了二楼。老蒋头连忙移开身子,让出一条通道,一副殷勤模样。抬头看去,只见三人都是男子,前头两人丰神如玉,都是俊逸不凡的青年,而走在最后的却是一个和尚,白白胖胖,看着年岁也不大,一脸笑容,十分和善。

走过老蒋头身边时,伙计笑着说这就是我们大碗居的老板,那两个青年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倒是那白胖和尚礼数周到,居然还停下来,笑嘻嘻地对老蒋头一合十,道了一句好:

“老施主好。”

这一句话让老蒋头顿时对这和尚大有好感,忙不迭笑道:“师父好,师父好,请上去喝茶吧,本店的黑岩茶芳香甘甜,包您满意。”

那胖和尚哈哈一笑,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走到的方向是最靠里面的丁字房,只是在他路过第二间乙子房和第三间丙字房时,脚步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第九十四章 和尚

大碗居,丙字房内。

靠街的窗户敞开着,阳光正好落在窗台栏杆边,从窗外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拥挤场面,还有那些喧闹的声音也不停地从屋外和一楼的茶馆里传上来。有的人声音低沉,有的人高谈阔论,但仔细听上一会,便会发现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盘古大殿的事,而其中牵涉最多的,似乎又以昨晚巴府内外发生的事为最热门。

不过听来听去,似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外乎有传言是凉州巴家得到了一块珍贵的秘卷碎片,又有人说昨晚巴家防守森严,分明就是心中有鬼,看来碎片必在巴家;随即有人冷笑,说换了你家遇到这种情况,难道还不守严密些吗,还是说干脆敞开大门让人随意搜索?

如此听了片刻,西门英睿把手中茶水喝了一口,嘴里啧啧品了两下,却是道:“看来这巴家还真是在风口浪尖上了。”

王宗景淡淡道:“换了我是巴家仇人,就该开怀大笑了。”

徐梦红看了王宗景一眼,道“小王,你觉得那传言是假的?”

王宗景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什么都看不出来,谁都说不清的。”顿了一下,他嘴巴掠过一丝嘲讽之色,道,“巴家自己也说不清。”

其余三人都是点头,如今局面如此微妙,不管巴家有没有这秘卷碎片,突然被挑了出来变成流言中心之地,也由不得他们有更多选择,可谓是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就算没有秘卷碎片,说得再大声只怕也没人信,而万一有了秘卷碎片,又有无数人虎视眈眈在旁窥探,个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敖奎一仰头,却是一口将大碗居那特殊的大碗茶牛饮而下,然后一抹嘴,道:“那今晚我们还去不去?”

王宗景与西门英睿都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徐梦红,徐梦红眼中掠过一丝决然,断然道:“去。”

敖奎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发愁,道:“万一还像昨晚那样怎么办,看那巴家防卫森严的样子,要是别人不动,单凭我们四个,想要摸进去并找到那小小一块碎片,也太难了吧?”

西门英睿冷笑一声,道:“不管那巴家手里到底有没有碎片,但是今晚你看好了,绝对不会和昨天一样的。”

敖奎有些疑惑,看了他一眼,道:“为何?”

西门英睿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不知有多少人都对那秘卷宝图想疯了,昨晚充其量不管是试探而已,就算巴家无辜自保,但在别人看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藏宝于身不肯放手呢?”他冷冷一笑,道,“总会有人动手的,一旦起个头,自然便会有人暗中接上,到时候何愁不乱?”

“你说呢,小王?”西门英睿也不再看敖奎,而是转过头向王宗景问道。王宗景坐在一旁,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还没说话,便听到徐梦红冷冷道:“管他巴家死活,就算没人挑头,我们随便也造点声势引火烧他,总要看看有没有办法烧出一张秘卷宝图碎片就是了。”

敖奎与西门英睿都是怔了一下,没有说话,王宗景目光缓缓转动,看向窗外,只见屋外阳光明媚,车来人往,好一派兴旺景象,似乎这座城池不久前经历的那一场血腥乱战,已经离人们很远、很远了。

茶水喝了又倒,凉了再烧,时间带着一点悠闲与慵懒,在这阳光明媚的早上悄然流逝,算是一些人心底难得的片刻安静,哪怕人声喧闹,不住传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丙字房内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了,就算是一向没什么脑子的敖奎,这个时候也安静坐在一旁发呆,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徐梦红仍是呆呆地坐着沉思,面前的茶水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西门英睿则是有些无聊地看着窗外,双眉微微皱着,若有所思。

王宗景目光微动,从这三个人身上收了回来,算起时间,他和屋里的三个人因缘际会走到一起,并肩作战已有两年多了,其间经历过的厮杀争斗不计其数,但彼此间真正要说如何了解又或是友情深厚,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或许他们根本也没想过真正对身边人交心,所需要的,不过是在危险关头有些个靠得住的人站在身旁,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可以大一些。

一阵狗吠声,远远地从街道远处传了过来。

徐梦红等人都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在意,在这偌大的凉州城里,修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别说是普通的狗了,便是各种珍禽异兽也是时有所见,又算得上什么奇怪呢?

王宗景却在这一刻觉得脑子里猛地“嗡”了一声,那狗吠之声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传入他的耳中,却仿佛震动心腑,有一种异样熟悉的感觉。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徐梦红等三人都是吃了一惊,向他看来,敖奎愕然道:“小王,你怎么了?”

王宗景道:“我好像看到街上有个熟人走过,下去看看。”

说罢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出门去,只听噔噔噔脚步声匆匆,显见是走得颇急,很快便下楼去了。徐梦红没吭声,敖奎则是摇了摇头,站起来把房门关上,只有西门英睿微微皱起来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王宗景快步走去的方向。

一路快步走下楼梯,王宗景跑到街道上四处张望,然而这个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张张都是陌生面孔,阳光落下,却哪里还有半点他心中所想的故人影子?

狗吠之声,远远轻响,渺然无踪,王宗景霍然转身,却只见长街漫漫,人潮拥挤,那无穷人海深处隐约有细细黄影掠过,却如浮光掠影一般,半点痕迹未现,如晨露转眼即逝,茫然成空。

他站在人潮里,一时惘然,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似乎没有太多的暖意。

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慢慢向那二楼走去。

木头的梯子踩在他脚下,发出低沉空洞的声音,周围一层的茶馆座位现在早已坐满了天南地北的人,嘈杂的声音飘过他的耳朵,他却充耳不闻,哪怕楼梯上下来一个伙计,笑着为他让开了道,王宗景也有些怔怔地没有反应,一路走上了二楼。

稍微安静的走廊上,他转过身子后,才忽然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感触中挣脱出来,皱了皱眉,正想走回丙字房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走廊的尽头处,走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和尚。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和尚,圆脸大耳,面容白胖,脸色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去和蔼可亲,若不是外表岁数看着确实不大,便当真有几分像是佛寺里那终年大笑的弥勒佛像了。两人渐渐接近,王宗景看到他僧袍之下,只露出两只手掌在外头,手上看着也是白皙肥厚多肉的样子,右手掌心捏着一段檀木念珠,轻轻捻动,当与王宗景擦肩而过的时候,这和尚友好地对他笑了笑,合十为礼。

王宗景欠了欠身,也让开了半边身子,轻声道:“大师先请。”

那和尚微笑道:“多谢。”声音浑厚温和,听起来十分好听,说罢对着王宗景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王宗景向他的背影凝视一眼,也转过了身子。

“啪。”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踏出一步,王宗景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但那胖和尚的身形却忽然顿了一下,没来由一般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仍在,但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收敛,充满温和佛性的目光垂了下来,却是看向自己的左手边。

宽大的僧袍袖管柔顺地垂着,遮挡了手腕以上的部位,但就在这时在那袖管深处忽然掠过一道细微的光芒,胖和尚眉头一挑,并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左手袖袍却缓缓张开飞起了一些,露出了被遮盖处的一角。只见那袖管之下,隐隐漂浮有一座奇异的玉盘之物,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辉,犹如白光流水无声流淌。玉盘边缘刻有各种古拙图案,中心处则有点点方状之物缓缓不停自行移动着,各自闪烁着银色光辉,如夜空苍穹里繁星点点一般,隐隐有股大道自成,玄奥无比的气势,然而一就是这个时候,那星盘正东方位之上,却是亮起了一道红光,与周围星光点点截然不同,看去刺眼之极,只是那红光速度极快,闪烁片刻便消亡不见了。

僧袍袖管缓缓落下白胖和尚站住了身子。

王宗景看着丙字房的房门走了过去,右手微抬正要推门的时候,忽然只听背后传来一个生意,道:

“施主,请留步。”

第九十五章 夜色

王宗景身子一顿,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走廊上,那个胖和尚站在他的身后,虽然面上还带着一丝微笑,但不知怎么,王宗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隐隐多了一份审视。

“大师,有事?”王宗景静静地看着他,问道。

走廊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那些街道上楼下边传来的喧嚣声,似乎突然就远离了这里,在四间雅室的外头,不大的走廊中,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立着。

没有风。

衣袍微微飘动。

那和尚深深看了王宗景一眼,合十道:“小僧白水,乃是天音寺门下僧人,见过施主。”

王宗景眉头微皱,心道果然便是天音寺出来的和尚,脸上神色不变,仍是看着这位白水和尚,道:“大师,有事?”

白水微微抬眼,目光在这年轻人身上掠过,停顿了一下后,似乎他自己也有那片刻犹豫,但随后还是合掌道:“小僧失礼了,施主见谅。敢问施主身上,可是有一二凶煞之物?”

王宗景目光一冷,看着这白胖和尚,没有说话,两个人周围的空气,似乎顿时便冷了下来,只是那白水和尚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面露慈悲之色,合十淡淡道:“施主,时间凶煞之气无不伤身,纵有功法克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不如还是惜身才好。”

王宗景面色更冷,心中警惕之心大盛,冷冷道:“与你无关,我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凶煞之物。”

白水默然片刻,重新抬眼,双眼之中却似乎像是点亮了什么一般,目光竟是明亮了起来。王宗景心中一紧,还不等他作何反应,那白水左手的僧袍袖管似乎微微一动,一股无形柔和的佛力,忽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如柔和之水面流淌而来,却是要将这走廊尽数淹没。

王宗景面色一寒,身子却是不退反进,直接掠向白水的身前,右手并起双指,更是直接插向白水双目,出手狠辣之极,充满了这凉州边陲的刚烈血腥之气。

白水脸色微变,似乎对王宗景杀气如此之重有些吃惊,但也并未如何惊慌失措,芒鞋后退半步,却已让过了王宗景的攻击,同时月白僧袍“护”的一声整个漂浮起来,一股堂堂正正的温和佛力,化作一座大山般压了过来。

王宗景一触即飞,身子倒飞起来,如蜻蜓点水般在走廊地面、栏杆、墙壁甚至天花板上连续点了七下,身子如飞絮一般浮在半空,整个人硬生生在空中如风车一般转了一个大圈,却是将这股佛门力道消了下去。

白水“咦”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这时走廊上已经到处漫溢奇异的佛力,汹涌鼓荡,他向前踏出两步,已经飘到走廊尽头的王宗景登时便觉得压力大盛,心中也是一阵骇然。这白水和尚看着也是年轻,但道行之高,实在出乎他意料,几乎令人顿生无可抵御之感。

只是这些年来王宗景在生死关头早就不知翻滚了多少次,心性坚韧无比,虽然知道对方道行奇高,斗志却是丝毫未减,一个翻滚腾身而起,手腕处白光微动,却是那柄苍白骨剑已然现于手中。

“嘶!”

如毒蛇吐信,破空之声忽然传来,层层佛力,竟是在忽然之间悉数洞穿,那苍白色的一缕光芒从这条走廊尽头飞驰而来,冰寒阴冷之气顿时大盛,冥冥之中,竟似有阴灵长啸鬼哭之声,如九幽冥府仰望阳世,冷眼看来。

白水面色一沉,目光疾扫过那柄苍白骨剑,但随后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又像是认错什么愕然无语,片刻之后,连退两步,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同时目视扑来的王宗景,右手握住檀木念珠,发出一道柔和白光抵住王宗景的剑势。

而左手处,却是忽然完全缩进了袖袍之中。

**

温和的佛力缓缓收了回去,王宗景默然片刻,手腕一翻,苍白骨剑又消失在手腕之间。

鼓动的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那些街头楼下的喧嚣吵闹声,又一次回响在两人耳边,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凡俗人间。白水看着王宗景,忽然微笑道:“好身手,好神通。”

王宗景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师手下留情了。”

白水摇了摇头,道:“是小僧失礼在先,本意虽是想解施主烦忧,但终究还是执念太过。”说着却是苦笑一声,似有自嘲之意,合十低声道:“师父令我下山行走抹着心意,明心见性,白水白水,你执念太深,莫要负了师父深意。”

“阿弥陀佛??”他口诵佛号,面有歉意,之前的敌对之态却是荡然无存,向王宗景施了一礼,转身下楼去了。王宗景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过了好半晌,这才转身回到丙字房门外,推门走了进去。

房内,徐梦红等三人仍是安坐于此,看到王宗景推门进来,也没起身,只有西门英睿问了一句,道:“找打你那熟人了吗?”

王宗景怔了一下,随即醒悟,摇头道:“没有,是我看错了。”

西门英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王宗景走到茶桌边坐了下来,刚想拿起茶碗,忽然旁边一只白皙的手掌伸过来压住了碗沿,只听徐梦红淡淡道:“茶凉了,我给你换一碗。”

王宗景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徐梦红将残茶倒去,又泡了新茶放在自己面前,橙黄色的茶水微微颤抖着,冒气丝丝缕缕的白气。

“敖奎。”他忽然叫了一声。

“嗯?”敖奎转过头来。

王宗景仍是看着面前的茶碗,道:“刚才你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敖奎怔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啊,我们仨就一直都坐在这里,楼上楼下也都和平时一样,咋咋呼呼吵吵闹闹的,有什么动静吗?”他还掉转过头,看向西门英睿和徐梦红。

徐梦红缓缓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感觉,西门英睿也是如此,王宗景脸色淡淡,“哦”了一声,道:“那就好了,我还怕刚才离开一下,漏听了什么消息呢。”

敖奎大笑,用力一怕他的肩膀,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有消息了我们会不告诉你?”

王宗景笑了笑,对着他点点头,敖奎嘿嘿笑着,浑不在意。王宗景回过头来,目光扫过已经关上的房门后,有那么一瞬间,瞳孔却是微微收缩了一下。

***

一日光阴,悄然而过,发生在走廊间那不过片刻的事,便如浮光掠影一般,在尘世里轻点些许又转眼不见,除了那两个人外,便再也没人知道。

凉州城里,仍是那样热闹喧嚣,繁华之下的人们,依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对于大多数心怀目的的人来说,那满城无形的风雨,漫天的流言,却似乎越发猛烈了

凉州城巴家究竟有没有秘卷碎片,渐渐成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必然谈到的话题,甚至就连他们坐在丙字房里的时候,也能不时从街头楼下听到这样的议论,话里行间,更多人的意思却是渐渐都谈到了晚上。

今晚,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

王宗景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当日头下山最后的光芒消失在远山背后的时候,当夜色终于来临茶馆开始打烊众人渐渐散场夜色渐渐凄凉的时候,他默默地想着,凝望向这座城市的另一头,那个家族伫立的地方。

忽然间,毫无来由地,他又想起了尘封记忆里,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的那个人,在青云别馆住在隔壁,曾在自己病重时看顾自己的人。

徐梦红站起身,淡淡道:“走吧,去巴家看看。”

敖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连带着活动一下脖子,看去枯坐一天便已经让这个雄壮的大汉有些生锈的模样,在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几分兴奋,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带着狰狞的笑意。

西门英睿经过他身旁时,没好气地看了这个大个子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今晚听红姐的,你别乱来。”

敖奎嘿嘿一笑,双眼微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