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奎站起身子,走到土地庙的另一侧自己窝成一团休息去了,西门英睿也在看了一眼众人后,默不作声地走开。徐梦红则是沉吟片刻后,将那男孩抱到自己休息之地的旁边,然后自己坐在男孩的身边,闭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久违的平静又回到了这间破旧的土地庙中,虽然远处那片火海仍然在燃烧,但仿佛和这个虽然肮脏但宁静的地方已经是两个世界。

遥远的火光发出的残光,在土地庙里的墙壁上不时亮堂一下,让人看到屋角的破空还有织成的蛛网,时间在悄悄地流逝,周围还是一片安静。敖奎发出了熟悉的酣睡声,徐梦红与西门英睿也已经靠在角落,看上去一动不动。

王宗景不知何时又蜷缩在桌旁,静静地躺在地上,任凭地面寒凉的气息贴在他脸颊之上却完全不在乎。因为与此刻在他体内汹涌澎湃的那股阴寒气息相比,地面的寒凉之气简直就是温暖如春。

这些年来,他渐渐发现自己当初从那个神秘异境巨龙祭坛上取回的苍白骨剑,其实是一件威力极强大的法宝,但同时,也是他平生所见过的最诡异的法宝。当他开始用这把苍白骨剑杀人后,每一次的杀戳,这柄苍白骨剑都会极诡异地从死掉的人身上抽取出一丝神秘的精气,阴寒无比,纳入他的气脉之中,渐渐地和他本身真元灵力融为一体,反过来却将他原本修炼的功法渐渐带向阴冷诡异的方向,一旦爆发,便能激发出极强大的战力,但随之而来的阴寒之气遍布全身,却是如坠冰窖,似人没顶于水艰于呼吸,极为痛苦。

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但幸运的是,在王宗景身上还有另一个秘密,却让他撑住了这种痛苦,那便是太极玄清道。

这门青云门自古流传下来的无上真法,实在是神妙无比,在王宗景的身上也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强大与神奇,便如眼下这般,他蜷缩在地抱成一团,微微颤抖中,双眼开始泛起淡淡的清光后,体内的那股阴气很快就缓和了下来,如被人轻轻安抚的妖兽,缓缓平静。

有的时候,王宗景心里会想,自己这副模样,到底算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很想问,可是他不知道能够去问谁。

每当深夜惊醒的时候,他有时又会想起远方那座雄伟的高山,在那山里面,住着的是他心底愿意相信的人吧。

一阵倦意袭来,他轻轻将眼底清光散去,脸色虽有几分苍白但神色总算回复了一些,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向那男孩处望了一眼,看着那仍在沉眠的孩子带着恐惧的脸上,嘴角处似乎忽然有那么片刻,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容,随后又消失不见。

他梦到了什么呢?

王宗景缓缓低下了头,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些厌恶之意,却也不知是为了别人,还是对着自己。

第一百章 夜色

夜色在黎明的微光从天边探出头时悄然退去,破晓时分,骚动了一整夜的凉州城似乎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对这座城池里的许多人来说,昨晚都是一个不眠之夜,那一场冲天大火烧掉的除了一个在此繁衍生息百多年的世家之外,也让更多人看清了这人间的残酷。

东方的天空有些微红,太阳将出未出,寒冷的晨风吹拂而过,在凉州城的城头徘徊不去。

两个身影站立在高耸的城墙某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安静的城池,街道上已经隐隐有些人影走动,更远处黑色的残烟兀自飘起,像是述说着昨夜那一幕惨剧。

两个人中一人岁数大些,看着是个中年人,另一人相对年轻,却正是当日在冰雪小径之外苦苦追踪天龙气息的天龙殿黑龙血卫。此刻从青州横跨遥远距离,千里迢迢地赶到凉州,尽管他们都身负不凡神通,但连日来的紧绷与全力赶路,仍是让他们两人的面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疲乏之色。

不过此刻两人的神情中,都有一股略略放松的意味,看着脚下的凉州城还有远处那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巴家府邸,这两人的面上都没什么怜悯之意,反而更多的是一种讥嘲的表情。

“这些人,和禽兽有什么两样?”

那年轻人首先开口,神色间颇为不屑。

中年人也是淡淡一笑,却没有接口,似乎对这事都懒得多说,转眼却是看向自己的右手,那一件奇异的宝物盘龙珠正安静地立在那里,珠身泛着淡淡温和的白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之状。

年轻人也向盘龙珠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道:“可有反应?”

中年人缓缓摇头,道:“昨夜之后直到现在,便再无任何反应了,不过这一路过来,虽然盘龙珠上的天龙气息只出现寥寥数次,但气息征兆的强度却是明显变强,尤其是昨夜最后一次,当我们到这凉州城外数百里时,那征兆更是我们开始追踪以来最强烈的一次。所以说…”

他笑了笑,虽然疲倦的容色仍然掩盖不住,但笑容中那股强大的信心和从心里发出的欢喜,却是令他整个人都似乎发光一般,轻声道:“我有七成把握,那发出天龙气息的东西,此刻就在这凉州城中。”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间也显露出几分激动之色,多少年来,他们蜗居于极北苦寒之地,沉默千百年,所为的不正是追寻那传说中天龙神祗的脚步吗?

而这一天,在无数祖辈代代的传承下,眼看着却是在他们的身上,现出曙光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出对方心底强大的决心与暗藏的激动,袖袍挥动处,寒风骤起,两个人影化作两道微光,向这座巨大的凉州城里飞驰而下,很快投入那片城中重重叠叠的屋字楼阁中,再也看不到丝毫踪迹了。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破旧的土地庙中时,王宗景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敖奎的鼾声还在缓缓起伏着,西门英睿仍是靠在墙边没有醒来,只有徐梦红似乎早已醒了,很快向他这里看了过来。

王宗景轻轻坐起,看了一眼那兀自昏睡不醒的男孩,随后移开了目光,随意活动了一下身子,在心中默默地想,这一天不知道会不会是个难熬的日子。

徐梦红站了起来,脚步踏在积了一层薄尘的地上,一束晨光从那些破空窗口透进来的时候,能看清她的身影从阴影处亮了起来。

她向王宗景走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又双膝跪坐在他的身旁。

她一直没有说话,王宗景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徐梦红抬眼也向他看来,面纱仍是紧紧裹着她的脸,连左眼都遮住大半,只有还算完好的一只右眼仍然露在外头。她的眼光这个时候看起来便似水波一样柔软,盈盈荡漾如在清晨的微光中点出美丽的涟漪,然而仅剩的独眼仍是无情地破坏了这份美感,反而让这样的情形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王宗景的眼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但看着徐梦红的耳光中已经多了几分疑惑,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叫了一句:“红姐?”

徐梦红的身子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那独限之中的柔光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火热起来。她忽然一下子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王宗景的手掌,然后,整个人靠了过来。

王宗景的身子陡然一僵。

红衣女子的身体缓缓靠在了他的身上,在高大强壮的身躯旁依假如受伤的小鸟,又或是茫然失落于人海无助的孩子,绝望地寻找最后的稻草。

她看着他的眼,抓着他的手,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就像是昨夜那场疯狂惨烈的大火,然后抓着王宗景的手掌,一声不吭却狠狠地放在了她的胸膛之上。

王宗景身子一震,脑海中有那么片刻的空白,仿佛昨夜跟那黑衣人在生死关头殊死决战的那一刻,都没有眼下这一幕让他目瞪口呆。掌心之下,便是柔软红色的农裳,而一股他从未感觉到的温柔触觉,丰满柔软又带着几分挺拔,从手心里传到心间。

徐梦红紧紧地盯着他,面纱之下仿佛也在轻轻喘息,然而她双眼之中却像是更加火热,身子向前压了过去。

“小王…”

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轻柔却仿佛带着一股火焰般燃烧的热度,已经变得嘶哑低沉的语调此刻却带上了几分诱惑,白色的面纱渐渐靠近。王宗景木然坐着,但是在那面纱即将接近他的脸的时候,那丝丝不知是轻风还是从她口中吹出的热气拂动了少许,露出那如毛发一般细小的一丝黑色疤痕。

王宗景全身猛然一颤,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张可怖的鬼脸,如最深邃的幽冥地府里挣扎的恶鬼,对着他狠狠吼了一声。下一刻,他的身子完全不由自主地猛地向后一退。

身后是香案的桌脚,无路可退,但是那瞬间的力量,让他的身躯重重一下砸在桌脚,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面纱,仍在咫尺之外,他仿佛还感觉得到红姐的呼吸,只是在那一刻,他兀自被徐梦红紧紧抓着按在胸前的手,却是一下子感觉到她的身躯在瞬间僵冷了。

如向往光明扑向火焰的飞蛾,被冷淡地拒于灯罩之外。

土地庙里,一片凄冷。

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肩头微微颤抖着,慢慢离开了王宗景的身子。

然后她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怔怔地看着王宗景,带着几分绝望,带着几分伤怀,连纤细的手掌似乎都在微微发抖,王宗景想要说些什么,半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梦红慢慢起身,离开了他的身边,走回到自己待了一夜的地方,坐回到那个男孩的身旁。 阴影遮盖了她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那寂静之中似乎传来几声极度压抑的哽咽声。

王宗景有些术然地把头向后一靠,心中浮起几分莫名的烦躁之意,隐隐还有一丝对自己的厌憎。徐梦红并不是个冰清玉沽的女子,这一点不但是王宗景一平日同行的敖奎与西门英睿也都知道,事实上,徐梦红也没有瞒着他们三人的意思。

他们在过往的日子就不止一次看见过与徐梦红相好的男人,甚至有一次他们亲眼见过徐梦红用她的法宝白玉钩刺进了某个垂涎她身子的男人胸膛。

她有过很多男人。

但与她并肩而战追随在她身后的三个男子从来没有因为这一点而看轻过她。

在凉州这片混乱残酷的大地上-在长年累月刀剑下打滚不知明日生死的岁月中,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们的心意自然便会和许多人不一样。正如他们几人未必是知己甚至多数时候互相看不顺眼,但拔出刀剑与人搏杀时,还是会相信自己身边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处女和圣女,哪怕各自心中有各自的秘密甚至黑暗阴影,但活下去才是他们心里更重要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清晨,在晨曦剐刚破晓展露的时刻,却似乎有什么事已经改变了。

王宗景默默低头,不愿也不敢向那低沉的呜咽声响起的地方看上哪怕一眼。也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心底才隐约明白过来几分,发生在红姐身上的事,给她所带来的并不只是重伤二字,那伤痕似乎比他们所有人所想的都要更深重许多。

甚至已经严重到徐梦红的性情都为之改变的地步了。

一声低吟,却是从徐梦红那个角落传来,低沉带着些无助的呜咽声立刻断绝,王宗景也是身子微微一震。那声音是从那男孩口中发出的,并且轻轻翻了个身。

他醒来了。

在晨光中缓缓醒转。

这已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一百零一章 条件

王宗景走在街头,初升的第一缕阳光落了下来,他抬眼向天际那边望了一眼,微微眯上了眼。

在黑暗中癫狂了一整夜然后在黎明之前才沉寂片刻的凉州城,此刻又已经慢慢热闹起来,在白日的光亮之下,许多人都在向城南那一处满是血腥气的地方围拢而去,也有更多的人远远望着然后窃窃私语。王宗景手上拿着一袋凉州早市里普通人家吃的包子点心,面无表情地向土地庙走去。

小心看过背后无人跟踪后,他才走到土地庙门口,听到他故意放重的脚步声,敖奎与西门英睿都探出脑袋看了看,看到王宗景后两人都微微点头,王宗景在门口脚步顿了一下,低声道:“怎么样了?”

敖奎回头向里面望了一眼,道:“红姐在问他。”

王宗景默然片刻,将心底没来由冒出来的那一丝犹豫压了下去,迈步走进了土地庙中。

破旧的土地神庙中,敖奎与西门英睿一左一右地倚靠站在大门边,像是两尊门神般,而在神像下方的空地上,摆了两个半破的蒲团,徐梦红拉着那男孩正坐在前头,低声细气地与他说着话。

清早黎明那-刻的异样,在徐梦红身上早已消失不见,此刻的她虽然依旧白纱蒙面看不到神情变化,但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已经清楚地表明她又成了那一个平日里带着王宗景等三人在刀尖上打滚的强悍女子。不过相比起往日对付敌手时的强韧,此刻徐梦红的态度可以说是出入意料地好,非但没有打骂逼迫那男孩,反而是一直轻声细语宽慰于他,甚至还许诺将来会照顾他长大,教他修习道术云云,所要求的,自然也很简单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请这位男孩将那张秘卷碎片交出来。

王宗景在一旁冷眼旁观,清早众人清醒后,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安,还是找了个借口去给这男孩买吃的,先跑了出去t回来后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只是他看了一会儿之后,便发现那男孩虽然已经从昨晚的昏睡中醒来,但脸上的表情几乎从头到尾都是麻木茫然的模样,任凭徐梦红如何劝说,他都像是一根术头般无动于衷。

徐梦红又说了一阵,显然也察觉到这男孩对自己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反应,很快也停了下来,虽然隔着面纱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想必脸色是不会好看的。站在另一边的敖奎早就听得有些急了,这时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大步走过来,伸出巨大的手掌向那男孩抓去,恶狠狠地道:“臭小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红姐跟你好好说话是你的运气,不然小心我…”

那男孩被他一吓,脸上果然掠过一丝恐惧之色,身子也抖了几下,但不知为何竟然强忍了下来,只是闭上双眼扬起脖子,却是一副闭目待死的模样,反倒是把气势汹汹的敖奎看得怔了一下,那凶恶的一巴掌一时竟拍不下去了。

“敖奎,别乱来!”

前头传来徐梦红有些不悦的声音,敖奎讪讪收了手。那男孩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自己想象中的一记大耳光,又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扫过周围的这些人,眼中掠过一丝仇恨之色。

徐梦红等四人都是老于江湖的人,面对这样一个连心情脸色都不太会隐藏的小孩,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自然是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当下都是眉头一皱,知道这男孩对他们只怕也是当作杀父杀母的仇人一流,若是当真如此的话,只怕还真是难以问出什么了。

徐梦红正犹豫的时候,忽然只见一个兀自热乎乎的白面包子伸到了那男孩的面前,却是王宗景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他的身边,淡淡道:“肚子饿了吧,吃点。”

那男孩看到面前的包子,原本如枯木一股的脸上微微变色,靠得近些的徐梦红甚至还听到他肚子里微微响了一声,不管怎样,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

只是他眼神虽然变亮了一些,但没有伸手去拿这包子。王宗景也不着急,只拿着包子往他手里一塞,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道:“吃饱了,活下去,说不定还能报仇。”

那男孩的身子微微颤,猛地抬头向他看去,似乎原本麻木的精神被那“报仇”二字给狠狠刺激了一下。王宗景却没有看他,只是坐在他的身旁,手中拿起另一个包子,然后放到嘴里狠狠咬了—大口。

男孩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只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往昔他也曾过着锦农玉食的日子,虽说并非连包子都没见过的那种富贵人家,但平日也很少吃就是了,毕竟这东西还是普通老百姓吃得多些。只是这一刻,那曾经的荣华富贵、父母亲情,却都已灰飞烟灭了。

他眼角慢慢流出了一滴泪,落在那白面包子上,然后抬起手,将包子放到嘴边,和王宗景一样,慢慢地咬了一大口,含着泪,咀嚼着。

徐梦红面纱微动,目光在那男孩脸上扫过,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走到土地庙的门口边,西门英睿与敖奎都看着她,敖奎低声叫了一句:“红姐?”

徐梦红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王宗景吃掉了手中的包子,轻轻拍了拍手,将剩下的那些白面包子往男孩身前轻轻一放,然后开口淡淡地道。

那男孩吞下了一口包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后,低声道: “巴乐。”王宗景默然片刻,道:“是欢喜快乐的意思吗?”

“我姓王,叫王宗景,其他人都叫我小王,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这样叫我。”

男孩巴乐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咬了另一口包子。

王宗景也不在意,只是看着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口道:“我们要什么东西,你是知道的,能不能把那东西给我?”

巴乐沉默了好久,然后抬起了头,盯着王宗景,道;“昨天晚上你们到我家里,也是和其他人一样,是要杀人抢东西的吗?”

王宗景窒了一下,还没开口说话,反倒是站在门边一直听着这两人像是念叨家长里短般说话,早己气闷急切的敖奎有些忍耐不住了,跳起来大声道:“胡说,我们哪可能是那样的坏人!小鬼,你看好了,我们四个可都是好人,去你家那都是行侠仗

义救人水火之中,费了千辛万苦才把你救了回来,你还不把东西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