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景转过头,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梦红一眼,只见这女子一直靠在墙角的最前边,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座府邸,眼中并无惧意,反而更多了几分渴望。

就在这个时候,巴府的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几声呵斥之声。原本戒备森严的那些人影,一下子动荡起来。这一下便如石子落入水面,顿时荡起了层层涟漪,王宗景等人身子一紧,而同一街道上暗处的那些人影,似乎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纷纷探头向那边看去。

片刻之后,从巴家府邸之内,那隔着一道高墙的里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啸声,随后又是一阵怒喝,接着有人惨呼有人吼叫,还有一片兵刃挥舞破空甚至低沉的类似砍入肉里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传了出来。

巴府之外,黑暗中的骚动似乎猛然激烈起来,人影幢幢,无数冷峻的目光蠢蠢欲动。

街道拐角处,徐梦红的面纱微动,身子已是向外踏出了一步。

敖奎双眉一扬,拎起自己的那巨大的狼牙棒刚要跟上,却被西门英睿一个闪身挡在身前。他怔了一下还没说话,又看到王宗景也已经一个箭步走到徐梦红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徐梦红猛地一个转身,盯着王宗景,王宗景皱了皱眉,没去解释什么,只向巴府那边看去,随后徐梦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安静了下来,回身看去。

那高墙之内的号叫嘶吼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又过了片刻,忽然在巴府高高的墙头上,出现了几道人影,手中还提着什么,纷纷向墙外扔了出来。只听“砰砰砰砰”数声低沉的闷响,借着那巴府门前点燃的火把的光亮,无数在黑暗中的目光看清了那丢出来的是死具已然断气的尸体,伤口新裂鲜血横流,显然是刚刚送命不久。

那墙头之上,一个精悍的男子冷哼一声,却是对着府邸之外仿佛无所不在的黑暗一拱手,朗声道:“诸位道友,近日城中所传谣言,说我巴家有那秘卷碎片,纯属子虚乌有,断无此事,诸位就不要在我巴府门外徒劳等候了。”

黑暗中一片寂静,过了半晌,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如鬼魅一般冰冷幽寒,冷然道:“这街头巷尾的,也是凉州巴家的地盘吗?”

那墙头上的精悍男子脸色微变,随即冷笑一声,道:“诸位只要不进我巴府,自然随意,但若是妄图趁乱捣鬼,浑水摸鱼,”他一指墙下那四具尸身,冷然道:“这便是下场,莫说兄弟我不曾警告诸位。”

说罢也不再多话,转身一个闪动,身影便已经从高墙上消失了。

墙外的那一片黑暗世界里,顿时又是一片寂静。

第九十三章 茶馆

这一夜,居然也就这样悄然过去了,那片黑暗里再也没有动静,也是是观望的人太多,大家都在等待着某个契机又或是等待着别人先上,所以到了最后,大家都没上,然后看着夜色渐深,便悄然退去。

王宗景等人约摸是在半夜时分,看着巴府之外的形势已变,便悄然退走了,一路回到了那儿破旧的土地庙中。徐梦红这个时候似乎也冷静了许多,并没有任何冲动的举动,只是回到休息之地后便很少说话,一个人坐在僻静角落里沉思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在想着什么对策。

清冷的月光从头顶有些破洞的屋檐照了下来,给黑暗的庙里添加了几分微弱的光亮,敖奎抱着狼牙棒躺在另一头的地上,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悠长的鼾声。庙外吹寒冷的夜风,几片枯叶被风吹落,也不知哪里来的寒鸦在树枝梢头呱呱叫了几声,听起来分外凄凉。

王宗景倚坐在神案桌角边,虽然夜深却无睡意,看了一眼分开各自休息的其他三人,他手腕轻轻一番,那柄仓白色的骨剑又出现在他的手间。

手指在刀刃的边缘轻轻滑过,那不知名的似玉非玉苍白颜色的剑刃,隐约倒映出一张年轻却颇有风尘的脸庞,剑柄之上镂刻的那两个苍劫古字“幽冥”,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幽光,悄悄照到他的脸上。

随着那苍白骨剑的微光轻轻闪烁,忽然,王宗景的眉头皱了一下,体内气脉之中一股冰冷彻骨的寒凉气息猛然间蠢蠢欲动,阴冷中藏匿着诡异的力量,如沉眠的冥府恶魔,忽然双眼微动,便要睁开一丝眼眸冷冷看来。只是几乎在同时,王宗景缓缓低下了头,在深埋于膝的双眼里,淡淡温和的青色光芒亮了起来。

过了片刻,那寒凉的气息悄悄安静了下去,仿佛心中的恶魔又重新睡着。

他没有再动弹,就这样抱着双膝,在这样一个寒凉的夜里,蜷缩在一个废旧残破的土地庙神案边上,静静地睡着。

***

天亮了。

喧嚣、热闹与活力,无数的人包括遍布大街小巷形形色色的修道士,都再一次出现在凉州城里,将这巨大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人气鼎沸。

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做生意的去处,特别是在如今这种情势下,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但目前基本束手无策,所以几乎都是闲的,于是凉州城里如今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便是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茶馆、酒馆乃至酒楼了。

人多了,消息便会灵通,传言就多,虽然真假难辨,但总好过一无所知满头雾水不是?所以当日头重新照在这座城池上,为这片土地带来几分温暖的时候,关于昨夜在巴府内外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已经再次传遍了整座凉州城。

大碗居是凉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一家茶馆,临街两层的铺子,老板姓蒋,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老头,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女人,只是自身本身稀松平常,对那些道行在身神通广大的女修道士,他是丝毫不敢冒犯的。也就是看在眼中毕恭毕敬,人后便露出猥琐面孔自顾自狠狠诅咒幻想些不堪画面,自我满足罢了。

不过他家的黑岩茶,却是正宗的凉州土茶,别有一番风味,倒也吸引了不少爱茶之人。加上近日凉州城的情势僵持,所以老蒋头的大碗居里日日满座,倒是让他高兴得整日笑眯了眼。

这一日辰时三刻,徐梦红便带着王宗景等人离开了那座土地庙,穿街走巷一路到了这大碗居。平日这个时候大碗居差不多也才刚刚开门,老蒋头睡眼惺忪一副没精打采地招呼手下伙计打扫做事的模样,但今日他们到了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大碗居已经早早开门,一切准备妥当,并且店里已经坐了一半客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老蒋头眼尖,一早看到来到门口的这四位,迎了上来,一双有些浊黄的老眼先是狠狠盯了一下徐梦红那凹凸有致勾人魂魄的身子,一边对着她笑道:“红姐,今天怎么会这么早来啊?”

徐梦红面纱微动,不知是不是对着老色鬼那垂涎欲滴的眼神有些反感,但并没有表露什么,只是开口道:“过来坐坐,你给找个位置。”

老蒋头呵呵一笑,道:“你可是我家老客人了,一楼有些杂乱,再过一会儿来的人还要更多,到时候咋咋呼呼的你也难受,不如去二楼找间雅座先喝些茶水,如何?”

徐梦红微微点头,道:“好。”老蒋头便转身叫过一个伙计,吩咐了几句,然后带着徐梦红一行四人噔噔噔上了二楼,果然吵闹的声音小了一些,不过还是依稀能听到底下高声笑闹聊天的声音。王宗景看了那老蒋头一眼,老蒋头耸了耸肩,道:“客官,小店简陋,也就这样了。”

说着带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条走廊便一字排开对街四间雅室,门上倒也直接,挂的牌子乃是甲乙丙丁四字,浑然不像更雅趣的所在,都要在门上取个风雅的名头,诸如梅兰菊竹,又或虫鱼鸟兽,又或风轻云淡雨雪飘飘等。老蒋头带着他们径直走到第三间丙字房外,推门走了进去。

茶室雅间不算大,七尺见方,难得的是对街开窗,窗明几净倒是让人身心一畅。屋中摆了一张茶桌五张方凳,老蒋头请诸人坐下了这时听到外头踩踏楼梯的脚步声传来,是刚才的伙计泡好了香气弥漫的黑岩茶端了进来,同时也送进了几个小碟,都是些凉州城本地小瓜果,一一放在桌上了。

老蒋头嘿嘿一笑,亲自动手给众人倒了一杯茶,尤其是在给徐梦红倒茶时,动作似乎慢了好些,目光滴溜溜在她面前停留的时间久了不少,末了眼看茶水就要漫出茶杯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收了茶,笑道:“红姐,咱们也算是老交情了,怎么最近到我这里来,都戴着这怪面纱,看了怪累赘的,不如脱了吧。”

徐梦红面纱微动,缓缓抬眼向老蒋头看去。

王宗景、敖奎与西门英睿三个人纷纷低头喝茶,双眼都是只看前面茶杯,半分目光也不偏移,更不用说开口说话了。

茶室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微妙诡异起来,老蒋头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背后脖颈处有些凉凉的,干笑一声,道:“哈哈,我下面还有客人要招呼,红姐你们慢慢喝茶,有什么事叫我上来就好。”

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下。”却是徐梦红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老蒋头身子一僵,过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徐梦红,道:“红姐?”

徐梦红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淡淡道:“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老蒋头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摇头道:“红姐,这才一日功夫,没什么新动静。”顿了一下之后,他又看了徐梦红一眼,眼珠一转,却是向前走了一步,道,“不过昨日你走了之后,我在茶馆里确实还听人说了,这一次盘古大殿的动静极大,不但其余八州有些名气的门派来人不少,散修更是不计其数,就连名闻天下的三大门派中的‘青云门’和‘蓬莱仙宗’,也有人看到他们门下弟子在凉州出现的踪迹。”

“青云门?”

老蒋头这话一出,王宗景手持茶杯没什么动静,敖奎和西门英睿都面色微变,看了过来,徐梦红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三大门派来了两个,还有一个‘天龙殿’呢?”

老蒋头一摊手,道:“这就没人说了,没人看到他们的踪迹,便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来,反正那天龙殿向来神神秘秘的,谁知道他们想干嘛?”

徐梦红点了点头,道:“好吧,多谢你了。”

老蒋头嘿嘿一笑,退了出去,走出去的时候顺手还关上房门,然后隔着那木门冷哼了一声,脸色露出几分猥琐与色迷迷的神色,狠狠瞪了一眼,似乎隔着一间房都想将里头的徐梦红吞到肚子里一般。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雅室内传来一声清咳,声音低沉却又几分怒意,老蒋头吓了一大跳,连忙掉头就走。

正下楼梯的时候,便看见一楼的伙计一脸笑容陪着一拨三人走上了二楼。老蒋头连忙移开身子,让出一条通道,一副殷勤模样。抬头看去,只见三人都是男子,前头两人丰神如玉,都是俊逸不凡的青年,而走在最后的却是一个和尚,白白胖胖,看着年岁也不大,一脸笑容,十分和善。

走过老蒋头身边时,伙计笑着说这就是我们大碗居的老板,那两个青年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倒是那白胖和尚礼数周到,居然还停下来,笑嘻嘻地对老蒋头一合十,道了一句好:

“老施主好。”

这一句话让老蒋头顿时对这和尚大有好感,忙不迭笑道:“师父好,师父好,请上去喝茶吧,本店的黑岩茶芳香甘甜,包您满意。”

那胖和尚哈哈一笑,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走到的方向是最靠里面的丁字房,只是在他路过第二间乙子房和第三间丙字房时,脚步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第九十四章 和尚

大碗居,丙字房内。

靠街的窗户敞开着,阳光正好落在窗台栏杆边,从窗外的街道上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拥挤场面,还有那些喧闹的声音也不停地从屋外和一楼的茶馆里传上来。有的人声音低沉,有的人高谈阔论,但仔细听上一会,便会发现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盘古大殿的事,而其中牵涉最多的,似乎又以昨晚巴府内外发生的事为最热门。

不过听来听去,似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外乎有传言是凉州巴家得到了一块珍贵的秘卷碎片,又有人说昨晚巴家防守森严,分明就是心中有鬼,看来碎片必在巴家;随即有人冷笑,说换了你家遇到这种情况,难道还不守严密些吗,还是说干脆敞开大门让人随意搜索?

如此听了片刻,西门英睿把手中茶水喝了一口,嘴里啧啧品了两下,却是道:“看来这巴家还真是在风口浪尖上了。”

王宗景淡淡道:“换了我是巴家仇人,就该开怀大笑了。”

徐梦红看了王宗景一眼,道“小王,你觉得那传言是假的?”

王宗景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什么都看不出来,谁都说不清的。”顿了一下,他嘴巴掠过一丝嘲讽之色,道,“巴家自己也说不清。”

其余三人都是点头,如今局面如此微妙,不管巴家有没有这秘卷碎片,突然被挑了出来变成流言中心之地,也由不得他们有更多选择,可谓是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就算没有秘卷碎片,说得再大声只怕也没人信,而万一有了秘卷碎片,又有无数人虎视眈眈在旁窥探,个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敖奎一仰头,却是一口将大碗居那特殊的大碗茶牛饮而下,然后一抹嘴,道:“那今晚我们还去不去?”

王宗景与西门英睿都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徐梦红,徐梦红眼中掠过一丝决然,断然道:“去。”

敖奎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发愁,道:“万一还像昨晚那样怎么办,看那巴家防卫森严的样子,要是别人不动,单凭我们四个,想要摸进去并找到那小小一块碎片,也太难了吧?”

西门英睿冷笑一声,道:“不管那巴家手里到底有没有碎片,但是今晚你看好了,绝对不会和昨天一样的。”

敖奎有些疑惑,看了他一眼,道:“为何?”

西门英睿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不知有多少人都对那秘卷宝图想疯了,昨晚充其量不管是试探而已,就算巴家无辜自保,但在别人看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藏宝于身不肯放手呢?”他冷冷一笑,道,“总会有人动手的,一旦起个头,自然便会有人暗中接上,到时候何愁不乱?”

“你说呢,小王?”西门英睿也不再看敖奎,而是转过头向王宗景问道。王宗景坐在一旁,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还没说话,便听到徐梦红冷冷道:“管他巴家死活,就算没人挑头,我们随便也造点声势引火烧他,总要看看有没有办法烧出一张秘卷宝图碎片就是了。”

敖奎与西门英睿都是怔了一下,没有说话,王宗景目光缓缓转动,看向窗外,只见屋外阳光明媚,车来人往,好一派兴旺景象,似乎这座城池不久前经历的那一场血腥乱战,已经离人们很远、很远了。

茶水喝了又倒,凉了再烧,时间带着一点悠闲与慵懒,在这阳光明媚的早上悄然流逝,算是一些人心底难得的片刻安静,哪怕人声喧闹,不住传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丙字房内的众人也不再说话了,就算是一向没什么脑子的敖奎,这个时候也安静坐在一旁发呆,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徐梦红仍是呆呆地坐着沉思,面前的茶水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西门英睿则是有些无聊地看着窗外,双眉微微皱着,若有所思。

王宗景目光微动,从这三个人身上收了回来,算起时间,他和屋里的三个人因缘际会走到一起,并肩作战已有两年多了,其间经历过的厮杀争斗不计其数,但彼此间真正要说如何了解又或是友情深厚,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或许他们根本也没想过真正对身边人交心,所需要的,不过是在危险关头有些个靠得住的人站在身旁,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可以大一些。

一阵狗吠声,远远地从街道远处传了过来。

徐梦红等人都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在意,在这偌大的凉州城里,修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别说是普通的狗了,便是各种珍禽异兽也是时有所见,又算得上什么奇怪呢?

王宗景却在这一刻觉得脑子里猛地“嗡”了一声,那狗吠之声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传入他的耳中,却仿佛震动心腑,有一种异样熟悉的感觉。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徐梦红等三人都是吃了一惊,向他看来,敖奎愕然道:“小王,你怎么了?”

王宗景道:“我好像看到街上有个熟人走过,下去看看。”

说罢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出门去,只听噔噔噔脚步声匆匆,显见是走得颇急,很快便下楼去了。徐梦红没吭声,敖奎则是摇了摇头,站起来把房门关上,只有西门英睿微微皱起来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王宗景快步走去的方向。

一路快步走下楼梯,王宗景跑到街道上四处张望,然而这个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张张都是陌生面孔,阳光落下,却哪里还有半点他心中所想的故人影子?

狗吠之声,远远轻响,渺然无踪,王宗景霍然转身,却只见长街漫漫,人潮拥挤,那无穷人海深处隐约有细细黄影掠过,却如浮光掠影一般,半点痕迹未现,如晨露转眼即逝,茫然成空。

他站在人潮里,一时惘然,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似乎没有太多的暖意。

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慢慢向那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