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需要?珍嫔到底要做什么?

我被要求看着几米开外的小箱子。我看不到她。我不习惯这样被看。也不习惯这样看别人。我喜欢待在暗处,背景里,不被看,却可以随意看着别人。即便,我有此打算,允许珍嫔分享我的隐私。但此刻,我孤零零,被固定在椅子上,忍受着被看、被注视,而且是在强烈的光线下。我望着她,更多的是想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古怪的机器。我将手放在膝盖上,手是新长出来的,我将脚收回长袍里,脚上有些许残缺尚未长好。我在被看中渐渐松弛下来。我并无秘密可言,我不过是不想被排除在记忆之外,不被视为空无而已。我想隐匿我的爱好和残缺,但我并未打算脱离所有人的记忆,尤其是珍嫔。哪怕是珍嫔。这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关键在于,珍嫔是否已经意识到我和我的存在。我在这里,我想说的无非是这个,我在。我要求她重拍。她拍了三次,我也重申了三次,我在这里,就在你眼前。我的提醒记在特殊的纸上,我会命她每天看一眼我的提醒。

据说珍嫔的那只木盒子已经照了300个人。就是说,有300个人被装进了盒子。甚至连太后也被计划装进这个盒子,与服侍她的奴才,与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嫔妃宫眷们装在一起,这样做,是极不合法度,也是大逆不道的。

她一言不发,看了我很长时间。随后,她手指一按,在我们之间燃起一团火光和烟雾。如果她是用照相记下我的话,她也记下了我的手和脚。她可以一言不发。可是火光与烟雾意味着什么?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流露出好奇,疑问,或是探听秘密的神情。没有问我吃自己的理由和心得,没有问我将自己展露在她眼前,所谓何故?没有问我深埋此间的喻义,没有问我,我何以是不死的。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我是不死的。火光之后,她收起照相,说,皇后,照片拍好了。她没有顾及,我被那一束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离光线,我是被那一束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想要将自己袒露在我的对手面前的想法随着烟雾消散。从这一刻起,我发现,她不可能改变对我的漠视,即便我拿出诚心诚意打算与她分享我的隐私。这个想法是愚蠢的。突然散开的烟雾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其实就是火光和烟雾,是她窥视完钟粹宫后得出的结论。从这一刻起,我认定她是我的敌人,再也无法改变。因而,我要名副其实地报复珍嫔。报复她用照相,再次将我排除在记忆之外。

火气,总是要发出来的。

因此,十二天后,太后给了珍嫔一个更大的警告。太后摔碎了珍嫔的相机。因为珍嫔用那机器采集被摄之人的灵魂。太后砸碎了那只装了三百多个灵魂的黑匣子。有谁不会这么做呢,当然要这样做。尽管,我并未有灵魂离去或是重新归来的觉察,可我认定,珍嫔该得此罚,该得被褫衣廷杖。事实上,在廷杖之前,太后命我去扇那贱人二十个耳光。我准确地执行了这二十个耳光,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我的手刚长好,皮肤、肉和骨骼都是新的。因而,这二十个耳光扇得十分清脆,十分悦耳动听。然后,然后,然后,我退到太后身后,将位置留给执行褫衣廷杖的太监。这可是开天辟地一宗大事,比赐死更为严重。耳光,加上褫衣廷杖,足够珍嫔死两遍了。死,在宫里我们称死为驾崩,薨,殁。死对于紫禁城而言是珍贵的,不是轻易就赐予的。赐予最多的羞耻。耳光与廷杖,仅此,就够要珍嫔两条命。

太后将奄奄一息,即将晋为妃的珍嫔,降为了贵人。

我如此明确、准确地提醒珍贵人,我的在场。然而,珍贵人的故事里依然没有我,她没有记住出自我之左手和右手的二十个耳光,以及出自太监之手的杖责。周围围着那么些个宫眷,才几个板子珍贵人就昏厥过去。不是板子和耳光打晕了她,而是羞耻打晕了她。每个人都帮她记住了她的耻辱,也记住了她神昏不语、四肢抽搐的骇人之状。珍贵人被搬回景仁宫,脱离我的视线,然而我能想象太医的描述。她抽搐的情形在夜间尤为严重,她整夜无眠,心中懊恼。白天,她绝少进食,即便稍稍入睡,也立即从惊恐中醒来。这是一个很重很长的惩罚,有几次太医禀奏说,她病势危重,已经到了用十香返魂丹的地步。可这些都不在她的记忆里。不仅不在记忆里,而且,她活了过来。这是一桩奇事。不过,我并不希望她死,我说过,死是珍贵的恩赐。我只希望她记住这一切,记住我。然而,她的记忆却恰恰舍弃了这一切。就连皇帝的故事里也没有我。从此,也许该说从来,他们将我彻底逐出视线,脑际,眼前和耳朵。我站在太后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继续吞食自己,更新自己,我活在我的不死里。我放弃了珍贵人,即便一年后太后又赏还她妃的封号。我早已知道,皇帝救不了她。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朝鲜

在我十九岁那年五月的一天,皇帝的生父,醇亲王,来体和殿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展。太后对颐和园不能在寿诞前完工颇为不满。太后命醇亲王着人去将颐和园已经竣工的部分画下来。这一天,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我奉太后口谕去为皇后拍照,而与此同时,皇帝正为一则来自朝鲜的电函,在养心殿里来回踱步。皇帝宣总督李鸿章与翁同龢师傅参议朝鲜绵延的祸乱。

皇帝得到了两种不同的建议。争论的焦点不是朝鲜的乱民,而是日本。根据《天津条约》,若大清出兵朝鲜协助平乱,日本将同时出兵。皇帝在养心殿徘徊,一时难以看清邻国的局面。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河南教民案至今令皇帝忧心。皇帝在三希堂坐下,香几上摆着一只无法鸣叫的珐琅彩座钟,皇帝打开座钟的琉璃罩子,用小刀拧开旋钮,取出钟表的核心部分。朝鲜的使臣候在驿栈,前日,驻在朝鲜的清军为朝鲜官军提供便利,以北洋舰队的平远舰和苍龙、汉阳两艘火轮搭载朝鲜官兵,从海路开赴全罗道首府全州,又有数百人从陆路协助围剿,然而朝鲜官军却一再溃败。使臣说,东学党在各地的信徒纷纷起势,使举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卷入这场混乱。

皇帝放下手中的珐琅彩座钟,命王商将所有修好没修好的玩具都归入库房。皇帝腾空了三希堂与东、西暖阁后,立时清爽了不少。第二天早朝,皇帝的大臣们依然无法在争论中取得一致。正反两方争论的焦点依然是日本。在我为皇后拍第二组照片之际,东学党又一次大胜,竟一举攻克朝鲜被称为三南重镇的全州。朝鲜王再次请求大清出兵救援。六月,在我为皇后拍摄第三组照片时,李鸿章向皇帝禀奏说,日本驻天津领事荒川来府中拜访时直言,“韩请兵,势须准行,我政府必无他意”。李鸿章说,荒川所言与驻朝专员袁世凯传来的消息是一致的。袁世凯确信日本对大清出兵的态度是,“必无他意”。皇帝问,你确信日本果真“必无他意”?确信。李鸿章说。皇帝命李鸿章着手赴朝救援事宜。8日,李鸿章派叶志超、聂士成率淮军在牙山登陆。

皇帝尚且不知,这一登陆,大清便无法回头。皇帝因日本领事的一句“必无他意”,被困在了养心殿和乾清宫。

迷宫

从奉先殿西面绕过去,要穿过一片柏树的浓荫。我要去的地方是毓庆宫。我想知道,照相是否能将魂魄拍下来。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如果太后满意我为皇后所拍照片,想必太后会接受我为她拍照的要求。因为照相,我心里放了很多问题,若是将我想要问的为什么都列出来,会有一个长长的单子:为什么每双眼睛里既空洞又满是恶意?为什么瑾变成了饕餮?为什么皇后要不断吃自己?为什么偏远的宫苑里住着那些薄如蝉翼的女人,她们活着吗,抑或,她们处在生与死之外的第三种状态里,而这又是一种什么状态?为什么太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若有一天我将所有人的照片连同太后的照片呈给皇帝,皇帝会得出怎样的结论?最后一个问题才是要点。最终,我想要拍下太后衣袍里,头上缠绕着黑色巨蟒的女人。

我去毓庆宫,是为了拍一张影子皇帝的照片。如果我能拍下影子皇帝,就意味着,我也能拍下太后袍子里的女人。我想了很久,我一再对自己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幻影,但幻影一词并不能说服我。我需要照相的证实。我去毓庆宫并未告知皇帝,无数个来自朝鲜的电函缠住了皇帝,令皇帝时而轻松,时而震怒,时而忧虑。战争的迹象正在显露,有关战争与否的猜测在后宫悄悄蔓延。宫眷们大都不相信会真的打起来,因为太后不想搅入战事,太后寿诞的各项安排已在京城展开,为寿诞而建的工程和议论,几乎遮蔽了百姓对战争的关注。大清援兵进驻朝鲜之时,朝鲜义军与官军已经达成和解协议。事情看来已经解决,然而,进驻的清军却被日本人拖在了朝鲜,一时无法撤回。在大清出兵朝鲜后,日本并未像其领事所言“必无他意”,而是秘密出兵和不断增兵朝鲜,有意挑起事端。皇帝面前堆满了奏章,皇帝意识到事态正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朝堂上,皇帝最为倚重的两个大臣,总督李鸿章与翁同龢师傅,一和一战,各执一端,终究无法达成一致。皇帝每天都在战与不战的漩涡中力图看穿迷局。

我没带照相机,我得先征求影子皇帝的同意。他能将我推出毓庆宫,就有可能摔坏我的相机。我需要逐一回答我的问题。在所有的照片拍好后,我要将这些照片呈给皇帝。我希望皇帝投向未来的眼光有所收敛,我希望皇帝看清楚处境。我开始觉得,轰轰烈烈的变革,跟上西方的脚步,英语,舰队,枪支弹药,配备新装备的士兵、水师,最新的译文,最新的思想其实与我们并无关联,尽管我们想要追上纷繁变化的世界,而实际上,我们却站在另一个地方,也许站在世界之外——每一张脸都有问题,如果皇帝仔细端详这些脸孔,皇帝会知道,他面临的问题,也许,其实,来自一个秘密的、相反的方向。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的那么些个“为什么”里,其实并未将最重要的问题包含在内。我想要问和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我感觉到却还没有真正触及的问题。就像一个人浑身都不舒服,却一时并不知道得了哪种疾病一样。

为了回答那一长串的为什么,为了知道照相是否能拍到太后衣袍里的女人,我必须遵循礼仪,去求得影子皇帝的同意,同意我为他拍照。黄昏时分,我走在去往毓庆宫的路上。我很清醒,也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会被影子皇帝再次赶出毓庆宫而一无所获。不过,我会在被赶出宫门前,将我的想法和疑问说出来,他也许会听一听,想一想,明白我的用意。魂魄大约喜欢暗淡的光线,魂魄在亮光里会很淡。一路走,我都在想着光线,如果我要拍下影子皇帝,势必不能用自然光,不能在阳光充沛的上午,还有,我需要一个适度的深暗的背景,这个只有在见到影子皇帝后才能定夺。

我将影子皇帝曾驱逐我出毓庆宫的恶意放下,毕竟,他一度陪伴着皇帝。

我到了毓庆宫外。在我犹豫的时候,毓庆宫的大门却主动打开了。一个干瘪瘦小的太监从两扇厚厚的大门里挤了出来。

“给珍小主请安。”

他弓着腰,声音像一扇破门。

“把门打开,全都打开。”

“珍小主,您有太后的口谕吗?”

“把所有的门都打开。”

我略微提高声调,目光坚定,而这奴才眯缝着眼睛望着我,像块膏药黏在地上。我径直走上台阶,莺络和顺子却被他挡在门外。好吧,影子皇帝大概也不希望被更多的人瞧见。

我推门时,那奴才挡住我:

“小主,让我来。”

这个卷曲佝偻的东西动作其实很快。

“小主,这是前星门……”

我自顾自地向前走,想甩开这奴才也甩开这声音。

“这是祥旭门……”

我穿过惇本殿,站在正殿里。头顶深蓝色的彩绘让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天花板像阴沉的天空。大殿里好长时间不焚香,有股霉味儿。我环顾四周,寻觅影子皇帝。

暗处一尊木雕缩着肩盯着我。

“珍小主,您还是回去吧,女主平日不来这里。”

木雕忽然开口说话。

“我有皇上的口谕。”

他缩了回去,隐匿于他站着的地方。我咬咬嘴唇,走进后殿明间,继德堂。西次间就是藏书室,嘉庆皇帝赐名“苑委别藏”。

皇帝久不来这里读书,桌案上落了一层灰尘。在这里,曾经,恶意的目光将我推出毓庆宫的宫门。我环顾四周,像是站在荒僻的野外,这里格外孤僻冷清。想想皇帝曾多年待在这里读书,真有些不可思议。我在西次间走着,不由用双臂抱紧自己。向里走,连温度都降了下来。这里孤立,荒芜,像尊石棺,周围的装饰,房屋,走廊,窗户,墙,都在远离和消散。走过去,将是永久的黑和暗。没有人提醒我,从我心里浮出这些念头。

这时我还可以后退,退出苑委别藏,退出明间,退回正殿,一直退到前星门外,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就像从未来过一样。然而,我要找到影子皇帝,我必须向里走。

书籍整齐存放在隔板的木格子里。有些书收在绸缎盒子里,盒子外贴着书目。这里收集着皇帝读过的书和皇帝必须读的书。我无暇顾及这里珍贵的藏书,我对殿本书和珍版书的兴趣不及要找到影子皇帝来得急迫。可走来走去都无法找到他。也没有上次那般冰冷的“看”。

我走到房间尽头,在最后一个放书的柜子后面,有一扇门。我推开门,出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然后是一个小房间。房间尽头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我推开右侧的门。又是窄长的过道,依然是房间,和第一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里有八仙桌,铺着杏黄垫子的椅子。简单的书房陈设。墙上装饰着玉器,还有镜子。镜子让我吓了一跳,因为镜子里出现的,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我。现在,又出现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雕花木门。我推开左边一扇门。有轻微的咯吱声。在踏入第三个房间时,我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又是一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书房。墙上镶嵌着同样的玉器。窗户是假的,根本推不开。靠窗摆着软榻,桌椅,桌上设文房四宝。进入第三间屋子时,我的方向感消失了。还有多少个房间会在我面前打开?我想退回去,当我退到后一个房间时,却觉得,这是另一个陌生的房间。

左和右,无论推开哪扇门,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里没有选择。这里,是一个迷宫。

我继续推开房门,不断进入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窗户是假的,门是真的。这里不仅是迷宫,还是密室。我清楚地记得我走进的是第七个房间,或者说我推开了七扇房门,但也许我重复走进的是同一个房间。

我在膨胀。我也许无法走出这里。

我开始疯狂地从一扇门进入另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有出去的可能,每扇门都告诉我,不,不是,错了,错了,错了。我终于记不清,到底推开了多少扇门。晕眩感袭来,房间上空的彩绘旋转着扑向我。我蹲下,蜷起身子,缩在房间中央。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手里攥着一把冷汗。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像笼中鸟那样无望地扑打着翅膀。

我努力安静下来。常识告诉我,迷宫其实是一个智识游戏,而我需要的也许是一条足够长的绳子。没有绳子。这里有笔墨砚台。我检查砚台,是真砚台,却没有研墨用的水。我拔下头钗,我意识到,走不出去就会囚在这里。我在每一扇打开的门上刻下记号,这样就不会重复走进同一个房间。但是很快,新刻的记号,一个小叉,先是变淡,然后就消失了。

我脱下外面的常服袍,用头钗在衣领上割出一个小口子。我坐在地上开始撕扯这件衣服。它异常结实,可我还是撕碎了它。我用撕碎的长布条做记号,把它夹在门槛上。这些丝绸会消失吗?

会消失。

如果我将每个房间都砸烂呢?

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掀翻了桌椅,用砚台砸碎镜子,又摔坏了砚台。我撕碎纸张,将墙壁上装饰的玉器扯下摔碎。整个书房一片狼藉。我连续砸了三个屋子,如果我能找到一把榔头,我会敲碎墙壁,看看结果到底如何。

我很快就住手了。

我无法摧毁它们。

我摧毁的只是我自己。所有的破碎和裂痕都已复原,仅仅在我回头之际。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就用它做点儿什么吧,恐惧。然而,甚至愤怒也变成了恐惧,而恐惧变成了绝望。

气力已尽,我只剩下了喘气。

我靠在墙角,沉重地喘息着。每件物品都不容变更,坚不可摧。只有在梦里才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如果我无法走出迷宫,就只能被囚在这里。

我弄不清已经过去了多久。这里没有钟表。我在心里向一个无法触到的方向求助。皇帝。皇帝不会知道我在这里,我宫里的人也无法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救我,这是我目前的处境。

等我完全安静下来,我重新在迷宫里前行。走过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从一扇扇门里穿过,进入一个又一个房间。我落入了边沿和深渊。

这是一片房间的密林。

这里不是没有钟表,而是没有时间。从我进入毓庆宫的那一刻,时间消失了。处在深渊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时间的坐标。没有来,没有去,我不停地走动,却无法到达一个地方。我走在来与去之间,走在时间之外的缝隙里——那么,影子皇帝呢?影子皇帝在哪个地方,哪个房间?

我不断走过房间,不断在房间里穿行。我想起广州伯父的后花园,可这儿不是花园。当方向感全部消失后,我没有任何依据地意识到,我是在绕着一个轴心旋转。所有的房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着。我不停地、飞快地走,是因为中心有一股吸引的力量,是这股吸引力将我引入最后一扇门。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扇门,因为这里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圆形房间。比其他房间大很多。这个房间不是紫禁城里的建筑样式,它更像一个蒙古包。圆形的穹顶,圆形墙围。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中心处一个黑色台子。台子上放着一只琉璃樽。我走过去,发现根本无法移动琉璃樽,它太沉了,黏在台子上。

樽里,悬浮着一张椭圆形的纸。

我最先看到的,其实是樽里的这张纸。

我看得非常清晰,这张纸白而厚实。纸上有墨笔勾出的一朵花。我细细端详这幅白描图。完美的花形,十分规则的图案,从各个角度看,都对称均衡。

它就是中心。

我专注于琉璃樽。

我不得不被它吸引。

它是吸引力的源头。

当我注视它时,白描花瓣渐渐动了起来。我头脑里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旋转。花像眼睛张开。花瓣在自行打开,里面的花瓣不断向外涌出。它原来在沉睡,现在苏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万件事,心里充满愧疚。又像犯下各种罪过,一切的腐烂和毁灭,都是因为我。我既不忠诚,也不谦卑,我该跪下来,请求鞭挞。我是一个充满罪恶的仆人,衣冠不整,容颜未修,我午间搽的胭脂蜜粉,现在已乱作一团,我神思恍惚,完全失去了作为皇帝妃嫔的尊贵与仪容。我还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我不是皇后,而仅仅是一个服务于王室的地位卑下的仆人。

曾经,所有望向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善意的劝导,而我却将它们统统视为邪恶。

我看到的所谓恶意,来自这里。

我太卑下,竟然看不见这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