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一袭黑衣,为了让自己与黑暗相融。我暗自让弄碧在宫外做了这套黑衣。我要求用汉人手织的粗布,裁剪的工序全都依照汉人的手法。这样我就不会亮闪闪地在黑暗中被人认出。这件衣服我准备了很久,我不要别的宫女触碰这件衣服,我命她们退出寝宫,只留弄碧一人侍奉。我穿好衣服,不许弄碧跟从,独自走出翊璇宫。

无论太监、宫女都已习惯了穿着亮闪闪的公主服踩着高底鞋的我,如今,没人认出我了。这件事说来不可思议,可就是这样,他们看着我,我还是我,却是一个无关的人,我身上少了显著的标记,我不是公主。我被一身普通黑衣保护着,向父亲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很自然地知道,该去哪里找父亲。我从未走过这条路,一旦走起来却驾轻就熟。紫禁城广阔复杂,我平时又多在绮华馆,每条路都是陌生的,但是我知道该怎样走。我明确地知道,我在一步步走近父亲。父亲拘禁了安公公,却不知道安公公的秘密,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

父亲命人将安公公拴在一根柱子上。此时安公公脸上的胭脂香粉一定让父亲惊愕又厌恶,安公公身上的香水味儿让父亲不自觉掩住鼻子。在离安公公一丈远的地方,父亲坐了下来。我要尽快赶过去。无论父亲说什么,对这个奴才都没有用。我一边走,一边听,我听到远远地,内务府里,父亲密室中的对话——其实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长廊各处都挂着灯笼,不经意看,我可能被误认为传口信的小差役。穿着这身衣服,像隐身一般。而我进宫前已经丧失的能力,看见别人脑子里画面的能力,这时却恢复了。问题全出在衣服上,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到父亲和安公公的对话,这并非幻觉,也并非我忽然有了新的能力,而是我的心早已飞到父亲那里,我渴望在这个时刻帮父亲一把。我的听觉比我的脚步快了许多倍,已先于我的腿和脚,抵达父亲的密室。

我听到父亲问:“安德海,从十三岁进宫,算来,你在宫里已近二十年,是宫里的老奴了。我一直留意你,如今你与当年的小太监可是判若两人。你该知道,我一直在找一个杀你的机会。杀你并非难事。难就难在何时杀你。我一直留着你,让你守着秘密。是时候了,说吧,安德海,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出卖这个秘密,而我给你补偿,满足你的条件,你可愿意?”

“王爷,总归是有这一天的,您和我,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您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今日,您坐着,我站着,您前前后后打量我,想要将我看穿,这可真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不是不知道,王爷您一直想杀我,只是我没有料到王爷您能忍这么久,理由却仅仅只为选一个恰当的时机。这正是王爷您的过人之处。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怎肯将精力浪费在我一个奴才身上?王爷,您浪费了太多时间,连我都替您惋惜。刚刚,就在一个半时辰前,我跟荣寿公主在御花园里有过一番理论。公主也说要杀我。看来在杀我这件事上,公主和您倒是心照不宣。其实想要我死的人,在这宫里不在少数——王爷,您隐忍了这么久,在今晚才实施您的计划,想必,您所等的时机已到。既然如此,您不妨摊出您的底牌,看看您手里握着的牌是否真能将我打倒。您不必对我这样一个小奴才大动干戈,我是说用刑。荣寿公主方才提醒我说,我再怎么有权势,终究不过是个奴才。荣寿公主有些健忘,忘了我之前跟她说起过的话。‘奴才’这两个字,在我听来,不仅仅是一个动听的词汇,而且是世间最美妙的两个字。尤其当太后唤着这两个字的时候。王爷您听,‘小安子,咱们走。’或是‘小安子,来搀本宫去那御花园里走一遭。’王爷,您难道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妙处?您一直都在误解我。您以为我在宫里效力,只是为了权势。没错,我是得到了一些权势,而且,终究在这一点上,我激怒了您,我唯一的过失,是没有当面向您致歉。您是大清国一等一的亲王,我的权势势必使您的权势受损。这就是您厌恶我的原因,您以为我像小偷一样在窃取您的家私,窃取您至高无上的权力、财富和荣耀。但是,王爷,您要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我是在偷窃吗?我是贼吗?王爷,您要向以前看,将您的眼光投向更远的年代,您可看到,您的祖先是如何从他人手上窃取这一切的?几百年来,您的祖先一直在小心掩盖着故事和传说,到头来,连您这种身份的人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开始的。王爷,您猜谜猜了这么多年,却离答案还有一段距离。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为您这么不明不白活着,深感忧虑。要我告诉您最终的答案吗?王爷您其实不用跟我做交易,我反正已经被您控制了。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您,因为您对我无能为力,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的奴才,尽管招人嫌弃,尽管人人想要杀我,想让我消失,但说句实话,怎么就没人能杀了我呢?这于我乃是一种绝大的孤独!

王爷,您想想看,我其实不仅守着这宫里最大的秘密,我还守护着我自己的命。我怎么能轻易死去呢?我会长久地活下去,如果不是为了不死,我何以会用这么大的代价去做奴才呢?我这么爱听太后唤我时动听的音调,我定要长久地活下去!并不为了权势,权势可真算不得什么,比权势更重要的是忠诚。王爷,您一直误解我,您一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种美德,或是享有这美德所带来的荣光,您认为忠诚是一定要奉献给宝座上的人的,或是献给您,如果我效忠于您,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这就是王爷您想要的。但您不明白,即便一个奴才,也有选择主子的权利。不是主子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主子。如果您有一天能了解事情的真相,您就会知道,我没有错。王爷,您不必与我做交易,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黄金、女人、土地,这些您若是拿来摆在我面前,老奴连眨都不会眨一眼。若是您现在想要老奴的命,奴才要说的,仅仅是,这很难。”

父亲听到安公公说到忠诚,不由大笑。

父亲说:“许多年前,一则恶咒被以石棺装殓,置于圆明园,上面又用一座宫殿压着,以确保万无一失。洋人火烧圆明园时,建筑被焚,石棺里的恶咒得以释放。一直以来,皇族中都有恶咒的传言,而这石棺里不仅收敛着一条恶咒,还殓着一个邪灵。如今看来,一切属实。安德海,你初入宫时,服侍先王,那么,你不仅是先王的奴才,也是大清的奴才,你有何权利为自己选主子?这么多年,你守着恶咒和邪灵,与忠诚为敌。忠诚这样的字眼,也配你这样的人拿来为自己辩解?安德海,我以大清国的名义要你说出恶咒与邪灵的藏身之地。无论恶咒,还是邪灵,都为积怨所至。怨恨,看来是无法平息了,无论当初,是谁的过失,是谁导致了深重的仇怨,都已无法追溯和弥补,难不成,我爱新觉罗要将国土和宝座都让给邪灵,任由其糟践作恶吗?我又怎会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此勾当?你与邪灵共处,已中毒过深,你说我无法取你性命,难不成你已练得金刚不坏之身?那么,我们不妨从最简单的手段开始,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皮肉,到底与他人有何不同!”

从父亲身后的暗影里走出一名执鞭行刑官。鞭打通常是行刑的第一步,行刑官能准确测试犯人的疼痛等级,通过犯人对鞭打的反应,准备下一步施刑方案。安公公的衣服已被剥去,露出苍白的皮肉。我听不到鞭打的声音,但我听出,鞭打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因为行刑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从鞭痕里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暗蓝色的液体。密室灯火通明,行刑官清楚看出,伴随着鞭打,安公公苍白的皮肉渐渐变成一种妖魅的蓝色。他向上翻起的眼睛,则呈暗蓝色。这双眼在密室的灯火下显得尤为可怖。这张脸青筋暴起,蓝色的不断渗出的血液与条纹状鞭痕,在身体上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图案,显出来的,不是悲惨的境况,而是难以言表的邪恶。现在,安公公看起来是一种非人即怪的活物,在捆着他的柱子和绳索里扭动,发出嘶嘶的叫声。那叫声,像是某种不明来路的怪兽在深夜嘶鸣,格外刺耳。顷刻间,安公公又瘫软成一股涌动起伏的蓝黑色潮水。这景象令人迷惑又惊恐。父亲的行刑官,呆呆地望着这个怪异的阶下囚,手臂上的气力骤然消退。

父亲吃了一惊。尽管事先父亲有所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父亲大为惊骇。屋内火烛骤然暗淡,仿佛密室里忽然刮进一阵怪风。这更令行刑官毛骨悚然,手中的鞭子滑落在地。父亲这时发现安公公身上刚刚留下的鞭痕却在奇异地愈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父亲尽量按捺备受刺激的心灵,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不为所动。

安公公狂笑起来。现在他完好无损,只是整个人变成了蓝色。

父亲紧锁眉头,狠狠吐出两字:“怪物!”

安公公的笑声戛然而止,蓝色的瞳孔紧盯着父亲,神情凶恶。

“王爷,我说过,也提醒过您了,我是不死的,但我不是怪物!我讨厌人家说我是怪物,即便是王爷您。我请您收回这个称呼。王爷,您怎么能称我为怪物呢?我可不是怪物!我用我最昂贵的东西换来了这个馈赠,您养尊处优,怎么能想象我的失去?王爷,您可以鄙视我,但您绝不能说我是怪物,您无法想象我有多厌恶这种称呼。哦,这无疑是在杀我——”他将脸转向父亲身旁的行刑官,“想要杀我,来,我倒是想看看,谁能杀了我?你连我的皮毛都动不得,如何杀我?你可真是自不量力!再来试试看,去找一把上好的砍刀,去把大清最厉害的刽子手叫来,让他来,砍下我的头!快去!快去……哦,王爷,您竟然说我是怪物……”

安公公声嘶力竭,刺耳的声音令父亲烦躁,父亲想立即离开这间密室。他本能地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黑斗篷,随手向安公公扔了过去。这件斗篷像一片展开的乌云,遮住了那头狂乱的、嘶叫不已的怪物。

安公公在黑斗篷里剧烈扭动着。行刑官挥手,几个侍卫上前一番捆绑,才让黑斗篷平静下来。

父亲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出密室。我已经来到外面的大堂。父亲脸色苍白,深吸一口气。看见了我,他并无惊讶,只是皱了皱眉,他向我施礼,我连忙搀住父亲的臂膀。父亲在颤抖。方才那一幕在他心里远未平息,父亲眼里充血,满是疲倦。我快速向父亲讲述地下花园和安公公的瓶子。若是没有刚才一幕,父亲不会相信我。他紧锁眉头,瞳孔的颜色越来越深。

“父亲,我们得将安公公带往绮华馆,在延春阁的墙上有一扇门。安公公手里有门的钥匙。父亲,那个地下花园就在门后……”

有极大的可能,父亲所说的石棺里的恶咒和邪灵就在那里。我应该看见过,经过过,可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邪灵就在后宫,也许,正在窥视着我们。”父亲说。

“‘她’是谁,是谁发出了诅咒?”

我说的,是太后说过的“她”。父亲说的,则是火光中显现的那张脸。父亲称它为邪灵。

“我不知道它是谁。我只知道,它是一个女人,一个被遗忘的魂魄。恶咒与它牢牢连在一起。要去除咒语,就要除掉邪灵;要除去邪灵,就要去除咒语。它既诅咒了爱新觉罗,又诅咒了自己。自古,还没有人用过这么恶毒的方法,用诅咒自己的方式令自己不灭。公主,你看见过我脑子里的画面,你也看见过那张脸,它就是我要找的邪灵。”

“不,父亲,我只看见了大火,我没有看见火光中的脸。”

“它从火光中逃走,那张脸。它远离,藏匿,它藏在死亡里。死是断绝,而它的死,却是不灭。圣祖将装殓它的石棺放回原处,因这中了不死之咒的邪灵沉睡不醒。惊醒它是危险的,它只能被原样秘存。诅咒预言的时间在末世,可末世到底是哪一世,谁都无法预知,更何况是圣祖。以圣祖的豪迈和圣明,圣祖相信,祖先的基业不会有衰亡的时刻,而圣祖所开创的辉煌,会一直延续下去。所以,末世之说在圣祖看来荒诞不经。末世不会到来,圣祖以极大的信心掩埋了邪灵。可这无法销毁之物也显示出它不灭的意志,这在圣祖心里又布下阴云。诅咒的恶意令圣祖恼怒,圣祖将发出诅咒的女人从历史中抹去,就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遗忘为我们换来了没有阴影的安宁。她肉身粉碎,灰烬也被风吹散。最初,许多人还记得她的名字,后来,连名字也忘记了。现在的她,仅仅是一则诅咒的传说。这是与它有关的仅有的消息。

“皇族不相信邪灵会逃逸。可在皇室衰微之时,忧虑唤起了族人对恶咒的畏惧。因为邪灵的魂魄终究没有散去,而且无法散去。作为传说存在的诅咒和邪灵,是提醒,也是弥漫于皇族中绵长不灭的恐惧——它醒来,逃走。末世终究还是来了,诅咒的恶念也已醒来,如果不加阻止,势必将完全应验。今夜,也许是我觉罗一族最好的机会……紫禁城已被我的人控制。大内一如既往,是为了不惊动邪灵。我虽有一把除邪的宝剑,却不知是否有获胜的可能。至于安德海,他长期服用施了咒语的草药,普通刑具无法对付……可你说,会弄到安德海之瓶。看来,这是唯一的法子。却不知,那叫翠缕的宫女是否能如约而至。”

父亲从怀里掏出怀表。离我与翠缕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要从安公公嘴里掏出什么已不大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押着这怪物去延春阁,与翠缕汇合。我们的希望在瓶子上。瓶子,是唯一能令他消失的东西。若他对消失,或是如翠缕所言的“没有了”还心存恐惧,那么这件事,就还有胜算。

安公公被黑斗篷蒙着,又被绳索捆了个结实。侍卫扛着他,一同进入存性门。父亲眼见各个工坊里的织机、布匹,虽然事先我已跟父亲有所交代,父亲还是深感震惊。这里规模的庞大和分工的细致等同于父亲管辖的内务府。

父亲迫切地想要看到,地下倒立的另一个绮华馆。

翠缕果然来了,带着一只咔咔作响的瓶子。父亲让人将延春阁所有的灯都点亮。父亲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腰间佩剑。父亲在冒险。仅凭这一班人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治父亲谋逆之罪。黑斗篷里,安公公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嘶鸣。父亲命人解开他上身的部分绳索,褪去半截斗篷,露出脸。翠缕将瓶子倒着摆在一张桌子上。瓶上的标签写着‘安德海之瓶’几个字。安公公显然已经闻到了瓶子,听到了瓶子的咔咔声。现在,他亲眼看见了瓶子。在父亲密室里变成蓝色波纹的安公公恢复了原状,面色苍白、苍老。不死的信念正在安公公心里褪去。安公公转向翠缕。这张脸由邪恶转为凶狠,由凶狠又转为可怜。翠缕自从暗影中走出后,就出奇的平静。也许,不,没有也许,而是无疑,无疑这是她的最后一夜。

“你背叛了太后。”安公公说。

“你杀了福锟。”翠缕说。

“我没料到您会来这一手。我小看您了,荣寿公主。”安公公转向我。

“把门打开。”我说。

“我是不死的。是你,翠缕,你这罪人!”

安公公自言自语,语气里已经没有了自信。

“让安公公离得近些,仔细看看,可认识这只瓶子?”我说。

“不!”安公公大叫,“让它离我远点儿。”

他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安公公,你怕什么呢?那是你的瓶子,上面可是写着‘安德海之瓶’?”父亲说。

“王爷,这的确是我的瓶子。这就是我怕它的原因。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装在里面,谁拥有这只瓶子,谁就是我的主人。”

安公公双眼闪烁着令人生厌的光泽,尽管,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瓶子里装着的,可是你的忠诚,安公公?”

“王爷,忠诚就是我的命。我的命现在在您手上,王爷,您想要什么?”

“把门打开。”

“王爷,请解开我身上的绳索。”

父亲挥手,侍卫解开余下的绳索,将一条链子栓住他的脖子和手。

“王爷,您确定要去亲自验证恶咒和邪灵?您对后果是否有所准备?”

“我等了很久,不愿再等了。”

父亲低沉的声音在延春阁回荡,连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所准备。父亲脑子里的画面漆黑遥远,我只看见决斗的念头和勇气。

安公公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伸出左手,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墙上奇异的花闪现,整面墙像水波一样颤动着。花在张开,越变越大。安公公迈步走了进去。所有的人都紧随其后,从花朵中心迈了进去。

安公公佝偻着腰在前面带路。然后是父亲,我,拿着瓶子的翠缕,之后是十二名侍卫。墙外留下许多侍卫,以做接应。

“安公公,那天从积翠亭出来后,你带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对此毫无记忆?”

“公主,这都是为您好。”

安公公并不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邪灵在里面?”

“是的,王爷。您将会看见恶咒和邪灵。如果您准备好了的话。”

“据我所知,邪灵必须依附在一个人身上,才能显现。”

“王爷圣明,邪灵若是愿意让您看见,您就能看见。对于邪灵,王爷还知道些什么?

“这正是你要回答的问题。”

“奴才其实并未真正见过邪灵。只有很少的人能看见她。都是被邪灵选中的人。我刚才说如果她愿意,您就能看见,正是这个意思。可见,奴才并不被邪灵看中。被邪灵选中的,另有其人。奴才照看的,只是这偌大的花园。说到底,奴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园丁,为太后的奇花异草培培土,浇浇水而已。上一次奴才陪公主来,走的是桥上,因而公主并未曾看见这些奇花异草的根部,所以也就未曾看见……”

“安公公,别绕远了,说恶咒的事儿。”

我们走下楼梯,倒转过来。父亲的十二个侍卫,异常警觉,手都握在腰间的剑柄上。只有安公公自如有加。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尽管翠缕手里紧握“安德海之瓶”,可父亲是否意识到其中的危险,难道我们不是随着安公公进入了一个瓶颈?虽然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说法,可父亲一行进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父亲有的只是一柄除邪剑,父亲何以有如此大的勇气,深入这不可预料的境地呢?

“王爷一定听过口吐莲花的说法。这是佛经上的说辞,但是对于邪灵而言,口吐黑莲倒是别人并不知晓的事情。简而言之,先有邪灵才有恶咒。而恶咒一直在保护着邪灵的灵力。邪灵与恶咒难解难分。它们几乎是同一种东西,同时又分化为两种不同的形式。王爷,您有所不知,倒并非奴才有意隐瞒,而是因为,奴才实在没有看见过邪灵的真面目。奴才听说,邪灵只会在与其相关的人面前现形,像奴才这种身份的人,所尽的只是奴才的本分。王爷是否听说过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在历史之外,百年来,这个名字被人遗忘了,尤其是被皇室的人遗忘了,她成了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女人。如果没有恶咒,她的确不曾有在世的证据,同样,如果没有恶咒维系的邪灵,她也早已灰飞烟灭。

王爷,尽管皇室一度绝对控制了这场噩梦,但是很遗憾,无论恶咒也好,邪灵也好,这两样不祥之物,都是真实的。王爷您看看这大殿,这花园,可不正如咒语中所预言的那样,在末世盛开?也足以证明,她已从数百年前来到了现在。王爷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为咒语培育的花园。而奴才正是这个花园的看护。

王爷,很多年前,邪灵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与王爷您有着世仇。仇恨没有被时间冲淡,相反,随着预言的迫近,变得愈发深重。无论您称呼她邪灵也好,还是称呼其为恶咒,她就在这所园子里。她怨恨王爷您的姓氏。王爷姓氏里含着祖先的光荣,在邪灵眼里,这光荣就是罪恶。奴才并不知道邪灵怨恨您高贵姓氏的真正原因,总归,她想报复您。由于觉罗没有给这个女人施展报复的机会,最终,她将自己献给了世上最邪恶的邪灵——摩罗。她让自己成为摩罗的寄居之所。她以肉体和灵魂供养摩罗,与摩罗相融,成为另一个邪灵。这是漫长的过程,其间细节无法知晓。当这女人与摩罗真正融合,化身为仇恨和复仇之心,她发出的咒语便如剧毒般难以消散和化解。她肉身消融,只留下一页纸片和一件衣服。任凭其他人用尽方法,也无法销毁那片纸和那件衣服。她是纸上无字的咒语和衣服里的无形之身。”

“这么说,你真正看护的,不是什么花园,而是一张纸和一件衣服。”父亲加重语气。

安公公瞟了眼翠缕。

“恶咒,王爷您想必已经听翠缕说过了。”

“我要你再说一遍。”父亲说。

一行人即将穿过地下绮华馆的大殿。大殿里那些人影尚未显现。大殿里雾霭重重。安公公止住声息,否则我们和他,都将被声音震碎骨头。无论这里出现何种景象,现在都不是父亲关心的事,父亲想要去的是藏有一片纸和一件衣服的地方。

在殿前空阔的广场上,安公公的声音也无比空旷。他本是一个空盒子,声音从空盒子里流散。

“恶咒是一朵纸上花。摩罗口吐黑莲,显现恶咒,但恶咒却并非莲花,而是黑摩罗。黑摩罗应摩罗之咒而生,当黑摩罗开始发芽,邪灵以特殊的方式培育它,将它变为植物中的吸血鬼。黑摩罗以人或动物的血滋养长大,可唯有吸食人血才令其保持邪恶的力量。怎么说呢,就像传染病,这朵纸上花,能繁衍出许多花来。王爷您看,这一园子的花,每一朵都来自恶咒——黑摩罗。它有着旺盛的活力,它吸食处女之血,才会有如此鲜艳的颜色与纯度……”

“这么说,太后一直用它,也就是‘恶咒’来织造衣物?”

“王爷,太后用摩罗花织造衣物。您不也穿着用这精妙绝伦的丝线织造的衣袍吗?太后宅心仁厚,总是愿意与人分享最好的东西——在太后眼里,只有摩罗丝线,才是世间珍宝,但凡拥有太后所赠之衣物者,都是太后看中的人,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人。王爷,您难道不为此而感到荣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