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皇后呢?”

“遮蔽皇后的是一身紫色。”

“你得回答,是什么罩住了我和皇后!”

“危险。”

“这宫里可有过安宁安全的时候?”

“还有月光。”

“我会救皇后的。”

“月光会杀了你。”

“我们终究要待在一起,我受伤的地方会长出新皮肤。”

“但愿如此。”

“‘她’为何诅咒?咒语在哪里?”

“‘她’为复仇而诅咒。她的咒语无处不在,像空气。”

“我每天都呼吸着‘她’的诅咒?”

“皇帝,你活在诅咒中,却看不见诅咒和发出诅咒的人。咒语像光环和衣服一样罩住了男人和女人。”

“告诉我如何解开咒语!”皇帝第一次表现出愤怒。

“没有人能解开咒语,至少现在,我没有看见能解开咒语的人。”

“你是谁,我为何信你?”皇帝问。

我是谁

皇后与我交谈许久,现在,我倒不知我是谁了。对这个问题,我毫无主见。

一直以来,我用意念操纵皇后,使用她的肉身和情感,倒不妨说,皇帝,你爱的是一个被操纵的人,她并不属于她。因为我,在没有见到你之前,她就已将自己许配于你。我利用她回到宫里。你们初见,她通过眼神告诉你的,也正是这个消息。你们之间有一道不可言说的联系——不妨直说吧,我就是你们之间那条似有若无的联系。我得说,我并不懂得爱究竟是什么,说到底,我是一件东西,一本书。我没有是非对错之分,我矛盾重重,随时都在改变。如果这样的行为叫作背叛的话,那么,自相矛盾和背叛是我的本性。今天我可能是善意的,明天我便可能满怀恶念。这一切要看我所在的地方,和使用我的人。我没有灵魂,我使用他人也被他人使用,这一点,还是皇后告诉我的。

我是灵物,借他人发出声音,以意志控制他人。

没有灵魂是我的缺陷。拥有灵魂是我的目标。当我具有灵魂,我便不会再借用他人的肉身和头脑,我将不会占有任何一个人;并非任意一个灵魂都能满足我,这是我的缔造者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的。我要的,是布西亚玛拉的灵魂。“她”,这世间最邪恶的灵魂,她被咒语控制,咒语就是她的全部。她是她的诅咒。她是邪灵。获得这个灵魂,意味着不朽、不亡。获得这个灵魂也意味着获得咒语。因咒语,不死、不亡。我的缔造者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缔造我,并赋予我寻找不死之咒的信念。他要的,是不朽、不亡。我的欲望来自他,我取代邪灵的想法,从未改变。

我的缔造者一心想得到这个不死的法宝,使我跨越时间而凌驾于衰亡之上。在寻找中,他成了这一不灭邪灵的守护者和崇拜者。他变成了邪灵的奴仆,视她为偶像和神灵。“她”腐蚀他的心念和健康,使他抛弃尘世,视她为唯一归宿。我,在这一过程中形成。“她”是他的神灵,离开她就意味着不幸和荒芜。这形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我。那是对我的注释和更广泛的传扬。皇后每天都在诵念它,皇后脑子里就藏着这本书——《红楼梦》。纳兰容若和《纳兰词》,却是它的源头和故乡。因为《红楼梦》,人们几乎忘了我,连太后也如此热衷,皇后从未想过,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虽是一个忽左忽右的灵物,却有自己不变的使命。我要的,是邪灵。唯有邪灵可以修补我所有的缺陷——虽然我是灵物,水和火依然是我的致命伤。我寻找最忠诚,最极端,为我修造藏书楼珍藏我的人。

所有使我得以存世和流传的人,都有着致命的弱点,就是视我为珍宝和神灵。我的确堪称神灵。我是有着神灵般意志的灵物,我从每一个疯狂的读者获得能量,这种偏执的活力使我在获得灵魂前总是完好如初。可唯有灵魂,能使我流传千古,拥有至高的光荣,并免于被焚毁、水淹和虫蛀。在获得灵魂前,总有一天,我会衰朽到只要被碰一碰,就会风化为碎片和粉末。我的缔造者,想要赋予我与时间对抗的耐力,一直崭新,永不褪色,如初始般完美无暇。我的缔造者夙愿未成身先死,这一切要靠我来实现。我在寻找“她”,要得到“她”。那深埋于文字中的名字,会随着念诵被散播、传颂。我的缔造者,是在这样的心念下书写和缔造我的。

然而,意外的是,我却拥有不为我的缔造者所控制的相反的智能与品行。我本质中最大的特征是背叛与矛盾,是诚实与谎言、善意与邪恶、不变与万变的总和。我在这个时刻提醒和帮助人,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意志左右、束缚和威逼人,就像现在,我正在使用皇后——我坦言这一切,是在告诉你,我无法消除邪灵、破除咒语,却可以成为装殓这二者之一的皮囊。邪灵和咒语,最好的归宿,就是成为一本永世不灭的书,或被人翻阅,或束之高阁,为灰尘覆盖,却永世不腐。

赏赐

皇帝带来的灯烛渐渐黯淡,晨光映亮了窗纸。驱使我说话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件脱下的衣衫,塌陷下去。

我倒在皇帝的臂弯里,睁大眼睛,重新审视这个男人。

皇帝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褪去笑容的皇帝,稳健又持重。我与他似第一次相见。我的心被强烈的爱占据,我的爱没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此刻我比以前更爱他,我的爱是连贯的,不为灵物所左右。皇帝从我眼里看出这种不可改变,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火焰。这个不平静的夜晚,长得像过去了数年。爱如此危险,我们为对方担忧,却已无法回头。灵物说要回到源头,是什么样的源头,谁的源头,又如何回到源头?哪里是梦开始的地方?

布西亚玛拉,就是答案与源头。当这个名字花粉般袭来时,无论对皇帝还是我,危险此时已经站在门廊下了。闪电般的震颤在我们视线里流转,落下。我们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礼,最后一次。

一整夜,皇帝让整个后宫不得安宁。皇帝公然蔑视所有的妃嫔而只垂青于皇后,令所有嫔妃奴才们的眼神都变得不幸而哀怨。宫妃们在我面前垂下头,将眼神移向别处。太后上下打量我,让众人退下。储秀宫里残留着烟草的苦味。

“你知道我为何只留你一人?”

“请太后明示。”

“因为你伺候皇帝有功,我要好好感谢你。”

“太后,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是么?”她挑起眉毛,“你蛊惑皇帝,使他专宠你一人,这是你身为皇后的本分吗?”

“我与皇帝畅谈诗文,并不曾蛊惑皇帝。”

“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教皇帝诗文,最终他却连奏折都读不通,你与他谈诗文,他反而听懂了?”

“皇帝很懂诗文,只是皇帝不愿显露才识罢了……”

“难道说这么些年皇帝一直在装聋作哑!”太后呵道,“是你了解皇帝,还是我了解皇帝?”

惩罚就要来临。太后的怒火在胸中燃烧,而我的心平静如水,我没有感觉到恐惧。我不知这是麻木,还是一夜间,我的心已变得坚硬,总之,我平静地看着太后。我们只有五步之遥,她坐在宝座上,我站在她的正前方。她是大清的太后,我是大清的皇后。

“你觉不出我会惩罚你吗?”

“是的,太后,您会。”

“你害怕吗?”

“我很害怕。”

“可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害怕!”

“我在替皇帝担忧。他怕您,太后。”

“这宫里没有人不怕我。”

“是的,太后。恐惧是传染病,正在这宫里蔓延。这是因为邪灵在秘密掌控着紫禁城。”

“你是说,这宫里最高的权威不是皇帝,不是慈安太后,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邪灵的东西?太可笑了,不仅可笑,你可知你正在冒犯皇帝和我的尊严吗?”

“她的名字是布西亚玛拉。”

“邪灵?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你的杜撰?是你的臆想,还是你亲眼所见?”

“她要毁灭所有已经建立已经书写的历史……”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我在跟布西亚玛拉说话。”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万分惊讶。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说出这句话,与此同时我走近她,逼近她,我想看到那双总是咄咄逼人的眼睛里的眼睛。看看那令皇帝恐惧的闪电,看看占据着这个躯体的灵魂。是的,她在。她的眼睛正在裂变,闪电掠过她的瞳仁,令四周黯淡;她肤色雪白,透亮;蓝色的血,正沿着她眼睛周围细小的皱纹向整个脸颊延伸。她的脸改变了。可那还是圣母皇太后的脸,此刻,谁看到她,都会为这张脸深深震撼。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亲眼目睹的一幕,皇帝并未夸大其词,这一幕如此可怕,因为这双眼睛里含着十足的邪恶,这是如坠深渊的感觉,伴随而来的,是消极,那又咸又腥的味道,这味道在我口唇间蔓延,让我眩晕,接着,是恐惧,对死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恐惧像一个正在落下的波浪,覆盖我,我闻到刀剑穿过皮肉时鲜血的气味——

它正在到来,可奇怪的是,它总像是在另一个地方发生,在我和它之间隔着距离,弹指间的距离,我还可以冷静,甚至可以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仅仅只是看着。

“我不会让你毁了皇帝,绝不!”她喊道。

“邪灵……”

我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

“您看到过现在的自己么?”

“你说什么?”

“您看到过现在的您自己么?”

“……他看见过。如今你也看见了。”她的语气忽然弱了下来,“看见我的人都很危险。我警告过你,但你还是我行我素。你很有勇气。皇帝的确选了一个好皇后!在这宫里,还没有人敢这么近,这么肆无忌惮地看着我,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厌恶你的原因。我就知道,总归会有这么一天,你看着我的眼睛,试图接近我、看穿我。我让你冒犯,是因为我很好奇,你哪里来的勇气,是什么在支持你敢于冒犯我至高无上的尊严?你难道不怕我赐死你,到时候连皇帝都救不了你!”

“太后,皇帝用十六人大轿将我从大清门迎娶进紫禁城。据我所知,大清自开国后,只有两位皇后拥有这一殊荣。前一位是康熙皇帝的孝诚仁皇后,后一位是我。这是一个国家的仪式,皇帝用庄严仪式迎来的皇后,难道皇后不能、不该说皇后能说和应该说的话吗?难道皇后的言谈举止要像奴才那样战战兢兢吗?我入宫前非常仔细地学习了宫廷礼仪,我的言行符合礼法所要求和赋予的尊荣,既然我已经做到了典范,又何惧之有呢?我看出,您是借我惩罚皇帝。您请了最好的老师,可皇帝却用不通顺的阅读和书写、不规范的礼仪、不合适的言辞,抵抗您,甚至连皇帝的仪表和态度都与皇位很不相宜,您看出,皇帝正在成为臣民们的笑柄。您该想到,皇帝以此满足了您对惩罚的需要。

“您乐于惩罚,只有惩罚能让您满足。惩罚符合您对爱新觉罗一族的蔑视。在您的眼里,皇帝就该是这样一副不受人尊重的样子,他应该在背地里受到嘲笑,而不是像圣君一样受到敬仰和崇拜。圣母皇太后,在您眼里,有另一双眼睛,在这双邪灵的眼里,每个人都该以言行不端来满足她嘲弄和惩罚的目的。‘她’来,就是为了惩罚。布西亚玛拉,正在嘲弄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她眼里有催眠的力量,所有进入紫禁城的人都会自觉通过这双眼睛去看去判断,在他们周围,布满了消极与恐怖。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曾依稀洞见了某些真实——太后,你可曾看见过真实,每个人都在为他们看不见的真实而受苦乃至送命。”

“你跟我讲真实,那么我告诉你,真实就是神灵,没有人能窥见真实神灵般的面容。所有的窥视和猜测都是歪曲和诋毁。我惩罚你,是因为你用这些污言秽语诋毁了神灵,你该当受罚。跪下。”

那天,我领受的惩罚是从李莲英手上接过一套吉服,当众穿上它。

它盛在一个托盘里。衣料上金丝银线的刺绣令人目炫和亢奋。

没有人将这件衣服视为惩罚。它怎么会是惩罚呢?它看上去更像一个高等级的赏赐。它光芒耀眼,穿在身上令所有人发出赞叹,为之折服。

这怎么会是一个惩罚呢?

灼人月色

她让所有的人都进来,看着我,穿上这件礼服。她的贴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饰物和衣服,我赤身裸体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围着我的是妃子、宫眷、宫女和太监。我无处可逃,被眩晕弄得迷迷糊糊,任由摆布。我仅仅是一个活物,或是一个木头架子,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挂着。更换衣服的过程非常缓慢,犹如举办一个隆重的册封仪式。这是一套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我麻木而僵直,正如这衣服制造的效果。没有人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和惩罚,当侍女们将衣服一层层套在我身上时,连我也不得不赞叹,它令人炫目的织造技艺和合体的剪裁。

它像我的第二层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