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另一种声音说,它们以你为食,不久你就会因为被吸干汁水而变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散发恶臭。是我的担忧发出了声音。这事儿,我似曾相识。我曾见识过这一幕,我儿子的皮肉上开出了色彩艳丽的蘑菇和桃花。这些毒菌和花朵吸干了他——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为了避免这些细腻的痛苦,我为他选择了另一种死法,在浓稠的月色中消散。这甚至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月色以无可辩驳的毒性杀死了他。他太娇嫩了,月色在他皮肤上除了留下死亡外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我躺着,想着一些还能想起来的事。这些记忆都很稀薄,需要竭尽全力方能捕捉,要么就会消散,就像烛火让黑暗消散了一样。我躺着,捕捉这些似有若无的消息。它们是一片模糊的碎片,在我周围漂浮,有着确定的形体,却没有丝毫声音。我一动不动,做着这费力的游戏,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那是一块怀表的秒针和分针发出的声音。事实上这块表是无声的,像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一样无声。他们不能制造声音,却可以制造效果。这块怀表经过消音,它的声音只能被感觉到而不是听到。我差点失去听力,然而我在一片漂浮物中捉到了这块怀表的声音,秒针分针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这需要更加非凡的辨别。

我想我该醒了,于是我醒了。我想我该坐起来,于是我坐了起来。我想我该站起来,我真的站了起来。在我周围腾起了一片白雾,又像扬起了一阵雪花,这屋子里纷纷扬扬有许多翅膀张开又合拢。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看看我到底是否失去了脸,手,和脚。我向镜子奔去,镜子里空无一人。我使劲闭了闭眼,再看,镜子里还是空无一物。我伸手摸了摸镜子,我不相信我失去了脸,手和脚。我触到了光滑的表面,触到了我自己的手指。镜子里出现了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而不是手的影子。我于是知道我需要借助镜子恢复所有形体与知觉,于是我继续触摸,于是镜子里出现了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前额,直到镜子里映现出一个完整的我,我才住手。

我端详镜子里的这个人,这个人有一张新面孔。与方才排列在我面前的那么许多面孔都不同。她不是庚申年间从圆明园逃离时的那张面孔,也不是多年来一直不变的富有魅力的面孔。这是一张老人的面孔。它显示的不是衰老而是成熟与信心。比之以前不老的脸,我倒更喜欢现在的这张。它有种前所未有的气概。我因为看不透这张脸而一直凝视它,然而我还是看不透它。三十八年前,我因厌弃和恐惧依附于邪灵所赋予我的面孔。这张面孔的确让我立于不败之地,让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让我躲避所有的怀疑、问责、刁难和自身的局限。然而,就在刚才,我失去了这张脸。我觉得我赖以生存的地方被更改了。一个我可以隐藏自己的面具就此化为乌有。于是出现了这一幕。我摸不到自己,也无法从许多面孔中找到自己。现在的这张脸正是我要找的,是我需要的。然而这张面孔从何而来?若非出自我自己的手——当然出自我自己的手,我从镜子里唤出和画出一个我,就像镜子里本来就有一张脸,一个躯体,等着我来唤醒,拂去尘埃。我是一片空无,而镜子里的这个人却十分明确而肯定。她眼神坚定,脸颊瘦削,颧骨突起,嘴唇不再丰盈,而是薄和尖刻。她下巴坚硬,额头饱满,只要稍加修饰就会具有威仪。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她正在修饰自己。施粉,描眉,贴鬓角,点唇彩。下唇上那一点猩红着实让这一片惨淡的景象为之一振。她不仅赋予自己色彩,还带来了活力——我在一片空无中不仅描画出自己,还重新对这张面孔加以修饰。包括那一身凤飞龙舞的朝服。

她是圣母皇太后,尊号慈禧。

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镜子。我立即投入这个新形象的怀抱,与她相合为一。我面前的白雾渐渐散去,那片翻腾的白翅膀平息下来,落了一地,像暮春的花瓣儿。我等着宫女前来清扫。我认出我这是在颐和园的乐寿堂,这原本是供我消暑和修养的地方,我想起,是皇帝将我安置在这里的,就像存下一个已死之人的旧物。任何时候,皇帝,你都不能轻易承认死亡这个事实。

我喊了一声,来人呐。

我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我发出了一个老人的声音,这声音令我颇不适应,然而这声音里含着一份天然的威力,沧桑,以及神秘的说服力。这声音颇为尖利,又浑厚,介于男声与女声之间。我明白了,对新得的这张脸,我中意的地方,原来在于它不再单纯只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张性别模糊的脸,尤其是当我重新穿上朝服时,我无法清晰地分辨出朝服里到底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界限消失了,魅力是双重的,精神是双重的。

没有人应答。于是我稍稍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声:你们都死了吗?

奴才们都在殿外。他们都在加紧清理那些白蛾子。他们后来跟我说,白蛾子全都来自我沉睡的身体,它们从我的五官里飞出。他们无法解释和消灭这些蛾子,因而,这便成为一项神迹。他们从前畏惧宫里浓重的雾霭,现在又畏惧白蛾子。他们天生就是只能服从于我的奴才,以皇帝的智力完全不够理解这一点。我看着他们,满不在意他们诚惶诚恐跪倒一片,我知道他们畏惧的本性无法改变。事实上,我也畏惧,我比他们高明的地方,是我知道隐藏,我总能找到一张合适的脸。我爱现在这张脸的原因还在于此。我命他们将地上白蛾子的残屑舔净,将我的床铺也整理好。床上还有一副残存的躯体,现在我不需要它了,我命令他们掘开地面,将那残体好生掩埋。

他们老实说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了三个月。有这么长时间么?我觉得我不过在这里躺了三天或三个时辰。他们当面掩埋了我的残体,还有残留的衣物。我不明白我被置于这里之前怎么会穿这些东西,我怎能将那些残花败柳穿在身上,那件旧装需要的,也是掩埋。我发现我根本无需对这些事情加以说明。我的存在不容置疑。奴才们立即就承认了我,向我顶礼膜拜。神迹是权威最好的铺垫,这些普通灵魂需要的,是超凡的迹象,哪怕它们仅仅来自幻觉。监视我的人于是都成了我的崇拜者,禁令就地解除,无需皇帝的圣旨。

我打算立即动身前往紫禁城。

隆裕

我分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当我再次聆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我站在钟翠宫的高台上遥望远处,也是什么都没看见。太后住进颐和园后就意味着我的钟翠宫变成了一座冷宫。尽管皇帝从未给我好脸色,也不来不进钟翠宫,但我并未失去希望。现在我日夜担心的是,我会成为废后,或是不为人知地暴亡。消息被封锁了,我费尽周折也未能得到太后半点消息。显然在废除我的后位之前,他们会对太后动手,然而我不相信他们能将太后怎样,他们只是在等她的死讯。但死讯迟迟没有传来,罢黜我的预感却越发强烈。也许皇帝早已写好诏书,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合适的时间,也许他热衷于那些稀奇古怪的政令暂时忘了我——在皇帝眼里,我从来都不重要,可我却是他要小心提防的。

我分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如果说在这宫里我对什么最为敏感的话,那就是太后的脚步声。这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感觉,这甚而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气场,这甚而不是一种气场而是一种意念。太后是强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在畏惧与臣服两种态度间,我选择臣服。她身上的威严一望而令人感到安全和顺,心悦诚服。我和她同姓,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我们心心相通。我能更快更准确地知道她所在的方位,是远是近,是醒来还是睡着。身为皇后真的不必如此殚精竭虑,恍然如惊弓之鸟,然而,这是无法控制的,超出了解释和理解,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陪在太后身边度过了每一天。

不会有错。她醒来了,正在路上。此时宫里一片寂静,蝉鸣声鸟叫声这时都偃旗息鼓,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像是专为了让我倾听她来的声音。当然,我听到了,我不仅听到了她,还听到养心殿那边死寂一片,像是那殿里的主子仆役都睡死过去。也是,这一群人不停歇地忙了三个月,兴奋和过度的快乐让他们从未得到过片刻的休息,想来,他们今天睡成这样,是在情理之中。太后早说过,快乐是这宫中的大忌,这也是太后从来不给皇帝快乐的理由。稍加放纵,皇帝便会失去分寸,而不出两个时辰,皇帝就会以失败来证明太后的明鉴。

然而这脚步声里有着别的内容。这是一种焕然一新的声音,却还是她。就像一个人长出了新的皮肤,也褪去了旧妆容。我想在第一眼我未必能认出她,她带着新的气味、形式和态度。如果一个人连续睡三个月就能睡出一个新的自我来,那为何我不能?这些确定的,同时又飘忽不定的声音,向我递来一张新面孔。这面孔亲切又富有感召力,跟以前的旧面孔相比,少了蛊惑而多了从容,少了年轻而多了成熟,它清晰而易于分辨,它是这样的一张脸,看了就让人感动,像有许多让人感激涕零的故事,融于那面孔的所有细节,你不得不为她卑躬屈膝。

此时不仅养心殿,几乎整个紫禁城,都陷入了无法逾越的睡眠,这寂静,是真实可靠的。在寂静中,我更加确认太后回宫的消息,而且这消息越发接近。这是一个大事件而宫中无人知晓。这虽不是一个法定的节日,却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时刻。我命贴身侍女拿出我的大朝服,我肯定将有重要大事发生,我所有的恐惧和忧虑都会随着太后的君临化为乌有,之后,他们会在悔恨中煎熬,他们会因为致命的疏忽而前功尽弃——

一个厌弃死亡的人怎么能在宫中立足呢?皇帝和他愚蠢的支持者一直在宣扬那些匪夷所思的政令,他说,那是他洒向世间的福音。可断送他的前程,乃至性命的,也是这所谓的福音。

珍妃

最先听到那声音的人应该不是我。我太困太累,连听觉都睡着了。惊醒我的不是声音,而是恐惧。恐惧快于听、看和闻。恐惧犹如似有若无的灵感凌驾于所有感官之上。在那声音来临之前,恐惧已经开始在我面前留下印记。镜子里会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旋即又消散了。荷花缸里的水突然翻滚,像是有人在不停搅动,又毫无征兆地平息。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有人向我举起看不见的刑具。我的手臂会感到麻痹,似乎天气忽然转冷。我停下脚步,就像面前的路程铺满了即将融化的浮冰。我会骤然颤抖,在我还是笑着的时候。我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对太后的安排不够周密?御林军都是新选的,由磨指监管。磨指在地下花园时,就已被太后知晓,又怎么可能背叛?更何况太后现在形同死人,而每天的传报都是确认,她正在死的路上越走越远。此外还有什么恐惧会从我身心里浮出,并暗示我它就在近旁?

是心跳声惊醒了我。

此时恐惧的浓雾已经迫在眉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乱,不知缘故的张皇,仓促而无法防范,是预感到不好的结果,同时预感又不十分明朗时的慌乱。我在慌乱中摇醒皇帝,皇帝望着我,而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发生了什么?”皇帝问。

“她来了。”我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太后还是在说恐惧,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也许她们本来就是一回事。

我们一同向殿外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今天为何这么安静呢?听不到一点声音,空气里没有香味儿,看不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丝风?”皇帝说。

“下雪了。”我说。

不是雪,是一片白色的雾霭。不是白色的雾霭,是一片缤纷的碎屑般的翅膀。这是午夜时分,有千万只白蛾子从空中落下,遮住了月色。我伸手,一只白蛾子落在掌中扑腾几下就死了。有更多的白蛾子落下来,将黑夜映出一片苍白。树上、门楣、地上,以及墙上的雕花一时都形如妖孽,显出另一番景象,犹如忽降大雪,却并无寒意,反而是一股闷热的气息,静止,停滞,空旷,与任何我们熟悉的东西都不再粘连。

她的仪仗从这浓厚的白色中来了,华盖,凤辇,侍卫,成批陪侍的宫女太监。这个时刻,她却穿着朝服,胸前挂着朝珠,头上戴着朝冠。这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然而我们却都知道这就是她。现在应该在太后前加上一个字。她是老太后。

我注视着这一切,这一幕像是发生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的目光很慢,我的思维也很慢,我所有的知觉都放在闯入养心殿像是重新复活了的这个人身上。我不相信复活,这不可能是她,这个人是谁?她在扮演谁,还是生来如此?

我们被疑问钉在原地,看着她向我们走近,如大难临头。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太后的手离开我的脸颊时我几乎没有知觉,皇后手上的护指划伤我的脸颊时,也没有痛感,我还是站在极远的地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我一定是在梦中,也一定是从一个梦注视着另一个梦。我看见的其实是两个梦,它们套在一起而我还未找到离开的办法,我希望谁来叫醒我,摇醒我,当头浇我一瓢冷水。然而,我终究无法醒来。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地上落下的蛾子的翅膀像尘埃一样旋起。终于刮风了,这里闷热而没有可以吸入的空气。难道邪灵又从石棺里被掘出来,而黑摩罗也跟着复活了?抑或是谁又念起了那被废止的咒语?

从午夜开始的这一天像是瘫痪了。后宫完全为太后控制,当她的步辇走近西华门,御林军看见她的朝冠就为她开启大门,他们还将磨指捆绑,敬献于她。她当即处死磨指。她踏过磨指还没有变凉的尸身,从紫禁城的中轴线走来,所过之处,奴才们都为她让路,倒头下拜。她一路畅通直奔养心殿,而我们陷入沉睡无法醒来。皇后穿着朝服,可见她早有准备。太后怒斥皇帝,称他不孝不敬枉为人君,她说了很多,说了很久,我只觉一阵比一阵更为热烈的热浪正源源不断涌向殿内。她换了一张新面孔,陌生而新颖,三个月我们迎来了一个新太后,然而新太后比之前者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出场,我们就惨败了。

光绪

事情的发生,迅疾而不容思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去了我刚刚拥有的一切,权位。令我不解的是,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她新的形象,仿佛那形象早为他们所熟知,他们摒弃我赋予他们的自由和尊严,而甘愿臣服于他们并不了解的面孔,以及裹在最外层的服装。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在睡眠里修复了脸上的皱纹和褐色的色斑,那让她看上去不仅老迈而且肮脏。她脖子上的一道道赘肉也不见了,连身材也变得苗条。先前光彩夺目的年轻脸孔是无法恢复了,她看上去虽说精练却已显老迈。她脸上说不清是涂了大量的白粉,还是同生出白蛾子身上的萤粉,总之,她带着人和蛾两种气质,既是一个老女人同时又是一种昆虫。当她出现时,说明整个后宫已为她控制,不然她不会走出乐寿堂,走出颐和园,这么快就到了养心殿。当我看见她脸上雪白的粉末时,我知道我败在了哪里。我忽略了白蛾子,人们迷醉于无法解释又亲眼所见的神迹,当白蛾子一层层落下时,新的恐惧又将人们拖入新一轮的膜拜。

如果我失败了,那所有的人都失败了。

我无法超越从小就养成的礼仪,宫中课程从一开始就教坏了我,我跪在她面前,以一个罪臣的身份匍匐于地,虽然,我并不认可我身上的罪。她一出现,我就溃败了,败得再无回旋的余地。

“你可知罪吗?皇帝。”她坐在养心殿中央我的宝座上。

“我罪在冒犯了邪灵也冒犯了太后。”

“岂止是冒犯,你是想杀了我!”

她看上去并不震怒,她的愤怒里甚至有一些悲哀。

“为什么在驱走邪灵后您依然如此强大?是谁背叛了我?黑萨满、磨指,还是……邪灵被重新释放?”

“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一切。皇帝,我将指派一个人替换你,这样你就可以专心一意思考你的过错。我相信无论花多长时间忏悔,对你都是必要和有益的。要记住,我随时都可能废除你皇帝的身份,也随时可以杀了你,你将在担忧与恐惧中度过余生。”

两年后,老太后处决了他他拉氏,我的爱妃。她将她沉入井中,而我在被太后挟持出宫的途中,一直以为,珍已经沿着一条密道顺利离开后宫。王商会像我事先吩咐的那样,带着珍离开紫禁城。我委托王商,将我吉服冠上的珍珠交给珍,她带走珍珠,也就带走了我。我想我不能给她幸福,却可以还她自由——

每个人都经过那口井,包括我,她躺在井底,她一定睁着双眼,她一定在对我说,这两样,幸福和自由,皇上,你都无法给我。

十年来,我一直在等老太后处决我的命令,又用这时间来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知道回忆和心痛犹如一场慢性病,将我拖入一条死亡之路,然而我觉得这条路并不陌生,我想这一切,多么像一场噩梦,除非死去,我难以从这噩梦中醒来。我下定决心,除非死亡带走叶赫那拉,那么叶赫那拉也无法带走我。除非,我与她一起坠入死亡,否则我就要一直活下去,尽管,我正在一寸寸失去生命。我时常想到那年夏天漫天漫地的白蛾子,像是六月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我想这一切就是一场梦。我需要的不是兵器,而是一对能令这一切回到最初的翅膀。我想要一只蝴蝶,飞过环绕在瀛台周围的茫茫水域,飞过重重金黄的屋顶,上翘的飞檐,那么多威武的龙与凤的镶嵌与雕刻,飞过我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一直飞到那老女人面前,她邪灵的心肠从未改变过。十年来我们不曾谋面,我想她该比以前更加衰老,她正在等着我的死讯,就像当年,我等着她的死讯一样。

是的,我准备好了。

珍妃

我越是向前走,就越是闻到死亡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儿,从牙齿的缝隙里流淌,我鼻子里也是一股酸味,令我窒息。外面天气炎热,我从阴冷的北三所走出来,很不适应这样的热度。我觉得即便出了冷宫,我与整个皇宫,还是隔绝的、无关的,我像一条单薄的影子,热气随时可能吞下我、焚毁我。我沉默地走着,骨头在单薄的皮肉里咯咯作响,木鞋底踩在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两个太监一前一后,走在道路边。他们无声无息,垂着肩,弓着长腰。我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们是后来入宫的太后身边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这待罪妃子的衣服要鲜艳华丽。让我放心的是,摩罗花不会再活过来了,这鲜艳华丽,没有危险。我身上的旗袍陈旧,色彩暗淡,袖口上还有破损,但这并不能影响我走路的姿势,也没有影响我在少女时代就养成的步态。我身上有别人无法抢夺和改变的东西,这些,只为我所有的东西,是皇帝为何只愿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的理由。我这样走着,腰身笔直挺拔,在炎热夏季的光影中寻觅渐渐逼近的气息,即便那是死亡的气息,我也想从这气息中辨认出皇帝的身形,只有我才能觉察的秘密讯息。

我找不到他的呼吸,找不到那令周围事物熠熠生辉的眼光,还有,只有他在场时,那朦胧的暖意。皇宫里怎能没有他呢?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曾无数次想过,她不会杀他的,尽管她有着置他于死地的怨恨。我一直在想,太后若是杀了他,这皇宫里,就失去了最后一口活气。

我一步一步走向颐和轩。

当我在冷宫里最后一次整理妆容,重新勾画唇上那枚鲜艳的樱桃时,老太后早已从她柔软清凉的象牙席上起身。入夏以来,她住在乐寿堂里。这天中午,她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城楼上火光冲天,而我的影子却越过火光,清晰而明媚。她看见我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她在惊慌失措中丢弃的头饰与手镯,嘲笑她因囚禁皇帝,令大清遭遇最严重的灾难与危机。她梦见华丽的宫门变成了黑色的焦土,而我脸上的笑容始终烙在这一切之上。醒来后,她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是处决这个狐媚的时候了,即便紫禁城落得像圆明园一样的下场,我也决不容这个狐媚嘲笑我的错误与今日的残局。

洋人又来了。四十年前,他们纵火释放了邪灵,四十年后,紫禁城上空,是否会飘过新的邪灵?

不祥的梦加深了老太后处决我的决心。当她坐在颐和轩里的宝座上时,心里还在揣测着梦的含义与警告。她端坐在宝座正中,将两只手分别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她抚摸丝绸上拢起的刺绣,一双眼睛凝视着挡在宫门外的,那片雪亮的白光,她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我所有的错,都错在准许这狐媚踏入宫廷,使她拥有至上的荣耀与地位。是她离间了我们母子的关系,使一个孝顺的孩子,变成了想要谋害娘亲的逆子,是她在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使他的想法越出理智与祖制的界限,她让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我的仇敌和冥顽不化的革命党,她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虚伪与狡诈,使他以可笑的变革从根基上动摇了皇族的统治,她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上流淌的,是谁的血液,从她出现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叶赫那拉阵营中的一员了,他变成了爱新觉罗,她使我二十年的苦心栽培付诸东流……一切的一切,是她挑唆皇帝,使我失去了不死之灵的护佑。我不仅失去了不死的机会,还失去了天下的太平。

衰老的太后望着午后苍白的阳光,心潮起伏,怒火中烧,眼里布满仇怨的血丝,她在等我畏缩寒酸的身影,出现在她华丽的屋宇和刚更换不久的波斯地毯上。此时,她露在氅衣外缀满宝石的鞋子,发出耀眼而锐利的寒光。

我正一步步走向颐和轩,我找寻不到皇帝的讯息和朦胧的暖意。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里,看见老太后臃肿老迈的身躯,正摇摇摆摆向同一个方向靠拢。她眼神坚定,思虑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算好了时间,也选好了刽子手。她从卧床上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谁也猜不透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宫女们慌忙帮她整理衣衫,为她穿上沉重华丽的鞋子,她坐在镜前端详自己有些浮肿的脸。她描画眉毛,修饰脸上的皱纹,和我一样点染那枚艳丽的水果,只是她唇上的樱桃因为右手不安的抖动,画成了一个扁圆。她来不及重新描画。她忘了吸烟,也没有饮下小杯里的冰镇果露,她心里摇曳着越来越强烈的黑色暗流。她算好时间,想好说辞,她设想若是我向她苦苦哀求,她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和言辞应对。她推开搀扶她的宫女的手,让她们站在三重宫门以外。这虽然是一次毫无悬念的行刑,但其中未可预料的细节,却让她颇费心机。

在邪灵离开,咒语解除后,在每件事上花费的心机,让她的衰老,又蒙上一层白霜。

我没有看到皇帝,我只看见老太后宝座上孤独荒凉的背影。无论宫墙的装饰多么富丽堂皇,无论她身边有多少宫女太监,她高高扬起的脖颈多么尊贵,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女人彻骨的孤独与荒凉。那是她的背影,有着生铁一样坚硬的棱角和让人生寒的轮廓。以前,那袍子里装着另一把白骨,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的。从来没有人有机会看看她背后的影子。她周围服侍的宫女,垂着小心翼翼的目光,从她身上绸缎的表面滑过,尾随自己无声的脚步,退隐在宫殿阴暗的角落。

那天,在我走向颐和轩的那一百零一步里,除了皇帝,还有很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像水面上游弋的光斑。然而始终有一张面孔在严厉地注视着我,隐伏在众多面孔之后。那是老太后的脸。有两年,我没有看见老太后脸上涂抹的脂粉。在邪灵退去后,她开始亲手研制胭脂口红,从玫瑰与月季里提取的红色艳丽而浓重。她毫不吝惜色彩。她重新穿上绣着绚丽花朵的衣衫。但那已不是摩罗花的色彩,光芒消失了,她的衰老无法掩饰。她佩戴了更多的宝石和珍珠,却无法遮去一身凄厉的孤独。我抬头,用满含笑容的注视称赞她喧哗的服饰,我的眼光却越过珍珠的闪光,落在她身后的影子上。她的影子,是一条孤寂荒凉的河。这条河里流淌着黑色的岩浆,涨潮的水声,向我脚边奔涌,黑色的浪头潜伏在雪白的光线之外。

我缓缓前行,接近老太后的背影,同时,有很多张面孔与我擦肩而过。她们是景仁宫早于我被处决的侍女的脸。她们全都笑吟吟的。她们说,只要穿越那瞬间的痛苦,就了结了所有的痛苦。她们说错了。死其实是另一种开始。在我端坐在北三所昏暗的窗前时,她们时常从墙壁里,从封锁的门窗上,从堵塞的钥匙孔里,从一张残损的八仙桌边,走出来,像生前一样,围在我周围,忙碌着。最常来的是莺络和福子,她们触摸我的发辫,抚摸我衣服的破损处,与我在同一张镜子里看自己。我并不痛苦,只是有些伤感。我看不见皇帝。当我从死亡里脱离,向上升腾时,我知道,从此,我不再有这样的希望了,我只能在黑暗中静默地望着他,即便从他身边走过,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影子。我伸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会被阳光溶解。我在纸上写下的字迹,只会留下一些不易辨识的水渍。我无法像大公主的故人那样,借着旧物归来。

颐和轩在静默中等候我的到来。

那里没有宫女,只有两个带领的太监。他们中有一个,是颐和轩的管事。他们将我押到后面,站在宫门外面。我挡住了射入门内的光线,屋里一下子变暗了。老太后看见我单薄的身形,眉头起皱。我挡了她的光,让她闻到冷宫的气味。这气味逼走了她嘴角难以揣测的笑纹。除了唇上的一点猩红,我是灰暗的,身上长满青苔的,散发出陈腐的霉味儿的。我的木鞋底踩在老太后宝座前的金砖上,声音清脆而响亮,这声音很快就被她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我无声无息,在老太后眼里,只是一条稀薄破旧的影子。太后向我扫了一眼,将目光移向旁边架上摆着的一座佛塔。金灿灿的佛盘腿坐在宝座上,脸上流露的,是难以琢磨的笑容,那笑容,竟和老太后脸上刚刚散去的笑容那么相似。颐和轩一尘不染,环绕着太后的东西都是鲜艳的、黄灿灿、香喷喷的,太后在这些过于闪亮的东西间穿行,挥洒旺盛的精力。她凄厉的影子被遮蔽,藏在一片锦绣繁华里。

我的膝盖碰到了老太后柔软的地毯。我的身体倾向那些繁盛卷曲的花纹。我向至高无上的老太后道吉祥如意,我垂下的双眼只能看见她从衣袍里伸出的鞋底。我的声音很轻,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如此陌生。我吞咽唾沫,喉咙里却始终干燥。屋子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穿行在屋子里的,是另一种声响。

我跪着,像一块静止的石头,我的耳朵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将颐和轩里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莺络从我背后走去,坐在老太后脚边的地上,哀伤地望着我。老太后看不见她闪亮的轮廓。福子在屋里走动,每一个脚印都带着冰的痕迹。福子想打开台子上的自鸣钟,让表针停下来。那些金属表针走动的声音像心跳。只有我听到了,她们雪白的脚趾踩在光滑的地面时,咯吱咯吱的响动。我脸上的肌肉冻结了,在七月的炎热里,我冻结在距离太后五米远的地方,嘴里涌出越来越多的酸水,我紧咬牙关,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莺络刚刚说过的,只要穿越瞬间的痛苦……

“洋人就要打进城里来了……”

老太后说。

可是穿越瞬间的痛苦,我将看到什么呢?我微微抬起头,用双眼问莺络。她雪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又小又黑的洞口。在七月的炎热里,她呼出的却是寒冬的白雾。

“外头很乱……”

老太后说。

可是穿越瞬间的痛苦,我能看见他吗?皇帝在四面环水的小岛上徘徊,我怎样才能通过封锁,走到瀛台,就像从前,从前,有一点阳光停在他的鼻尖上,他微微收缩下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弹,臣子递上的长长奏折,铺展在平整的金色布幔上。

“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老太后说。

只要穿越瞬间的痛苦,我就可以走到他面前,将两手放在身体的左侧,微曲双腿,垂下眼帘,行礼问候,与此同时,我身上落满他赞许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