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的声音跟着我。

不,它不是我的分身,是诅咒将我们系在一起。他他拉氏说,我换了很多身体,逃了很多世,终归没能躲开她的诅咒。诅咒在我的这一世应验了。

本来,这个梦里没有华文,是我将华文带了进来,却没能带他出去。

我每天都很忙。忙着一日三餐,照料爸的收藏。妈在我从新桥回家后的第三年去世了。妈说我曾经有一个古旧的项圈,被她丢弃。也许,那是我的护身之物。也许,我曾有过一个护身之物,但它是否能阻挡我身后,那么庞大的过去?它们柔软而坚硬,腐蚀,滴穿了我的此时此刻。

爸在妈去世三个月后中风。好在,他恢复得很好,他常常坐在轮椅里,为参观者解说他的收藏。而“它”,就在我周围徘徊。带着肉身腐败的形状和表情。

“你不是叶赫那拉,你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

我问了华文三遍,华文答了我三遍。我不是叶赫那拉,我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我重复这句话,试图相信。正如华文所言,恐惧止于已知。我望着它。我对这个寄身于我的鬼魂抱以同情。当它想要伤害我时,我在它眼里是叶赫那拉。可我不是。我用华文的声音阻拦它,只有这句话能让我与它保持距离,维持平静。我安静地望着它,我用我自己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故事,我为你保存。

有时,在我眼前,会出现许多影子,大公主、同治皇帝、小公主、珍妃、光绪皇帝、嘉顺皇后,当然,还有布西亚玛拉。他们穿梭在已经改造为展览馆的净园,穿梭在访客人流中,他们走入墙壁,他们在我周围出没,耳语般的动静。只有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出入于一个漫长的时间通道,叶赫那拉的梦,他们为此受尽苦楚,也付出了爱。在了解这一切后,我才会如此平静地注视着他们。我不会对他们抱有过多的同情,他们拥挤在我身上,是我的一部分。这些记忆犹如滔滔洪水,在某个片刻,会冲垮我的堤坝,然而,我学会克制他们的冲动,也克制自己的冲动。我听到他们的声音,熙熙攘攘,吵闹不休,我需要等待,闭上眼,等声音平息下去,还有哭泣声,我要克制这种悲哀。悲哀不该属于现在的我。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然而,既然华文容忍我,容忍我的走神,心神恍惚,容忍我忽然以某个人的口吻发出低低的叫声,我就该容忍他们,容忍挤在我此生里的种种形式。我是他们唯一的寄存之地。在我之后,这些记忆都将化为烟尘。包括珍珠。也许,珍珠还会是一个例外。如果珍珠真是一个例外,那么,叶赫那拉的故事就会永无休止,传播下去。

我祈祷,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9月的一天,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去了故宫。我对每一处地方都非常熟悉,毕竟,在我的灵魂里,储存着一个紫禁城。千步廊、大清门没有了,我眼前的紫禁城,是一个空壳,而我灵魂里的紫禁城,有血有肉,不断生成,又不断化为齑粉。“它”,他他拉氏的魂魄,从我衣裙里走出来,走在我前面。原来,她穿着长长的旗袍,脚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绣鞋。她那一身失去颜色的旗装,在落日的余辉中恢复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颜色,鲜花的颜色。她所有破损的皮肤都干净完好,鲜花的脸庞。她是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珍妃。她向着养心殿方向走去,那样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开双翅。

她说过,如果我们不能拥有和创造未来,那就斩断和消除过去。很遗憾,她没有实现想法,她的诅咒,带走了叶赫那拉和她自己,她说,我在你的轮回转世中寻找和保存所有记忆。我是她记忆的容器,我随着她,活在过去,无法斩断和消除过去。即便如此,我依然拥有现在,只是,我的现在,因为华文,比别人都重一些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