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成风尘仆仆地从武当山回来,当他见到日曜的时候,却不禁骇然变色。

只见她半浮在水中,全身都呈现出一片灰白的色泽,还布满了皱纹。她原来极长极黑的头发都变得毫无光泽,软软地浮在水中,宛如一堆衰败的水草。她此刻的躯体仿佛早已死去、却又借了法力还魂的僵尸一般,随时都会腐烂发臭。

更可怕的是,她左侧那个头颅竟已完全萎缩,变得只有拳头大小,有气无力地悬挂在脖子上,已经变成黑色。右侧的头颅的脸色竟比纸还要苍白。

孟天成虽然素来厌恶这两人,几日不见,她们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一阵噩寒,欲言又止:“你们…“

右侧那个头颅有气无力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原本轻柔婉媚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堪:“该死的国师,竟将我们放在法坛上受了七日七夜生不如死的折磨,还取走了我一半的血肉。我现在全身都被抽空了,动一动都痛彻骨髓。而姐姐更要一年的时间才能苏醒…”她目光陡然一厉,咬牙切齿道:“他日我们若回复了神力,第一个就要将他碎尸万段!”她还未说完,就猛烈咳嗽起来,仿佛连心都要呕出。

过了良久,她才缓过气,声如游丝地道:“好在,他终于还是信守承诺,把昊天令交给了我。”

孟天成低头看去,只见她灰白、枯瘦的手中牢牢握着一枚白色的令牌,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旦抓住,便再不松开。

孟天成看着她,神色中有几分厌恶,也有几分怜悯。

过了好久,日曜的声音才平复下来,喘息道:“你见到武当三老了么?”

孟天成点了点头:“他们说,并未忘记当年的承诺,一月后定会如期前往嵩山大会。”

日曜点了点头:“幸好这次你未辱使命。要知道王爷天下无敌的武功,可全在他们三人身上了…”刚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咳嗽。

孟天成默然。

他想不出这三位武林元宿与王爷的武功有什么关系。

日曜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这次干得不错,我会代你向王爷多多美言的。”她此时力量大不如前,对孟天成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孟天成微微冷哼道:“先知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站住!”日曜嘶声喊了一句,孟天成止住脚步。

日曜喘息了良久,才又浮出一个虚假的笑容,轻轻道:“你立即护送我去一趟少林,我要带着昊天令去见方丈老秃驴,让他准备第二次武林大会了。”

月之十二,夜色处上。

满天月华随着那淡淡的白衣,照临在华音阁最大的水域——莫支湖畔。

微霜倾洒在湖面上,泛起点点银光,杨逸之站在水边,夜风扬起他如雪的衣衫,让他整个人看去高华无比,宛如自在行走于烟波之上的神仙。

只是,他眼中却有淡淡的落寞与忧伤,一如秋空中的微云,点点洒落在明月周围,点染了明月的寂寞,却也让这月色脱离了最后的俗尘,显得那么出尘,那么清远。

渡过这方水域,就会进入华音阁的核心地带。

然而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却平静得出奇。没有守卫,没有机关,甚至传说中守护华音阁数百年的四天胜阵,也没有丝毫触动。

月下的华音阁,是何等美丽、幽静,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神秘、险恶。甚至空寂的莫支湖畔还系着一叶小舟,似乎在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杨逸之却并没有立即上船。他静静立于水畔,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月色微动,在他身前投下一条纤细的人影。

他依旧注目湖波,并未回头。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果然没有爽约。”

杨逸之淡淡笑道:“只是却非为楼仙子而来。”

楼心月微微一怔,眼底深处透出淡淡的失落,这失落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为冰霜般的冷清:“我却是为你而来。”

杨逸之回过头,道:“为我?”

楼心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开。因为,就连心如沉潭多年的她,也无法与他对视:“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么?”

杨逸之微笑道:“我在华音阁。”

楼心月轻轻抚着眉心处那道浅浅的剑痕,那是半月之前,他留下的伤。

她望着湖波,幽幽道:“是的,这是华音阁。武林中最神秘的禁地,也是你最大的敌人。”

她霍然抬头望着他:“你统领武林正道,与华音阁势不两立,如今却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将自己只身置于最险恶的境地,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职责,这样值得么?”

杨逸之道:“我的承诺,便是值得。”

楼心月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此人不是吉娜,而是别人呢?”

杨逸之道:“任何人都一样。我若见到,便会援手。”

楼心月怔怔地看着他,不由想起了江湖上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三年前,也正是他,一个毫不知名的少年,为了挽救整个武林,毅然站出来,对决武功宛如神魔的异族高手。

那一刻,他皎洁如雪的白衣也杂满风尘。

那一刻,他绝美无双的容颜染尽鲜血。

但也在那一刻,他的风采从此倾倒众生,成为武林中最激动人心的传说。

贵为武林盟主,他却依旧如当初一般,一叶小舟,一袭白衣,飘然江湖之间,孤独、寂寞。滔天的权势、富贵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天际浮云。

没有人知道他的所求。

或许,他天生就是为了拯救、保护别人而生的吧。

良久,楼心月摇了摇头:“我曾败在你剑下,知道你的武功,也钦佩你的人格。但你可否明白,这是华音阁!如果阁主下令,发动一切阵法、机关,就算你是神,也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有阁主本人!”

她略略提高了声音:“你真有胜他的把握?”

杨逸之道:“没有。”他回答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但他却将目光投向远天,淡淡道:“只是我相信,他若想与我对决,绝不会假他人之力,也不会在华音阁中。”

楼心月一时无语。

杨逸之和卓王孙完全是两种人。他们宛如光明与黑暗的两极,遥遥对峙、并立在这个世界上。

但她想不到,这两个人的话竟然会如此相似。

她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你意已绝,我不再阻止你。”

杨逸之一笑:“多谢楼仙子。”

楼心月的面容渐渐冰冷如常,道:“你到华音阁一行,我并不知道你能否活着离开。所以,趁你能施展剑法,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她的话直接且不祥,听去却十分真诚,并无半分恐吓或诅咒。

杨逸之点了点头:“楼仙子请讲。”

楼心月道:“我一生无欲无求,唯一心愿,便是铸成一把旷古绝今的好剑。铸剑虽被视为小道,其实却深有奥义。必须要有最好的材、心、意。”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五年前,我远赴北冥,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打通百仞坚冰,从中取出一块沉铁。这块沉铁在我房中放了五年,一直没有锻造,因为我还没有等来为它开炉的机缘。”

杨逸之道:“为了一块玄铁,能在冰雪荒原上一住数年,就凭这等执着,仙子便无愧于当世最好的工匠。”

楼心月神色有几分肃然:“吾有良材,有匠心,可惜却始终未能领悟天下第一等的剑意为模具,是以空对良材,并未动手。”

杨逸之道:“模具?”

楼心月道:“绝世神兵就宛如不朽诗作一般,它的诞生,与其说是创造者的功劳,不如说是他们的执着感动了上天。苍天要借他们之手,完成自己的作品。因此,这所谓模具,不过是上天赐给匠人们的冥冥神谕,借天地万物而发,让他们可以效法。昔年干将镆铘夫妇,梦神龙游于天外,以龙形为模本,锻成千古神兵;当代大师钟石子,听松风响于万壑,以松涛为范例,铸出绝世名剑。我所缺少的,也就是这样的模具,一段绝响天下的剑意。”

杨逸之微笑道:“楼仙子这番高论,实属剑道中的精华,绝非雕虫小技可以定论。只是不知有何事可以效劳?”

楼心月看着他,冰霜般的眸子中也有了涟漪:“我要找的模具,就是你。”

杨逸之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淡淡道:“我?”

楼心月道:“当今江湖,称得上‘剑客’二字的人中,只有杨盟主不用剑。传说杨盟主以风月之力,化为无形之剑,决胜千里。”她抬头望向空中圆月,缓缓道:“风月为剑,不仅是强绝一世的力量,却也是倾绝天下的风流。没有人敢于一见,却也没有人不愿一见。”

她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上次我虽有幸领教一二,却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一招不慎,便已重伤,还没有来得欣赏这等风月,所以深以为憾。”

杨逸之听她说起半月前的重伤,不禁轻叹一声,脸上也流露出些许歉然。

楼心月声音一凛:“如今,杨盟主孤身闯入华音阁,身临不测之险,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缘。若这柄宝剑不能出世,不仅是我的遗憾,也是天下剑道的损失,因此,才斗胆相求,希望杨盟主在光风霁月之下,为我挥出三剑。让我能仔细品味这剑中极诣,也能欣赏这风月之大美,从而锻造出一柄真正旷古绝今的宝剑,从此了却心愿。”

她注目着杨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杨逸之略有沉吟。

三剑?

天下无人不知,他对敌只用一招。

这一招之下,无数顶尖高手饮恨败北,他从未失手过。

然而绝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极为特异,数个时辰之中,只能出一剑。

此剑强绝天下,然一旦挥出,他整个人便弱如孺子。一日之内,就算勉强再度凝力出手,威力也会大不如前。

三剑,意味着他三日之内,都不可能有与卓王孙对决的力量。

月色流水一般从湖波上淌过。

华音阁。

他身处的毕竟是武林中最为强大、神秘、传说中也极为邪恶的华音阁。

要将自己全无保护的放在强敌环视之中,无论是谁,也不免有些犹豫。

楼心月望着杨逸之,缓缓道:“晋时有这样一个故事,名士王徽之听闻桓子野善吹笛,但彼此并不相识。一次偶遇,王徽之请桓子野吹奏,当时桓子野已官爵显贵,但依旧回头下车,为徽之吹奏三调,曲终之后,各自离去,宾主并不交一言。此事千古佳话,千年之下,尚有余风。”

她嘴角噙上了一点笑意,仿佛仍沉醉在那遥远的魏晋风流中,一缕轻叹宛如清风般流出:“我甚向往之。”

杨逸之淡淡一笑。

月光在他飞扬的长发上洒上点点光晕,将他清绝天下的容颜衬托得亦幻亦真,浑然不似俗尘中人。水气升腾变幻,他的衣衫在月光下看上去宛如落雪一般,片尘不染。

他轻轻伸出手,修长的指间,一道光晕正在默默流动。

那一刻,夜风屏住了叹息,明月也惶惶退避。

天地万物,仿佛都不胜他的光芒。

他淡淡一笑,手中的光芒如烟花般消散风中:“今日月华未盛,不宜出剑。明日此时,候楼仙子于莫支湖畔。”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钟声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声音,在少室山上回响着,传入昙宗大师的耳朵。他听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纷涌并起,涌现了数十少年英豪,如同绝世奇葩,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来,他就显得有些老了。

相传了千年的少林寺,本应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现在,又有谁看得起他这个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几年前天罗教横扫武林时,将少林寺的经典一扫而空,少林寺何止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会让杨逸之夺去?

昙宗大师想起六年前初见杨逸之的情形。那是一个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块硬馒头,给了一个饿晕在山下的少年,他当时并没有道谢,吃完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走去了。

六年之后,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凭着一柄剑,击败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罗耶那,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连昙宗大师都心悦诚服。

当然,他服气的是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

在他眼中,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这是昙宗大师的心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高僧,所羡慕的并不个人的荣誉,而是少林的荣耀。能够让少林寺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为了这一心愿,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

但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因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后,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颖悟,也不过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而已。

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么数都有几十人,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昙宗大师的真气随着暮夜的钟声运转,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将他的袈裟浸满,方才收功,缓步向后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后院的水井前再坐禅两个时辰。他如此勤勉地练习功夫,冀图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创出七十二绝艺来。

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来祈祷佛祖的垂顾。

古井四周布满苍台,井前湿滑的青石上,摆了个破旧的蒲团,此外什么都没有。当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