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把资料往桌上一扔,秦向阳马上平静了下来。他想,凶手到底要我找什么东西呢?他感觉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条颠簸在暴风骤雨里的小船,船行驶的方向,却掌控在别人手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更看不清那人的意图。

  他把四份档案平铺在桌面上,然后把每份档案的第一页打开。

  每份档案的第一页都有一串人名。他马上明白过来,四份档案,四串人名,就是四个专案组。

  每个专案组里,都有好几个成员。成员的名字各不相同。

  “不对!”他发现自己光顾着看专案组成员名单,却忽略了每份名单的最上面,那里还有个名字——组长:郑毅。

  郑毅竟是这四个专案组的组长!秦向阳吃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站在旁边的赵楚,也跟着露出很意外的表情。秦向阳打开电脑,随便输入了一个案件的名字。搜索结果很快出来了。链接不算太多,但几乎每个转发链接上,都有诸如“上诉”“冤假错案”“黑幕”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些链接的内容被删除了。他很快明白过来,现在搜索到的链接,应该是被删除清理之后的结果。显然,最初的相关信息应该更多。

  怎么会这样?他手忙脚乱地又输入另一个案件,弹出的搜索结果还是一样,有不少链接的内容被删除了,但大多数转发链接的关键词,也是“黑幕”“疑点”之类的字眼。

  他把四个案件全搜了一遍,结果是一样的。

  “是这些案子有问题?还是网上的消息有问题?”秦向阳望着赵楚说。

  “通常来说,网络上虚假消息很多,当然不能全信!”赵楚说。

  “我知道。问题是,反映四个案子的初始链接,好像都有被删除。”秦向阳一边说,一边演示了好几个链接。

  赵楚输入着不同的案件,仔细搜索了一遍,发现情况跟秦向阳说的差不多。

  他深吸了口气,把浏览器设置成按时间顺序显示,对秦向阳说:“这么看就条理多了。所有相关内容,时间上看,最早的一些内容确实被删除了。”

  “这有点奇怪。后面的内容为什么没删除呢?”秦向阳说。

  “后面的信息不可控了呗。或者说,信息的发布源不同。一般情况下,花钱删消息的,跟发布消息的,不是利益相反,就是利益相关。”赵楚说。

  “对啊!”秦向阳搓着下颌说,“它们要真是冤案,谁是利益相关人呢?”

  赵楚起身把门关了,小声说:“要真是冤案,郑局第一个倒霉!他是这些案子的专案组组长!”

  说完赵楚又道:“利益相关者——除了案件的相关家属,自然就是律师了。

  你想,律师要是把冤案反过来……”

  “太对了!”赵楚的提醒让秦向阳明白过来,他攥着拳头说,“知道张启发为什么接连代理这四件案子了。多明显!当年,他一定是先后从网上注意到了相关信息!”

  “有道理啊!”赵楚说,“而且张启发当时关注的信息,一定是每个案子案发后,最早出现在网络上的负面消息。否则,张启发的行为确实难以解释。”

  “对。张启发一定是注意到了‘冤假错案’之类的信息,才动了心,接连代理了这四件案子。他的意图很明显,想以小搏大,扬名立万。”秦向阳果断地说。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最初的负面消息是谁发的?又是谁删的呢?”赵楚问。

  赵楚说完这句话,跟秦向阳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挪到了郑毅的名字上。

  他们的思维都很敏捷,几乎同时把林大志公司成为市局供应商的事,跟这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这个逻辑并不难理解。

  林大志和李氏兄弟公司,连年往市局投标被拒,其中,更是被郑毅连拒两次。按理说,接下去,林大志的公司就没有再中标的可能。可实际上,大志警械设备制造公司偏偏自2009年春天起,成了市局的供应商,而且截至当前,供应链条一直没有中断。为什么?这个问题很令人纳闷。是林大志给了郑毅什么好处吗?这显然说不过去。郑毅和他的前任副局长,拒绝林大志的理由是“曾因渎职被派出所开除,一票否决”。他们既然否定了林大志的为人,那么以郑毅所处的位置,又怎么会重新收取林大志的好处?

  从逻辑上分析起来,最大的可能只能是林大志拿到了郑毅什么把柄,从而胁迫郑毅做出了违心的决定。只有这样,林大志才能从一再被拒,到成为警械警具的供应商。

  那么林大志怎么胁迫郑毅?或者说,他拿到了郑毅的什么把柄?现在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四宗案子。郑毅曾是这四宗案子的专案组组长。也就是说,这四个案子的真相,跟郑毅办案的结果截然不同——那是四个冤案。不管从林大志成为供应商的时间上,还是从逻辑上,分析起来,只有这个把柄才能威胁到郑毅。

  可是,林大志和李氏兄弟,他们又是怎么获知案件真相的?林大志等人都遇害了,这个问题,目前谁也无法回答。现在能推断、还原的真相,仅限于林大志等人,为了中标,先后在网络上发布了那些案件的负面消息,然后以此威胁郑毅。郑毅显然不会因为网络上的区区负面消息,就屈从于林大志。那么接下来,林大志一定是抛出了“实锤”,从而令郑毅屈服。

  所有信息综合分析起来,结论只有一个:林大志等人因某些原因,掌握了案件的一些真相。为什么不是林大志等人跟案件本身有直接关系呢?否定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他们跟案件本身有直接关系,他们绝不会为了生意,跑去郑毅面前自己出卖自己。他们一定出于某些原因,先后发现了这四宗案件都有问题,之后给郑毅提出一些反面证据,证明郑毅办了冤案,切实威胁到了郑毅的地位和名誉。当郑毅屈从,帮他们成为供应商,他们再回头删除自己所发的网络消息。至于后来消息扩发失控,越传越多,那就是谁也没办法的事了。

  郑毅先是连番拒绝林大志的标书,而后第一个签字,帮林大志成为供应商,郑毅反差巨大的行为,强化了这个结论:628袭警灭门案,903强奸杀人案,1123男童挖眼案,719杀人碎尸案,是四个冤案。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令秦向阳一时无所适从。

  直觉告诉他,凶手处心积虑,引导警方,让他找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一闭上眼,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扑面而来:凶手先后给214案专案组送来三份补丁,似乎生怕专案组把案件的调查方向搞错了,凶手似乎比警方还着急,把案件的隐秘点和枪杀案的细节,都告诉了专案组,这些奇怪的举动,分明是在引导。

  拿林大志枪杀案来说,一般的凶手巴不得把案件定性成林大志杀人,再引咎自杀。而这个凶手借沈浩之后,把窃听器送给专案组,分明就是在告诉警方:人是我杀的,他们都该死。他们背后有秘密,你们发现了吗?死者除了贩毒案,还有秘密。

  这下子,秦向阳彻底慌神了:“凶手想让我干什么?”

  秦向阳当然知道,不可能仅仅因为简单的网络搜索,就确定那些都是冤案。就算推理无误,那些案件确实是冤假错案,那么,凶手是要他这个小小的刑警标兵,重新调查案件?这很可笑。

  是要借助214专案组的力量翻案?这更不可能。就算加上现在专案组的力量,也不可能翻案。何况郑毅还曾是这四起案件的专案组组长,总不能让郑毅自己否定自己的案件吧?

  先不说214专案组的破案时限快到了,即使还有时间,即使郑毅不曾担任这四起案件的专案组长,也翻不了这种大案、铁案。虽然才干了三年刑警,但这一点秦向阳还是懂的,翻案不仅牵扯程序上的重启,更牵扯很多相关人员的问责问题。此外,有的案子甚至还牵扯到某些高层领导一生的名誉和荣誉。翻案?就等于赤手空拳的小媳妇跟老虎对着干。

  想到这儿,他无奈地看了看那四份档案,他注意到那四个案子的案发地点竟然都在清河县,只是案发年份不同。

  好吧,秦向阳想,假设又不花钱,那就在刚才的基础上再退一万步。假定冤案的推断无误,再假设他这个小小的刑警把四件案子的真凶都抓出来了,并且这些凶手现在就关在市局的审讯室里,那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呢?运气好,法院会对案子进行复查,程序上还得经过最高法,耗时长短不好说,还不一定有结果。运气不好,可能就是市局、省厅、检察院、法院,搞不好还要加上个政法委,这些部门之间互相推来推去,其间还夹杂着某些领导审时度势的小算盘。难道凶手的最终目的,是要看着这个省会城市的司法系统天下大乱?

  连秦向阳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疯狂。他妈的这都退了两万步了,凶手到底想干什么?

  那晚秦向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握着的四份档案,一下子变成了威力巨大的四颗炸弹,炸弹组合在一起,上面线路交错纵横,他拿着把小剪刀,晃来晃去,浑身都是汗,不知道剪哪根线。

  时间又过去两天,离破案期限还有一天。

  专案组成员都放弃了,连秦向阳也把那些档案丢在招待所的桌子上,回家喂狗去了。

  郑毅叫陆涛停止了一切调查,他拍着这个踏实、忠诚的汉子,语重心长地说:“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郑毅看起来很平静,瞧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有了胜券在握的法子,也许他放弃了,谁知道呢?

  苏曼宁最近终于算是成功地接近了秦向阳。通过接触,她觉得秦向阳这个人也挺不错,实在,直爽,而且踏实能干,聪明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没多想郑局为什么叫她接近秦向阳,增进和他的关系,也许,郑局是为大局着想吧,不想看她总和秦向阳杠起来,没想到郑局还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这天下午,苏曼宁拿着一个包装袋敲了敲秦向阳房间的门。没人回答,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人呢?”她好奇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掏出电话给秦向阳打了过去:“上哪儿了?噢?回分局宿舍了?我这儿有些化妆品,没办法,网购买多了,专门拿来让你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你女朋友!”

  秦向阳在电话那边赶紧说:“不用,不用。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苏曼宁坚持着说:“你这人,总是这么客气!是不是眼看着专案组要解散了,就不打算理我了?”

  秦向阳一脸委屈地说:“哪能啊?”

  “那你等着,我这就过去。听赵楚他们说你养了条狗?我可是很喜欢小动物,正好过去看看!”苏曼宁说着就挂了电话。

  秦向阳在那边赶紧说:“它可不小……”话没说完,人家挂电话了。

  苏曼宁刚要出门,斜眼瞥见那些散在桌子上的档案,就好奇地走过去翻开看了看,她一边看一边寻思:“这是什么?他怎么看这些东西?”

  很快,苏曼宁找到了秦向阳的宿舍。

  秦向阳见苏曼宁真提着东西来了,嘴上好一阵抱怨:“你看,因为你来,害我大扫除。”秦向阳指着他的金毛说,“主要是它,弄得房子里乱七八糟。”

  “呵呵,它很厉害,能让一个人变勤快!”

  “对,对!你先坐会儿,冰箱里有饮料,我去倒垃圾。”秦向阳说完,提着垃圾往外走。

  “它叫什么名字啊?”

  秦向阳在楼道尽头说:“叫大黄蜂。”

  苏曼宁把化妆品在桌子上放好,转着圈在房子里看了看,心想:这家伙还挺爱干净,收拾得有模有样。

  这时大黄蜂跑到她脚边,抬起爪子请她握手。

  苏曼宁蹲下去握着金毛的脚爪说:“你真可爱。”

  这大黄蜂很调皮,和苏曼宁闹了一会儿,转身就钻进了秦向阳的床底下。

  苏曼宁也跟着蹲下身子往里看,见它正扒拉床下的东西,试图把混在杂物里的一只玩具球含起来。

  “我帮你拿!”

  苏曼宁找了张报纸垫在膝盖下面,趴下身子使劲往里伸进手,去拿玩具球。她在床下摸来摸去,不小心碰翻了角落里的一个小盒子。

  “哗啦!”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撒到了地上。

  “哎!”她叹了口气,想把掉出来的东西放进小盒子里。这时大黄蜂却提前一步,含住那个掉落的东西,从床底下钻了出来,然后把东西丢在了地上。

  “又调皮!”苏曼宁从床下挪出身子,刚要站起来,正好看见大黄蜂丢在地上的东西,顿时惊呆在原地!

  那是个窃听器!

  确切地说,那是个香烟形状的窃听器,跟专案组掌握的窃听器一模一样!作为痕检专家,苏曼宁对专案组里那三个窃听器太熟悉了。

  她赶紧把窃听器捡起来看了看。果然,就是那种轻便塑料壳,和专案组的毫无二致。不过,这个窃听器外面还套着塑料袋,应该是个新的,还没用过。

  她赶紧到门口看了看,见秦向阳还没上来,立刻关上房门,把床下角落里那个小盒子拿了出来。

  打开来一看,小盒子里竟然摆放着四个旧手机。

  “怎么这么多电话?”苏曼宁眉头紧蹙,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着手心里的窃听器,又看了看那四个旧电话,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跳进

  脑海:“难道其中的三个电话,是专案组那三个窃听器的主机电话?”

  “不会吧!可是一共四个电话,余下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想法来得突然,像一颗闷雷,却无法证明。她顿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赶紧把东西都放进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扔进了床底下。

  秦向阳哼着小曲推开门进来。

  “干什么呢?”秦向阳见苏曼宁在床边靠着,看起来神情有点奇怪,随口问道。

  “没什么。”苏曼宁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接了个电话,我得回去了。”

  “你看,连杯水都没喝,我送你。”秦向阳赶紧说。

  “不用!不用!”苏曼宁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李文璧拿着些吃的闯进秦向阳宿舍,一进门就说:“嘿!你猜我碰到谁了?那个警花!苏曼宁!她是不是来看你了?”

  秦向阳笑道:“怪不得老话常说无巧不成书,她是来给你送化妆品的。”

  “给我送化妆品?送到你这来?”李文璧哼道,“要她那么好心!我可不稀罕!”

  匆匆回到市局,苏曼宁慌张地闯进郑毅办公室。

  在回市局的路上,她觉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试图分析刚才那一幕包含着的可能性,可是脑子却一片混沌,无法思考。

  在告诉郑毅之前,她很犹豫。感性上,她觉得秦向阳绝不是凶手,何况现在还不知道那些旧电话是怎么回事,无凭无据,怎可妄下判断?

  但是进了办公室,面对郑毅询问的眼神,她还是开了口:“刚才我去给秦向阳送东西,在他分局宿舍的床底下,发现了四部旧手机。另外,另外还有个新窃听器,跟214专案的窃听器一模一样……”

  郑毅听完“唰”地站了起来。他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态。就好比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突然找到一只刚出炉的烤鸡,烤鸡温度太高,他不急于一时下嘴。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郑毅坐回椅子上说。

  苏曼宁转身刚要走,又想起来一件事,她转回身子说:“他的招待所房间里,还有一些卷宗,我看了看封面,都是结了案的,搞不懂他在干什么。”

  “卷宗?”郑毅对这件事似乎更感兴趣,他站起来说,“走,看看去。”

  五个小时后。

  晚上九点三十分,秦向阳正在外面吃饭,被郑毅叫到了办公室。

  郑毅默默地抽了半支烟,开口说:“秦向阳,你觉得这个案子,明天该怎么结案?”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怪。

  秦向阳想了想,直接说:“只能移交到部里,我们没抓到凶手。”

  郑毅点点头说:“我要是不这样做呢?”

  秦向阳说:“那就申请延期。我才发现个新情况,还没来得及汇报。”秦向阳所指的,是那四宗旧案。案子的主办人是郑毅,他根本没想好要怎样跟郑毅谈这件事。

  “你是说我作为组长经手的那四件案子?”郑毅直来直去,令秦向阳有些措手不及。

  秦向阳略微惊讶,很快就坦然说道:“那些卷宗在我房间的桌子上,看来有人告诉你了。”

  郑毅点了点头,说:“那就是你找到的214案当事人共同点?”

  “是的。”秦向阳毫不避讳地说,“但我还是猜不透凶手的意图。”

  郑毅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秦向阳说:“关于那四件案子,网络上的风言风语,我不是不知道。但法律就是法律,一切讲证据,这些年都过去了,它们经得起考验。”

  说着,郑毅突然转过身来:“倒是你!秦向阳,现在你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什么意思?”秦向阳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郑毅也不解释,抬手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打开了墙上的电视。

  秦向阳好奇地看了过去。

  画面里首先出现的是陆涛。

  接着,秦向阳看到陆涛身后还跟着一队人。视线里,一个房间的门刚刚被打开,全队人鱼贯而入。

  秦向阳看着画面左上角的摄像机符号,一下子明白了,这是现场直录。

  显然,画面里那队人身后,跟着市局宣传科的人。

  秦向阳又看向画面,这时,他看到画面里出现了一只狗。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不是我的狗吗?那是我宿舍?”

  画面跟着进入室内。

  很快,陆涛叫人从床底下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镜头立刻跟到了陆涛身上。

  陆涛戴上手套,打开盒子,从里面依次取出四部旧手机,还有个带着塑料袋的窃听器。

  他拿着这些东西走到镜头前亮了亮,似乎知道他的领导正在直视着画面。

  接着,画面里又走进去几个技侦人员。他们把陆涛拿着的东西仔细检查了一遍,回头对着镜头说:“确认!四部手机,都有电话卡。其中三部,是214案三个窃听器的主机;第四部 ,是金一鸣案九点零六分那个神秘电话,号码对上了!”

  郑毅立刻拿起电话打给陆涛:“查那些电话卡,看是原卡还是复制卡。”

  过了一会儿陆涛回电:“确认完毕,是原卡。”

  陆涛刚说完,郑毅抬手就把电视关了。

  秦向阳一直紧盯画面,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郑毅似乎很享受这种气氛,直到他的电话再次响起。

  电话那边说:“我们回来了。”

  郑毅挂断电话,打破了沉默:“四部手机,三部是窃听主机,一部对应金一鸣案九点零六分的神秘电话,秦向阳,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无话可说。”秦向阳掏出证件扔在桌子上,很干脆地说。

  郑毅点了点头,用赞赏的语气说:“很好。”

  这时秦向阳却突然笑了。他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说:“这很有意思。”

  郑毅没有理会这句话,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拿起对讲机接通了陆涛的频道:“申请一张刑拘证,送到我办公室。”

  说完,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你们两个进来吧。”

  郑毅话音一落,赵楚和孙劲推门进来。

  郑毅说:“作为专案组成员,我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站外边偷听的,现在,你俩给我把秦向阳看好了!”

  郑毅的话还没说完,秦向阳突然动了。

  他猛地抓起茶壶砸向赵楚,同时转身旋踢,踢倒了郑毅。他旋踢的腿一落地,支撑腿就紧跟着上前一步,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了孙劲的肚子上。

  只是一眨眼工夫,秦向阳撂倒了三个人,接着他转身踢开窗户,瞅准方向,纵身斜着跳了出去。他跳的方向正对着窗户旁边的排水管。他牢牢抓着排水管,任凭身子悬在空中摆来摆去。片刻之后,那股劲被卸掉,身体停止了摆动,他才抬起脚钩住排水管,手脚并用,像蜘蛛一样爬了下去。

  郑毅一脸狼狈,从地上爬起来喊人。等到陆涛带人追出来,秦向阳早不知去向了。

第十五章 亡命天涯

  郑毅的动作非常快。他立即向省厅申请了通缉令,同时下令封锁所有出城道路。所有出城的车辆,一律停车接受检查。机场和火车站都是实名制,但郑毅还是派了人手过去盯着。

  市局指挥中心。

  大屏幕上显示,秦向阳开着专案组的一辆车正在市区逃窜。

  交警、市局、各分局刑警很快动员起来,对锁定的车辆进行围捕。

  那辆车最终被逼停在路边。

  车里的人自己下了车,一脸蒙地蹲在地上。

  陆涛带着警员掏出枪冲了上去。

  “不是秦向阳!”陆涛盯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拿出对讲机向指挥中心汇报。

  那个蹲着的人站起来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说不久前,有个人开着车在他身边停下,掏出枪胁迫他上了车,还拿走了他的身份证。

  临走前那人对他说:“你开着我的车一直朝前走,直到开不动为止。身份证有你家的地址,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他从哪儿下的车?”陆涛问。

  “……”那人支吾了半天,指给陆涛一个方向。

  大约半小时前。

  秦向阳下车后,掉头往回疾走了大约一千五百米,然后跨过绿化带,向旁边的黑暗里走去。他在车上时观察过,那片区域一片漆黑,应该是个建筑工地。

  黑暗尽头果然像是一片工地。那里是一片废墟,旁边有个搭起来的板棚,亮着灯,里边有个看门的老头。

  秦向阳进去,给老头发了根烟。

  老头把烟接过去,问他是干啥的。

  秦向阳撒了个谎:“我清河的,来办事,就刚才,妈的,有人抢了我的钱包,这大半夜的,实在没地方去了,摸着黑就寻到了这里。”

  老头说:“我这儿也没地方啊。”

  秦向阳把一包烟都丢给老头,说:“不要紧,我打个地铺凑合凑合。”

  老头接过香烟,态度变得和善了许多。随后这一老一少又聊了一会儿。秦向阳才知道这里不是个建筑工地,而是拆迁区。白天拆下来很多废料,老头才在这儿看门。

  这一晚变故太快。自己突然成了通缉犯,214案重大嫌疑犯,直到现在,秦向阳也没时间琢磨这突来的变故。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逃出滨海。

  他不敢真的睡过去,担心万一有人来搜查。还好,郑毅的人都集中在灯火通明的交通要道上。

  第二天一早起来,秦向阳跟老头要了碗热水喝了,开始琢磨怎么出城。

  这时,他看见一辆四轮车开进了拆迁区。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两个妇女。他们把车停在一大堆砖块旁边,准备往外运砖头。

  秦向阳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想出来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得先把老头支开。昨晚他跟老头说自己的钱包被抢了,这时候要是让老头看见自己有钱,那就不对头了。

  他走到老头跟前,故作惊讶地拿出来一百块钱,说:“咦!我身上竟然还有钱,昨晚咋就没注意?早知道就不用在这儿凑合了。”

  老头笑着说:“你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秦向阳也不去纠正他乱用成语,高兴地说:“大爷,不管怎么样,都得谢谢你帮忙。这样吧,你拿着这个钱,去买点吃的,再买瓶酒,给我留二十就够了,我一会儿坐公交车回清河。”

  老头说:“你这小青年会办事!”说着很痛快地接过钱买东西去了。秦向阳见老头走了,就问四轮车旁边那个男人:“你们要往外运砖吗?”

  男人点头。

  秦向阳说:“我给你八百块钱,你把我也运出去,怎么样?”

  男人一脸疑惑,不明白他说的“运出去”什么意思。

  秦向阳向他解释:“我是清河的,老房子被强拆了,来省城上访。我是个老上访户,清河司法所和省城司法局的,见了我就抓。我不想被那帮孙子抓到送回去,这次我得去北京!你帮帮我,把我送到清河就行。”

  男人心直口快,慷慨地说:“又是他娘的强拆!可恨!我该怎么帮你?”

  秦向阳说:“我藏到砖头里。”

  “藏砖头里?那怎么藏?”男人惊讶地问。

  “找两块长条板子,最好跟你的车斗子一样长,侧着竖起来,然后我平躺进车斗子里,躺倒在两块长板子中间。你再多找几块短木板,横着放,压在侧着的长木板上。这样,就等于用木板给我搭了个棺材。然后你再把砖头摞到木板棺材上。最后别忘了用砖头把我的脚挡起来。”

  男人听明白了,笑着说:“可别把你憋死了!”

  “不会。我告诉你,今天不知道咋回事,路上很多查车的,到时候你别慌,和那两个大婶也说说,都别慌。”

  说着秦向阳掏出钱包,把钱全拿出来:“你看,我出来得急,就这些了,只能给你八百,你总得给我留点。”

  男人爽快地接过去八百块钱,示意没问题,心里乐开了花:这钱挣得简单。

  秦向阳说:“那赶紧动手吧,我可没钱再分给那个老头了。万一等他回来,知道我是上访的,把我举报了就坏了。”

  男人回头和那两个女的说了说,很快就从拆迁废墟里找来很多木板,然后挑出需要的,按秦向阳说的在车斗子里搭起来,一个简易的木板棺材很快就成形了。

  秦向阳赶紧钻进去说:“放砖!别忘了把脚挡起来,头这边也别露着!”

  接下来,秦向阳就这样躲在“棺材”里,一路有惊无险,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躺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他才终于有时间琢磨这一切是拜谁所赐。

  他想,很简单,现在,一切从凶手的角度考虑就对了。他在前几天发现了那个共同点,找出来那四份卷宗,可是几天后他就把卷宗扔在了那里。娘的,那根本就是四个炸弹!冤案?爱谁谁吧!他不想管了。所以凶手才把那四部电话栽赃给了他,为什么?这就是逼着他逃亡,逼着他按凶手的思路查下去。这也就反向证明了,那四个案件确实有问题,也反向证明了那就是凶手期望警方找到的东西。

  为什么要跑?秦向阳可不傻!有了那一堆证据,自己被抓进去,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就算运气好,有可能找到不在场证明,从而否定那些证据的有效性,可那又怎么样?万一运气不好,找不到不在场证明呢?秦向阳记起来,林大志等三人被枪杀那天上午,他刚好在去清河分局找孙劲核实丢失档案的路上!也就是说,连个帮他不在场证明的人,他都找不到!总之,绝不能束手就擒,那样一来,又该如何去侦破214案凶手的意图?

  隐隐之间,秦向阳觉得凶手栽赃给他,就是希望他逃亡,希望他去查那些冤枉,同时也自证清白!在郑毅的办公室里,他几乎是依着性子,本能地做出了这个选择!根本来不及想太多。

  他想,看来凶手还挺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一定不喜欢束手就擒。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凶手似乎就在他身边,最起码,很清楚他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儿,秦向阳的倔脾气上来了:好!你想怎样,我就配合你。我倒看看,事情到最后会是个什么吊样。

  他知道,要想侦破凶手的意图,只有将计就计,按凶手的思路走下去,才能接近凶手,进而把他从阴影里揪出来,洗脱自己的嫌疑人身份。

  那就意味着,必须查那四个案子。

  先查哪个呢?随便哪个都行。反正案发地都在清河县,那就先从628袭警灭门案开始吧。

  他摇摇晃晃地想了一路,车突然停了下来。

  男人下车敲了敲车厢板大声说:“到了,到了。”

  “卸车,卸车。”秦向阳的声音从外面听起来瓮声瓮气。

  车停在清河县西关郊区。砖块被卸在旁边的空地上。

  不远处就是那个国有大化工厂。

  秦向阳望着化工厂高耸的烟囱心想,真巧!前些天还和李文璧、陈凯来过这儿。想不到才短短一个多月,就物是人非啊。

  想起李文璧,秦向阳心里觉得很不对劲,不知她得知自己是嫌疑人时什么表情,会不会记得去喂大黄蜂?

  出了省城一切都好说,通缉令不可能这么快贴得到处都是。

  他知道警方追踪人无非靠两点,一是空间压缩,一是追着钱走。空间压缩,就是被追的人,你不敢使身份证,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公共场合,过夜、吃饭都要费尽心思,直到把你压缩到荒山野岭,或者偏远的地方。追着钱走,就是你到哪儿总得花钱,现金没了,你总得想办法。你取钱也好,让朋友转账也好,就很容易被监控逮住,通信联系也很容易被定位。你要是直接抢钱,那就等于又惹上当地警方。

  秦向阳想不到,郑毅对他发布了通缉令之后,赵楚和孙劲情绪很大,被郑毅暂停了工作,停职反省。

  丁奉武想不到,郑毅在期限的最后一天给了他这样一个答案。本来,丁奉武还是非常欣赏秦向阳的,他觉得这个小伙子机灵、直爽、能干,大道理拎得清,好好发展下去很有前途。打破他丁奉武的脑袋,他都不敢相信秦向阳是犯罪重大嫌疑人,但铁证如山,他又不得不信,心中颇觉可惜。苏曼宁想不到,郑毅指挥抓捕忙了一夜,天亮之后竟不是回家休息,而是去了她家。这让她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大白天过来,也不担心影响不好;喜的是,这可是那男人第一次主动来她家。让她更惊的还在后面。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这次这么兴奋,完全不像是一夜没睡,一上午缠绵了好几次,才沉沉睡去。

  完事后,苏曼宁听着郑毅粗重的呼吸,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她在想刚才那番激情过程中郑毅说的话。当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他那几个问题。

  苏曼宁断断续续地问:“要不是凑巧,我发现秦向阳宿舍的致命证据,你该怎么办?”

  压在郑毅身上的无形压力,在陆涛隔着画面给他展示那些铁证时,就已完全被卸掉了。郑毅兴奋地说:“我早就准备好了另一套方案。”

  他的兴奋主要源于案件的绝地转机,而且是在所有人都已放弃的情形之下,他知道有的同僚已经提前在看他的热闹了;其次才是妩媚性感的苏曼宁。

  这双重的巨大兴奋突破了他一向谨言慎行的心理防线,让他的得意全无遮拦地暴露给了这个一直崇拜他的女人。

  苏曼宁问:“什么方案。”

  郑毅说:“我会以张启发就是凶手的结论结案,让所有人满意。”

  这里的所有人,指的自然是丁奉武、市委、省厅以及公安部。

  苏曼宁的呻吟变成了惊讶:“那怎么行?”

  郑毅笑着说:“别忘了第一个窃听器可以证明张启发自杀。我会把第二个毁了。”

  苏曼宁问:“那枪击案呢?林大志身上那个第三个窃听器,也有现场录音。”

  郑毅说:“我可以抹去最后那一小部分!抹去凶手杀人的片段!那样就成了盘龙分局最初的结论,林大志杀人,然后自杀!”

  苏曼宁双眼蒙眬,她感觉有点不认识这个她曾以为完美的男人了。

  但她还是接着问:“那金一鸣呢?那次开会当着丁局的面,你不是给出了很多依据吗?说不可能是张启发杀人!”

  郑毅狠狠地说:“依据是依据,证据是证据,法庭最后还是要以证据说话,我不信法庭会无视那些证据,张启发杀人的证据链很充分。退一万步,就算法庭以证据有瑕疵,逻辑有疑点,驳回公诉,那领导也不会把我定性成破案失败,顶多是重新调查,我就又有了时间,我就还是郑三百!”

  苏曼宁问:“那多米诺骨牌呢?”

  郑毅说:“多米诺骨牌还是多米诺骨牌,但没有你发现的那些铁证,那我就让张启发变成推倒多米诺骨牌的人。

  “你不懂!这很重要!只有这么做,才能不被领导责罚,又能重新争取新的调查时间!”最后他用冲刺的力气补充道,“谁也不能打破我‘郑三百’的神话,谁也不能阻挡我进省厅的节奏!”

  “这是错的!”苏曼宁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错?”郑毅突然笑了,“幼稚!这是无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大案,破案期限是死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等着看我笑话?要想不被责罚,争取新的调查时间,我只能这么做!”

  “你……”

  苏曼宁一心想找个完美的男人,那是因为她这个女人本身就很完美。可是,当听完郑毅的一席话,她的眼角不由得流出两滴泪,她知道,自己的梦碎了。

  她想不到,这个男人为一己虚荣和前程竟这么执着,偏激,不择手段,连正义和良心都抛弃了。这时,她不禁开始后悔,后悔找到那些铁证,才让这个男人一时兴奋,赤裸裸地把身心都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