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忍不住抿了抿嘴,抬手去薅他的头发,陶修平也跟着乐。

他看着对面沙发里闹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忽然放轻了声音说:“小繁,你能回来,爸爸真的很高兴。”

季繁的手还揣在陶枝的咯吱窝里,闻言顿了顿,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干嘛突然搞这些煽情的……”

“我以前大概是穷怕了,就觉得经济条件比什么都重要,我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我要赚钱,然后给你们最好的生活,我也有能力做到。”陶修平叹了口气,“但现在,可能是因为老了,人老了想法就会变。钱赚多少都不嫌多,够花就行了,爸爸现在呢,就只想看着你们快快乐乐长大。”

季繁疑惑地看着他:“老陶,你是不是真要破产了,先提前搁这儿给我们打预防针呢?那我可得要钱的啊,我刚在外网拍了双限量款球鞋呢。”

陶修平:“……”

-

上学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到了寒假,时间又总是会走得很快。

陶枝的学籍档案和各种手续全部陆续办完,下学期,她要到一个新环境开始新的生活。

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她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整理半年来用过的所有学习资料,卷子和笔记。

她以前的卷子总是空白的,几乎没几张会写,写的也基本上都是抄来的,现在,几乎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满满当当的字。

两种颜色的笔写成的答案,黑色的那个龙飞凤舞,红色的自己大气简洁。

她盯着那个红色的笔迹看了一会儿,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他切实留下的痕迹。

都说字如其人。

陶枝一直觉得江起淮的字有种矛盾着的内敛和狂气。

所以她一直不觉得他是那种会屈服于命运的人,妥协的唯一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不够喜欢。

她垂着眼,一张一张地把试卷叠在一起,敲齐,厚厚的一叠推到桌角,然后又去整理资料书。

满满当当的资料书被她一本一本地摞起来,最后一本数学讲义掀开,露出下面的英语作文精选。

陶枝的手指顿了顿。

她那一天本来是打算送给他的,结果后来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藏来藏去,两个人都把这本书给忘了。

这一忘,就再没想起来。

陶枝将那本书拖到面前,想起少年把书给她的那天晚上。

卧室小而整洁,书桌上台灯明亮,草莓大颗大颗地装在盘子里,墙面上的照片一张一张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隐藏了也挑明了太多少年时光心事的房间,再也不是她有资格涉足的领域了。

陶枝吸了吸发酸的鼻尖,慢吞吞地翻开了磨损的书皮,露出里面的扉页。

那上面有四个字。

曾经她认认真真,满足而虔诚地将自己的心意写在上面。

她热情地把自己满腔满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都剖开来捧到他面前,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显得苍白而荒诞。

陶枝紧紧地抓着书边,低垂下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一排就像是昨天才写出来的字,强忍了几个月的眼泪终于完全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泪水滴落在薄薄的纸上,她拿出笔来,想要将她的自以为是划掉,笔尖却悬在纸上,好半天都不舍得落下去。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一笔一划地,在那四个字前面慢慢地又写了几个字。

字迹落在被洇湿的纸上,有些难写,她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顺着上一遍的笔迹描画,就好像要强迫自己认清什么事实一样。

直到最后一遍,那张书页已经脆弱得不堪重负,锋利的笔尖穿透了纸页,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钝钝的划。

她只在前面加了三个字。

——不属于,枝枝的,江

第61章 咕噜噜 照片。

帝都三中以崇尚学生全面发展出名, 教学风格偏西方化高度自由,一直以来坊间评价毁誉参半。

有些人觉得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挖掘出孩子们深藏的潜力,让他们感受到学习的快乐, 有些家长也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数没什么自控能力, 应试教育大环境下这种宽松的管理方式学生根本无法约束自己。

这一独树一帜的教学特点, 也造成了帝都三中的学生成绩两极分化非常严重。

牛的是真牛, 光上次奥赛国家集训队各科都进去好几个, 菜的也是真菜, 估计成绩能跟季繁厮杀一番。

陶枝到校的第一天, 就听到宣委和学生会宣传部部长在说话, 张罗着办冬日文化节。

陶枝震惊地看了一眼日历,确定现在确实已经二月底快三月份了。

高二下学期,即将步入高三的前一个学期, 这帮学生会干部的心思还放在办冬日文化节上。

她突然觉得陶修平把她搞到这个学校来,就是看不惯她成绩有进步。

但这样轻松的学习环境下, 陶枝确实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被感染,轻松了不少。

三中的学生也并不是不学习, 校方资金雄厚,师资力量强, 老师讲课也都生动有趣, 至少陶枝在的这个班,上课的时候气氛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的新同桌是个磨磨唧唧的男生,叫林苏砚, 开学第一天就热情地跟她做了自我介绍。

陶枝听着他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猜测道:“‘笔墨纸砚,韩海苏潮’的那个苏砚?”

“不是,”少年自豪地说, “我爸姓林,我妈姓苏,我姥姥是个书法家。”

“……”

陶枝觉得有些时候,想问题也不能想得太深。

出于礼貌,以及对新同学简单头脑的关爱和怜悯,陶枝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就继续看刚发下来的教材。

林苏砚等她吐槽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觉得他这个新同桌真是好高冷。

没几天,高二学年就传遍了,五班来了个沉默寡言的高冷美少女,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做卷子疑似小学霸。

开学不到一周,陶枝已经被不太官方的男生群体挂上了高二新级花的牌子。

直到第一次月考,大家才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像个小学霸的级花成绩平平。

除了英语一骑绝尘以外,其它科目的分数都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

三中本来就牛人辈出,再加上少年人都喜欢新鲜,热闹劲儿过了,也就再没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叱咤风云的实验校霸隐姓埋名,就此沉寂,变成了一个努力学习的漂亮小级花。

陶枝没想到,没了那些血雨腥风的传闻,追她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她开始频繁地收到一些男生的告白和小情书,课间的桌子里会莫名其妙出现零食之类的礼物,陶枝一样不留,全部送去学校失物招领处。

“你的到来,就像一个支援贫困山区的阔绰慈善家,现在咱们学校的人没事儿就去失物招领处拿点儿小零食吃。”某天,林苏砚一边吃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心形果冻,一边口齿不清地评价道。

陶枝瞥他一眼:“我看就你每天跑得最勤。”

“那没人去拿,都觉得丢脸,放着也是放着,”林苏砚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也是太不了解你了,我们桃子生命中只有学习。”

他说着,又有些好奇地问:“不过说真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昨天来教室堵你门儿那个,不是挺帅的么。”

陶枝愣了愣,笔尖停在卷面上,没动。

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而现在,她心里的标准,每一点都能和某个人对应上,每一条好像都有雏形。

半晌,她平静道:“700分以上的吧。”

林苏砚睁大了眼睛:“你自己也才考500多。”

“那怎么了?”陶枝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喜欢比我强很多让我一辈子都追不上的男人,然后享受骑在他脖子上的快感,不行吗?”

“……”

林苏砚朝她抱了抱拳:“太行了,是我小瞧你了,你就是真正的女王。”

-

陶枝在新学校的新生活比想象中要愉快很多,日复一日的上课,下课,周末去医院陪季槿聊天。

季槿一个阶段的放疗已经结束了,她转去了肿瘤科,每天做化疗的药物治疗。

化疗的药物非常刺激血管,药液冰冷,陶枝就拿一个小塑料瓶装满热水,压在静点的软管上面,让药液能变得稍微暖一点儿,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稍微减少一点儿刺激感。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季繁正坐在沙发里看电影,听见声音抬起头:“回来了?”

陶枝“嗯”了一声,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她不知道现在这样到底好不好,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不想让季繁难过,但是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他总不可能始终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有独立判断能力的成熟个体,所有的事情,他都该是有权利知道的。

陶枝脱掉了外套丢在一边,站在沙发前,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我去看了妈妈。”

季繁的目光顿住。

他视线长久地停在平板的屏幕上,像是看电影剧情看得入神,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半晌,他缓慢开口:“她情况现在怎么样?”

陶枝愣住了:“什么?”

“在住院吧,”季繁闭了闭眼,“我之前给她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不是打不通,而是不接。老陶那段时间的反应也一直很奇怪,所以我就跟踪他了。”

“我本来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破产了背着我们偷偷捡破烂去了,”季繁吃力地扯了扯唇角,“结果就看到他一直往医院跑。”

陶枝站在原地,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阿繁……”

“反正,就大概猜到了是那么回事儿,”季繁深吸口气,“所以老妈真的生病了?是什么病?”

陶枝抿了抿唇。

季繁从小就无法无天的长大,调皮捣蛋,没心没肺,时间久了,让陶枝几乎忘了,他其实考虑问题很深,偶尔会显露出一种敏感而细腻的特质,在她钻牛角尖的时候让她醐醍灌顶。

他们两个确实是分开继承了陶修平和季槿的性格特点,一个固执又直白,另一个总喜欢把心情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然后状似若无其事地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他并不是个脆弱又不懂事的少年。

他甚至比她要坚强很多。

陶枝眨了眨眼,然后俯身抱住了他。

她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你去看看她吧。”

季繁头埋在她肩膀上,声音闷闷地说:“她不想,她不想让我知道,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她想的,”陶枝哽着嗓子,忍住哭腔,“她想见到你,她最想见的就是你,你一直知道的,她最喜欢你。”

陶枝不知道季繁有没有去看过季槿。

只是后来的某一天晚上,少年忽然很晚才回家,陶枝带着一边耳机正在客厅里来回转圈儿被英语单词。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枝枝。”他哑声叫她,“我会保护你的。”

耳机的一端是舒缓安静的英文歌,另一端,少年的声音低沉,他红着眼睛,坚定地看着她:“我会长大的,会变成男子汉。老妈,老陶,还有你,这个家,我都会好好守着。”

是谁说过,每个人长大,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某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不再能依着自己的情绪和性子做事,明白了这个世界其实对每一个人都很残酷。

它清醒又明白的告诉你,你总有一天要走出自己头顶这片被保护着的安宁土地,然后成为别人的守护者。

-

陶枝在三中度过了比她想象中更加自在的日子。

家教依旧在上,上课的时候的专注和一张一张做不完的卷子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她卷面上的红色越来越少,做题的速度从慢到快,错题本的厚度从薄到厚又到薄。

这些都习惯的统统让她有些不太记得,自己最开始拼命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江起淮这个名字好像只是成为了一个契机,而不是目标。

她再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他,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他出现过的地方以后,然后意识到,原来在偌大的城市里,想要偶遇一个人,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高三的一模,她第一次拿到了700分。

她站在山顶,想起自己第一次立下豪言壮志的时候。

那时候她总觉得,如果能够完成这个目标,她就走到了终点。

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下面翻滚的厚重云层,看着下面的人成群结队地向上攀爬,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她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站在了这里。

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终点去哪里了。

-

六月底,高考结束的最后一次到校,三中的高三教学楼热闹得可以把窗户挤碎。

林苏砚紧紧地握住陶枝的手,热泪盈眶地说:“桃子!我解放了吧?我是解放了吧?”

陶枝拍了拍他的手背,谦让道:“也不用叫爸,叫爷爷就行了。”

林苏砚并不跟她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喜悦里:“叫祖宗都行!怎么样,今儿个晚上咱俩整一顿去?怎么也是情深义重一年半的同桌情,再过一个月就要各奔东西了。”

陶枝叹了口气,手机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她掏出手机来,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微信群忽然全都炸起来了。

陶枝将聊天列表拉到最后,那个叫美少女联盟的群里厉双江他们每天还会说几句话,只是另一个人的微信再也没出现过。

她虽然转到三中来了,但跟实验的人联系没断,只是高三的这一年各自都忙得焦头烂额,连聊天的时间都没有。

高考结束,厉双江彻底复活,开始张罗搓局子。

他叫了高中玩得好的几个,还特地at了陶枝。

陶枝把手机举到林苏砚面前:“今晚有约了。”

林苏砚看了看:“你以前在实验的朋友?”

“嗯。”

“行吧,”他点点头,“那有时间再聚。”

厉双江选的饭店还是那家中餐馆。

这人倒是非常长情,十六岁和十八岁一样的喜好,陶枝到的时候满桌子人已经坐满了,付惜灵站在门口探着头等她。

陶枝上次跟付惜灵见面也已经是几个月前,小姑娘变高了点儿,脸上肉肉的婴儿肥褪去,她一把抱住陶枝,脑袋在她胸口蹭了蹭,然后扬起头来。

付惜灵眨巴着眼,老实巴交地说:“枝枝又长大了。”

陶枝抬手在她额头上点了点:“收声。”

付惜灵:“嘿嘿。”

她正要说什么,季繁从包厢里走出来,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慢,”他提溜着付惜灵的衣领子,“傻笑什么,人都来了,进去吃饭。”

付惜灵“哦”了一声,不依不舍地拽着陶枝的手,把她拉进去。

厉双江和赵明启还是老样子,两个人一唱一和跟唱双簧似的,蒋正勋的吐槽更犀利了,付惜灵和她太久没见,跟块小年糕似的黏着她说话。

昔日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少年少女即将各奔东西,有新的环境新的朋友和自己新的世界,大家不舍又兴奋,喝起酒来也没了节制。

陶枝不知道自己喝了几瓶,甚至不知道自己醉了没有,她靠坐在椅子里,看着季繁和蒋正勋勾肩搭背地争执到底谁是奥特曼,赵明启握着付惜灵的手痛哭:“灵妹啊,我这两年的英语作业全都多亏了你啊。”

她在一片喧闹里站起身来,无声地走出了包间。

六月初夏,蝉鸣声聒噪,晚风包裹着温柔的温度,她低垂着眼站在门口,然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不远处是一个公交车站,距离她上一次坐公交车,又是近两年。

她走到公交站牌前,手指指着那上面的所有车和站点,一个一个划过去。

她以为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以为自己过了这么久,也该不记得了。

她很快乐的过完了高中的两年,交了新的朋友,遇见了不错的老师。

她一如他所愿,骄傲又顺遂地往前走,并且没想过要回头。

但在她坐上明亮而空旷的末班车时,当她下意识选了前面靠窗的单排座,然后忍不住看向后面的座位时,当她站在那条热闹的街道,那条幽深又狭窄的小小胡同口时。

记忆又那么清晰地告诉她,她其实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

陶枝低垂着眼,一步一步走进胡同,穿过蓝色的车棚,走进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概是酒精上头,她不管不顾地,冲动地只想凭着欲望行事。

她站在那扇灰色的防盗门前,然后敲响了门。

等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开了门。

女人一边开门,一边抱怨地说:“怎么这么慢?让你买瓶酱油你给我开酱油厂去了是吧?”

她看见陶枝,愣了愣:“哎,你找谁啊。”

陶枝懵懵然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女人陌生的脸:“这里,不是江起淮家吗?”

“哦,小江啊,他退租啦,年初就从这儿搬出去了,我是他房东,也是这两天才搬回来的,”女人看着她,问道,“你是他朋友吧?”

陶枝犹豫了一下。

“正好,他跟江老爷子搬得急,落了东西,我给收起来了,我还想着过几天给他打个电话呢。”女人干脆地说,“你现在能联系上他吧?”

陶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女人又说:“你等一下啊。”

她说着,转身进了屋,然后搬了一个小小的纸箱子出来。

“喏,”女人把手往前一伸,“东西不沉,就是些照片儿啥的,我都给他收了,只是也不知道小江他们现在住哪儿,你要是方便直接给他吧。”

酒精的影响下,陶枝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慢了半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箱子已经被交到她手上了。

陶枝垂下头:“您怎么知道我是他朋友?”

“肯定是啊,”女人笑了笑,抬手点了点那个小小的纸箱:“这照片儿上有你呢。”

女人把门关上了,陶枝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愣愣地发呆。

晚风顺着破旧的木窗灌进走廊,陶枝慢吞吞地走到楼梯旁,坐在肮脏的楼梯阶上。

那箱子放在她腿上,明明很轻,却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

她抿着唇,抬起手,指尖捏着箱子的盖子,一片一片轻轻掀开。

里面是很多很多照片。

它们曾经整整齐齐贴在他卧室里的墙壁上,现在散成一堆,安安静静地躺在纸盒子里。

陶枝讲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拿出来,街角的猫,斑驳的墙,破碎的拼图。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拿在手里看这些照片,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见上面角落里的小字。

最开始是有些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字体:

——第一份礼物。

——总偷吃我的鱼肠。

——家里的墙。

陶枝一张一张看着那些曾经她趋之若鹜,却不敢去触碰的秘密,他幼时那些陌生的时光像电影的片段,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铺展开。

最后一张是在摩天轮上拍的,烟花之下的天空,明亮的花火照亮了大片深紫色的天。

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一天,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江起淮。

她冲动地跑到便利店门口偷偷找他,却被抓了个正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回了家,然后,看到他的照片墙上并没有选有她的那一张。

陶枝盯着那张照片,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

她记得那次付惜灵拍了好多张,这张其实拍得不太好,大概是角度和距离没有选好,烟花只拍到了很小一块,摩天轮的舱内占了更多。

镜头里主要是她的后脑勺,摩天轮里光线明亮,玻璃窗像镜面似的映出舱里小小的,像背景板似的其他人。

笑着的厉双江,歪着脑袋的赵明启,举着手机的付惜灵。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

她当时就坐在窗边,这个角度里,玻璃窗面上她的脸占了一大半的空间,女孩子的五官轮廓朦胧又清晰,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叹似的看着窗外,眼角翘翘,唇角弯起小小的弧度。

陶枝睫毛颤了颤,捏着照片的指尖用力得泛起了白。

她视线移下去。

那张照片角落里深色的地方,就在玻璃窗面她手边的位置,同样深色的笔迹写了很小的字:

——太阳。

第62章 咕噜噜 好巧。

帝都一连下了三天的雪。

厚重绵密的雪花遮天蔽日, 将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染成纯净的白,没清的积雪没过脚踝,北风裹着冰粒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这种破烂天儿没人愿意在室外呆着, 但总有神经病例外。

陶枝坐在三脚架前, 看着相机镜头里的一对情侣穿着抹胸婚纱白衬衫站在雪地里吵了十分钟。

还光脚。

红墙白雪里, 天仙似的小姑娘穿着一抹红裙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美好得像是坠入凡尘的冬日精灵。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美好:“老娘有钱有颜什么也不图嫁给你, 你现在连一个婚纱照都不听我的是吧?我是眼睛里塞了屁了才会看上你!我就想这么拍怎么了?我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 你凭什么管我?”

男人有些头疼, 他看了一眼这边撑着脑袋的陶枝和她旁边一脸尴尬的助理, 压低了声音:“能别闹了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嫌丢人?”

“你现在嫌我丢人了啊?以前你都说我这样特别率真特别可爱!”

“那时候你十八!现在你都快二十八了!能不能稍微成熟点儿?”

“我就想让你配合我拍个照就不成熟了?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行了,你差不多得了!这照还拍不拍!”男人耐心告罄。

“拍个几!把!婚也别他妈结了!分手!你去找个成熟的吧!”

女人脾气上来了, 收也收不住,她转过头来, 看向陶枝:“你让人家评评理,我这要求过分吗?我就想拍一个你跪下亲我的脚的镜头, 怎么你膝盖镶金还是嘴上带钻啊?我找了这么贵的摄影师来就是为了拍出最完美的照片!现在让你配合一下你都不愿意,我错了?”

战火莫名其妙地蔓延到她这边儿来, 陶枝慢吞吞地抬起眼, 她靠在折叠椅上,耐着性子提议道:“要不你先穿上鞋?这大冷的天儿,脚都冻红了。”

女人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秒, 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僵硬地说了句“谢谢”。

陶枝关了相机,折好三脚架收起配件塞进包里递给助理,往前面的咖啡馆指了指:“我在那喝个咖啡暖暖, 你跟客户交涉一下,吵好了叫我,最多一个小时,再晚光就不行了,拍不出效果。”

助理小锦点了点头,缩着脖子战战兢兢过去了。

陶枝晃晃悠悠地进了咖啡馆。

她点了杯咖啡,抽出电脑打开了PS和LR处理昨天的照片。

暖气隔绝掉外面的冰天雪地,稀薄的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玻璃窗淡淡落进来,然后忽然被一道人影遮住。

一道清润好听的男生在她身边响起:“你好,介意给个联系方式吗?”

陶枝头也没抬,熟练地说:“介意。”

男人笑了一声,也没走,陶枝余光瞥见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还坐下了?

这人什么毛病。

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看过去,这人穿着件驼色大衣,相貌清隽,笑眯眯地看着她。

陶枝眨了眨眼:“小林子?”

“无情,老同学跟你要手机号你都不给啊?”林苏砚伤心地说,“我以为我会有什么特殊优待,结果是我想多了。”

陶枝好笑地看着他:“你要我什么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你都有了,要QQ啊?”

“也行,”林苏砚从善如流,掏出手机,“现在年轻人都用企鹅。”

陶枝翻了个白眼。

她跟林苏砚高考后吃了个诀别饭,这人当时还是个感性又脆弱的纤细少年,哭着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夕,结果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到学校报道那天,俩人齐齐在C大报到处碰了个头,大学又在一个学校呆了四年。

陶枝学电影学,林苏砚学了金融,毕业以后去英国读了一年硕,前段时间才回国。

当年他报这个专业的时候陶枝还觉得很新奇,林苏砚家算是书香门第,一家子的艺术家老师大学教授,但他从小到大最大的目标就是把人民币玩弄于股掌之中。

大学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说,如果陶枝是他家女儿,他爸估计会高兴得把自己绑窜天猴上飞天上去。

两个人一年多没见,话说不完的多,林苏砚本来就是个磨磨唧唧的话痨,聊完了近况开始吹起他新入职的老大。

“三年从国内top本科毕业,综合专业GPA双料第一,9个月念完宾大硕士,华尔街呆了一年,发表过得国际论文比我高三做过的卷子还厚,年薪——”他顿了顿,比了个手势出来,“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