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自己昏睡时有人进出过房间,方晨雨就一阵难受。她想了想, 走上前打开衣柜, 看到了里面一水的白裙子,不长, 只到膝盖上面。她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天气晴好, 秋日明媚, 一咬牙, 取了一条裙子去洗澡。许是因为这两天遇到的事情太多,镜子里的少女看起来有点憔悴,方晨雨拍了拍脸颊, 让自己看起来脸色健康红润一些。

许慎言找过来的时候,方晨雨洗完澡, 穿着及膝的白裙子,看起来甜美可爱。他盯着方晨雨湿漉漉的长发好一会儿,上前摸了摸, 觉得方晨雨全身上下都很美丽。许慎言拿了块干毛巾,仔仔细细地给方晨雨擦头发,像是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感觉心里有只蟋蟀儿,时而鼓噪鸣叫, 时而撩动触角,忍不住夸道:“老婆你真好看。”

方晨雨侧头看着他,乌亮的眼睛透着少女应有的天真:“今天天气好好。”

“嗯。”许慎言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应和着方晨雨的话。他感觉这应该就是其他人所说的谈恋爱。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谈恋爱有什么好,现在他觉得光是和方晨雨说话就很开心。

“我不想去实验室那里。”方晨雨说,“不好玩。”

许慎言定定地看着她。她是不是想逃跑?他对很多事有感知障碍,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知道金爷是他爸爸,金爷说的是肯定有道理。如果她要逃跑,他就打断她的腿,把她留在身边。他会一辈子对她好的。许慎言暗暗想道。

“你陪我去爬山好不好?”方晨雨没想着跑。她只想拖一拖许慎言,免得他今天把所谓的“八号”研究出来了,那些人就拿“八号”去做活体实验。

许慎言对上方晨雨明亮的目光,心脏一下子活了过来。她不是想跑,她是想和他一起去爬山。从来没有人这样邀请过他,哪怕是金爷也不会想和他呆在一起太久,回到金家之后他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想做什么都有人帮他去做,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但是,他们不会邀他去爬山。

“好,我们去爬山。”许慎言点头。

方晨雨拉许慎言坐下,找来纸笔,在纸上写出一长串准备,边写边讲带上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野炊用的,野营用的,烧烤用的,林林总总写下来,居然有满满当当几大页。方晨雨主动说:“这么多东西我们两个人扛不动,你得叫几个人帮我们扛。”

“好!”许慎言彻底放下心来。他老婆果然最乖了,没想跑,只想和他去玩。

许慎言把清单给伺候他起居的老者,让他赶紧把东西都买齐,高兴地拉着方晨雨去吃早餐。老者看见许慎言嘴角噙着的笑,有些惊讶,他负责照顾许慎言这么久,还没见过许慎言这种欢喜外露的模样。

老者把许慎言给的清单交给底下的人出去买,赶紧去向金爷请示。金爷习惯早起走一圈当晨练,归来时见老者站在那儿等着,眉头动了动:“怎么了?”

老者把方晨雨和许慎言要去爬山的事告诉金爷。金爷摆摆手,让老者别再往下说,自己走向许慎言住处那边。

许慎言不喜欢与人相处,自己住在实验楼前头的独栋洋楼里,平日里守卫森严,其他人不能靠近。金爷踱步走进去,却见许慎言正满脸温柔地给少女喂粥,少女穿着白裙,整个人像只洁白的小羊羔,柔弱得好像掐一把就能把她的腰给折断。

屋里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外面的金爷。少女乖乖吃完一口,鼓着腮帮子说:“我可以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人还要别人喂粥,会被人笑的。”她说话时侧头看着许慎言,眼睛明亮又美丽。

“没有人敢笑你。”许慎言认真地说。

“但还是很奇怪!”少女勺起一口粥喂到许慎言嘴边,也认真地说,“你要是继续喂我,我也喂你!”

许慎言呆了一下,耳根有些发红,张口把少女喂来的粥吃了下去,只觉得胸口烫烫的,眼里也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金爷迈步走了进去,森冷的目光落到方晨雨身上。他小看这个女孩了,能让郑鸿钧另眼相看的小女孩哪会那么简单。她很冷静,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把这样的女孩留在他这傻儿子身边,说不定他会赔掉唯一的儿子!

金爷起了杀心。

许慎言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敏锐。他站起来挡在方晨雨面前,幽黑的眼睛紧盯着金爷:“我的。”许慎言提醒金爷昨天的对话,“爸爸你说的,她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金爷揉揉许慎言的脑袋,语气少有的温和,“她永远都会是你的。”

许慎言这才放心。在他心里,金爷只要答应了就不会反悔,毕竟金爷是他爸爸。许慎言和金爷分享自己的开心:“等一下我们要去爬山。”

金爷看了方晨雨一眼,提醒说:“多带点人。”

“嗯,老婆也这么说。”许慎言努力想改变金爷对方晨雨的看法,“她很听话的。”

金爷没再多说,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许慎言虽然不太明白金爷为什么过来,又为什么离开,不过还是挺高兴。他坐回方晨雨身边,继续喂方晨雨喝粥,并用“你也要喂我”的眼神看着方晨雨。

方晨雨知道金爷已经看透自己的打算,不过没有后悔。知道可能有人被关在实验楼那里,方晨雨比一开始镇定了许多,她得帮他们拖一拖。万一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有人来救他们了呢?如果被那些人用作毒品的实验体,他们哪怕被救出去也得一辈子被毒瘾折磨——相比之下,她只是忍着难受利用一下许慎言对自己的喜欢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会有人来救她们的。

一定会有。

实验楼。

两个负责看守的人被第二班人换了下去,新到位的两个人议论起来:“刚才你看到没?那女孩子真漂亮。”

“是啊,怪不得把我们小少爷迷得团团转。”另一个人应和,“我们在这边这么久,见过我们小少爷去干别的事吗?他一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从来不会出去。现在居然要去爬山!”

“也是这几个家伙好命。”说话的人往黑漆漆的房间里看了眼,“要不然的话,小少爷这两天就能把八号研制出来了。”

两个人聊了几句,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继续,就闭上嘴巡逻去了。黑暗的屋子里,有个浑身伤口的人手被手铐铐着,早已干掉的血迹从他额头蜿蜒而下,让他原本出色的五官显得狼狈不堪。他耳力极佳,把外面的对话听了个完整,松了口气之余又忍不住担心起他们口里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少爷”看起来极有迷惑性,实际上却是市面上那些新型毒品的研发者,从一号到七号,已经祸害了不少原本普普通通、安安稳稳的家庭。自从落入他们手里,他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哪怕能活下去,很可能也会因为染上毒瘾而痛苦终生。

他们不杀死他,就是想拿他来试药。

想到以前一些同僚的遭遇,狼狈的男人紧闭上眼睛,不再动弹。

郑鸿钧亲自到西淀省,金爷自然是要见一见的,好歹有当年的“交情”。

金爷施施然来到约定地点,笑着与郑鸿钧寒暄,两个人都没提方晨雨。郑鸿钧表示自己想到西淀省这边发展,希望金爷能提携一下自己,态度诚挚至极,拿出的好处也令人无法拒绝。金爷含笑问:“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郑鸿钧面色一正,说:“我想要她。”

郑鸿钧说得太直接,倒让金爷难得地有些惊讶。他用手绢轻轻地擦了擦手,意外地看着郑鸿钧,等发现郑鸿钧眼底有着无法隐藏的担忧之后哈哈一笑:“郑鸿钧,你也有今天。你不是最讨厌我这种人吗?怎么也和我一样喜欢小女孩了?当初老爷子巴巴地要把一切给你,你不要,非要和我们划清界限。现在你看看,你什么都保不住。”他把手里的手绢一扔,“放心吧,她可聪明了,把我儿子都给迷住了。你要真想见她,再等等吧,等她和我儿子结婚那天我会给你发请帖的。”

金爷说完也不管郑鸿钧的愤怒,起身离开了包厢。

金爷回到自己车上,叫司机开车。

“金爷,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司机开出一段路,说道。

“让他们跟。”金爷叫司机换了个方向,开往自己的另一个住处。

包厢里。

郑鸿钧让身边的人检查地上沾着的泥屑。

每个地方的泥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土质多样的西淀省。按照金爷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都会按时晨练。郑鸿钧带来的是精通此道的专家,只要给对方少量样品就能判断出它主要存在于什么方位——再结合他对金家的了解,基本可以断定金爷今天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其实也是一场冒险的赌博。

但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这土很特别!”专家只提取了少量泥屑,便激动地说出自己的判断,“我绝对不会认错,这是香枫山那一带的土质。”

郑鸿钧眉头一跳。

他知道那一带。

那是金老爷子下葬的地方。他的心突突直跳,想到金爷刚才的话,蓦然明白了金爷掳走方晨雨的原因:这一次,也许是他害了方晨雨。

这么多年过去,金爷对金老爷子当初的选择还是耿耿于怀。

哪怕他并没有抢走他东西的意图,金爷也依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金老爷子想带底下的人洗白上岸,金爷就把世间最肮脏、最下作的事都摆到他墓前去做。

他对方晨雨另眼相看,金爷就不顾暴露的危险把方晨雨掳走。

郑鸿钧攥紧手里的手杖。

是他害了她。

第一百章

山上长满红枫, 但并不密集,视野开阔, 爬高一点, 有风呼呼吹来。许慎言锻炼不多,走到半山额头就渗出汗来。方晨雨挑了块大石头, 和许慎言坐在上面喝水, 休息兼补充水分。

许慎言看着方晨雨因充分运动而变得红润的脸颊,莫名想起方晨雨喝下金爷送来的药后虚软无力的样子。他在心里做着对比, 感觉眼前的方晨雨更好看,他更喜欢。他的生命里没出现过这样的女孩子, 小时候他一直跟着妈妈生活, 妈妈永远虚弱又敏感, 好像随时会死去。

后来她也确实死了,死前受尽了病痛折磨。

看着方晨雨活力满满的模样,许慎言突然不想再看到她虚弱的模样。虽然他喜欢喂方晨雨吃饭喝水, 但要是方晨雨能一直这样健健康康、能一直像现在和他说话带他爬山,好像更开心。

许慎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开心?开心是什么感觉?

“不舒服吗?”方晨雨看向许慎言, 主动问。运动量少的人剧烈运动之后可能会出现心率加快的症状,许慎言额头满是汗珠子,脸色也微微苍白, 应该是连太阳都晒得比较少。

许慎言也望向方晨雨。方晨雨的眼睛很漂亮,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说:“老婆,我,没有不舒服, 我,很开心。”

方晨雨一顿,没再说话。

许慎言见方晨雨唇角微微垂下,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来没和人相处过这么久,不知道什么话能让人高兴、什么话会让人不高兴。许慎言认真说:“你不要不高兴,我想让你,也开心。”

“能继续往上走吗?走不了的话,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方晨雨转开话题。

“可以的。”许慎言说,“说好到山顶,我们就到山顶。”

两个人休息够了,沿着枫林往上走。到接近中午时,他们才走到山顶的空地上。许慎言从来没走到过这么高的山上,他跟着方晨雨远眺,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方晨雨看到远处有座更高的山,山上也种满红枫,转头问许慎言:“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许慎言被问住了。他可以说出实验室每一种仪器、每一种化学品的名称和用法,却从来没好好地观察过自己生活的环境。许慎言说:“我也不知道。”他转头看向跟来的几个保镖,“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山吗?”

“那是香枫山。”其中一个中年壮汉回答道。

“原来是香枫山。”方晨雨恍然了悟,在心里思考着自己所处的位置。

许慎言见方晨雨有些出神,下意识地抓住方晨雨的手。

方晨雨转头看向他。

许慎言的手收得更紧:“你不许离开我。”他目光灼人,“我很快就会把药研制出来,到那时候你就不会生病也不会痛苦。我保证,我一定可以做出来,你不要像妈妈一样等不及。”

方晨雨眉头一跳,隐约摸到了许慎言研究毒品的原因。原来他真的以为自己在研究的“药”可以让人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毒品确实能让人短暂地进入这种状态,但是暂时的欢愉过后剩下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空虚。方晨雨拉着许慎言坐下,说:“可以和我说一下你的妈妈吗?”

许慎言想了想,点头,和方晨雨说起许妈妈的故事。他离开许妈妈时年纪还小,印象其实不太深了,不过问的人是方晨雨,他努力地给方晨雨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他的母亲是个冷淡寡言的女人,一直要靠注射药物维持生命;每当药物用完的时候她就会特别痛苦、特别易怒,还会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他。后来他母亲要死了,金爷来把他接回家,告诉他是他母亲用的药不够好,他已经让人研制新药。当时他就决定自己也要帮忙研究。金爷请了很好的老师教他,他学得很快,自己又看了不少书,没多久就能上手操作了。一直从少年时期到现在,他几乎都泡在实验室里。

“要是我妈妈能多等几年,就可以用上我做的药了。”许慎言娓娓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拉住方晨雨的手,“你不要离开我,我很快可以把新药做出来。”

方晨雨安静地听着许慎言说话。这个人,本来可以走不一样的路。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往这种歪路上引?她无法理解金爷的思维,只为许慎言感到惋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他做的事都不可能得到法律的宽恕和原谅。

方晨雨叫人把炊具拿出来,拉着许慎言在山顶上野炊。山上少人来,柴火还挺多,方晨雨领着许慎言去捡柴火,堆土坑,到山涧里洗肉和蔬菜。

许慎言在实验室里什么仪器都能操作,这会儿却有点手忙脚乱。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在看到方晨雨沾满泥土的双手之后却有些发愣。他没有用药,可是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只有注射了药物之后人才会感到快乐,但现在他分明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火热又快活。

“怎么了?”方晨雨看向他。

“我觉得很奇怪。”许慎言说,“我没有注射药物,可是我今天一直很开心。”

“嗯。”方晨雨说,“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不需要注射药物也能感到开心,这是大部分人都能有的正常情绪。只有少数人极度空虚或者意外接触过那些药物,才会需要它来产生快感。”

许慎言皱着眉头。方晨雨说的东西,和他过去的认知完全不一样。他能够分辨出方晨雨没有说话,方晨雨的眼睛乌黑明亮,是一双不会说谎的眼。许慎言说:“不需要吗?”

“对,不需要。”方晨雨领着许慎言去山涧洗了手,把锅放进土坑里熬粥,又把铁网架好,拉着许慎言坐在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火堆旁烤起肉来。她边串肉串边说,“相反,人一旦注射了那些‘药物’,就会对它产生依赖。他们需要越来越大的用量来维持快感,最终被‘药物’拖垮了身体。”

许慎言抿了抿唇。他想起母亲临去时悲伤又痛苦的眼神。方晨雨和金爷谁在说谎?许慎言发现自己竟无法判断,又或者说他不想判断。

如果方晨雨说的是真的,代表金爷骗了他、代表金爷教给他的东西是错的——代表着他过去所做的事都是错的。没有人愿意否定自己的一切,许慎言也不愿意。

许慎言不说话,默默盯着滋滋作响的烤肉,快乐被方晨雨的话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酸酸胀胀的难受感。

徐家和段家联手调来了特种队的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金家在香枫山附近的窝点。光是进入外围,金家显露的实力已经让人心惊胆颤,他们配备的枪支不亚于正规部队!实验楼那里的防御是最森严的,也是特种队锁定的重要区域。很快地,潜入的特种兵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徐家长孙徐海平。

徐海平被折磨得不轻,不过幸运的是他与其他几个人并没有被注射毒品。就是其中两个少女没熬过来,已经没了气息,另外两个和她们关押在一起的女孩跟尸体呆在一起小半天,精神早已濒临崩溃。看到这样残酷的惨状,连以铁汉闻名的特种兵们都觉得无法忍受。

徐海平算是精神状况最稳定的,听段家派来的人问起方晨雨,他马上想到两个看守谈及的那个女孩。徐海平说:“她应该和金昆的儿子去爬山了。”怕来救援的特种兵误会,徐海平又补充,“他们的‘八号’马上要研制成功,若是没有她引开金昆的儿子,我们可能全都等不到你们过来了。”

人还没救齐,暂时不能打草惊蛇,徐海平几人被转移到实验楼相对安全的地方,为首的特种兵则联系其他人上山搜寻方晨雨一行人,务必保证安然无恙地救出方晨雨。

因为是多方联合行动,这次解救行动又快又准。方晨雨在看到特种兵出现的一瞬就迅速从许慎言身边逃开,没有给那几个保镖抓住自己当人质的机会。

许慎言心中一慌,掏出枪指向方晨雨,可在他手指扣到扳机上的时候却微微颤了颤,想到方晨雨明亮的眼睛和含笑的脸。

“把枪放下!”所有枪口对准了许慎言几人。

方晨雨逃到了特种兵们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许慎言。

许慎言手再一次发抖。

他留不下她,就算把她的腿打断也留不下她。

她没有对他说谎。他生活在充满谎言和罪恶的世界里,和她所爱的世界完全不同。他不是在制造能让人快乐、能让人远离痛苦的灵药,而是在制造祸害别人的毒药。

她是意外闯入的蝴蝶,把他生命里密布的蛛网撞破了。

可惜他不是网中的猎物,而是吐丝的恶蛛。

“再见。”许慎言忽然认真地说。

方晨雨一怔,定定地看着许慎言。

许慎言一字一字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第一零一章

山上骤然响起的枪声像是信号一样, 把整个金家老宅院给惊醒了。方晨雨和徐海平几人迅速被转移走,剩下的就是全面的清扫, 这一部分不需要特种队来完成。方晨雨被人适时地挡在身后, 没有看见子弹射出的一幕,却避免不了地看到许慎言的尸体。

一直到回到安全的地方, 方晨雨手心还是凉的, 直至手腕上传来一丝丝烫热的温度她才稍稍回神,低头看向自己的腕部。那朵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莲花印记微微盛开, 外层的花瓣全都舒缓地绽开,发出灼亮的光芒。一、二、三、四、五, 五瓣莲花花瓣全都亮了起来。她一怔, 想到了许慎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但愿他来生生在一个好家庭。

天空飘起了雨, 方晨雨打开车门的时候看到关峻撑着伞站在车外,身姿笔挺,脸庞却有些憔悴。他安安静静地把伞挪到方晨雨头顶, 替她挡下飘飞的雨点。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也不知怎么地忽然下起了雨。等待的时间里关峻一直在想, 方晨雨到底会遭遇什么,那个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金爷为什么会掳走一个花季少女——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儿,到底能不能够安然回来。

关峻一直在害怕, 害怕听到的会是噩耗。失踪多日的女孩很可能凶多吉少,即便能活着肯定也会遭不少罪。他注视着方晨雨,生怕在方晨雨身上看到伤痕。

“师兄?”方晨雨一路紧绷的心神蓦然一松,仿佛忽然踩到了实地。她喉咙发哑, 这些天的紧张和害怕因为看到熟悉的人而彻底爆发出来。方晨雨又喊了一声,“师兄。”

关峻腾出一只手把她抱入怀着:“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不管她这几天遭遇了什么,只要她能回来就很好,别的什么都可以以后再说。

方晨雨乍然被关峻紧抱着,鼻端被那熟悉而又令她有安全感的气息包围着,让她眼睛泛酸。她听到了关峻清晰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自己劫后余生一样的欢喜和庆幸。

方晨雨的眼泪涌了出来,伸手回抱关峻,脑袋埋在他胸口抽泣起来。她害怕,她真害怕死在那个地方,她要是死在那里的话外公怎么办。她活得太顺利了,她住在镇上,邻里都是相识的,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从来不用计较太多,从小到大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关心她爱护她,以至于她从来没想过世间会有这样的险恶。

关峻抬手轻轻拍抚着方晨雨的背。方晨雨才十几岁,平时再坚强,本质上也不过是个小女孩,会后怕再正常不过。

关峻温声安抚:“没事了,你平安回来了。”他轻拥着方晨雨,等方晨雨哭够了才牵着方晨雨走进落脚处,打电话给杨铁头报平安。

杨铁头两天没睡,听到方晨雨的声音才放下心来,板着脸道:“你先休息两天,等那边安全了你们再回来。”

西淀省正在进行扫尾工作,贸然回南华省指不定会碰上些狗急跳墙的家伙。

方晨雨乖乖呆在招待所,哪都没去,只从关峻嘴里打听进度。西淀省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徐海平养了一天伤,好转了不少,心态上少了几分天真,不再理想化地抱着“我是我,家里是家里”的想法想凡事只靠自己。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与人、权利与权利、利益与利益交织而成,谁都当不了孤军奋战的英雄,只有把网织得足够大,才能对抗暗藏在光明背后的黑暗。

有些东西关峻没和方晨雨说。西淀省这次大清扫插手的人不少,虽然西淀省余毒不少,但既然已经惊动了几家人,这些余毒很快也会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问题解决了,西淀省自然也成了块美味的蛋糕,相信在他们离开之后这块蛋糕就会被瓜分。关家也提前分了一块,还是极其重要的一块:关家老二调任西淀军区。

关峻只给方晨雨透露了一点:“西淀这边的一把手要换人了,换成首都方家的老三,他搞建设本领大得很,有过盘活一省经济的实绩。他过来的话,西淀很快能走出阴影重新开始。”

“那就好。”方晨雨说。

金爷已经落网,证据确凿,注定逃不过制裁。他得知许慎言自杀了,不肯相信,他唯一的儿子怎么可能自杀?后来倒是相信了,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方晨雨不知道他后不后悔,只为许慎言感到可惜。

从莲花花瓣亮起的数量来看,毒品却是会毁掉千千万万个家庭。许慎言自杀,不再助纣为虐,直接等同于挽救了千千万万条性命。

金爷也许是重视许慎言的吧,可惜对儿子的重视比不过他对利益的追求。当他发现儿子天赋异禀的时候,直接把儿子推向了罪恶与谎言的深渊。

知晓西淀省这边会有能人空降,隐藏在后头的毒瘤也将彻底被拔除,方晨雨放下了心里的担忧踏上回程。

这个时候,郑鸿钧正和乔照喝茶。那天看到方晨雨平安归来,郑鸿钧便直接回了南华省。南华省这两天也多雨,郑鸿钧的伤腿容易疼,索性到多宝居呆着,哪也不去。

乔照察觉郑鸿钧从西淀省回来后,气质仿佛又有了不同。就在不久之前,郑鸿钧还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不笑的时候有着摄人的气势。现在的郑鸿钧脱去了骨子里潜藏的戾气,整个人变得中正平和,再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这次去了西淀省之后,你变了不少。”乔照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因为去了这一趟,我知道那不仅仅是金昆的心结,也是我的心结。我曾经在香枫山的金家本家里住了几年,当时金老爷子教了我不少东西,也给我灌输了不少不正确的观念。”郑鸿钧把话说出口,也觉得有些意外。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有倾诉欲,比起和人剖析自己的心理,他更偏向于亲自动手解决问题。可这一刻,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金老爷子的所作所为曾经让我非常疑惑,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金家所有人洗白上岸,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又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他所背负的责任、他所延续的道路,决定了他注定挣不开父辈建造的牢笼。在我的一生中,也有好几次遭遇类似选择的转折点——我一直不知道我选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乔照安静地听着郑鸿钧说话。

“现在我的迷惑没有了。”郑鸿钧说,“我不会重复金老爷子走过的路。我比他幸运,我遇到了愿意相信我、愿意接纳我的人。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世界——那很难实现,但我愿意尽我所能去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乔照意外地看着郑鸿钧。

郑鸿钧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我也很意外我能这么平静地把这些话说出口。”

乔照说:“你很好。”只是不适合她。

郑鸿钧明白乔照的未尽之意,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他确实不适合她,虽然他肯定会把最好的一切给她,但他们几乎相差三十岁——等她到五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八十岁了,也许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让她孤零零地度过余下的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他尝过孤独的滋味,因此不想她也品尝它的苦涩。

他与金昆是不同的,金昆会放纵自己的欲望,会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和性命,但他不一样。

他会克制,更会祝福。

想清楚之后,郑鸿钧发现自己心里没有半分难过。他这一辈子遇到过的人、遇到过的是都太多了,比谁都明白两个人相遇相识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缘分,若是过分强求反而会让这份缘分消磨殆尽。这样就很好,他永远是她的郑叔叔,是她的坚强后盾,若是有人欺负她,他肯定会为她出头——而她的身边会有一个年轻、可靠、能陪伴她一辈子的男人,让她永远不会孤独和害怕。

回家路远,方晨雨和关峻聊了半路,撑不住睡着了。等她醒来时,车子恰巧停在家门口。方晨雨下了车,忽然有些怂,怕面对杨铁头。她仔细回想那天发生的事,知道错的是自己,自己不该轻易被骗进陌生人家里,还喝下陌生人递来的水。

关峻见方晨雨顿步不前,开口说:“我陪你进去。”

方晨雨点头,跟着关峻进了院子。杨铁头在他们出发回来时就接到了电话,一直在院子里转悠来转悠去,不时地往门口看上几眼。最后还是何老劝说之后,杨铁头才勉强坐下来等。

一眼见到方晨雨跟在关峻后头走进来,杨铁头一把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最宝贝的外孙女。他本来想骂上几句,才刚板起脸,眼圈就红了。

方晨雨冲上去扑进杨铁头怀里,呜咽着喊:“外公!”

这还没开骂呢,她就哭上了,还怎么骂?

杨铁头颤了颤,心都快被方晨雨哭碎了。他只能哑声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第一零二章

调去西淀省的是方家老三, 方睿自然得知了不少内情。他第一时间便飞到南华省,还联系了国外的老朋友, 叫对方帮忙找个可靠的心理医生过来。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 国内心理学这一块还是有些落后,在很多国人心里头, 心理问题不能算问题, 遇到点挫折而已,咬咬牙就能挺过去。方睿可不放心, 他得厚着脸皮再登门劝劝。

方睿紧张地走到院门前,做好面对大黑狗的心理准备, 抬起手敲门。应门的是杨铁头, 见是方睿, 杨铁头脸皮紧了紧,虽不太喜欢,但还是把方睿请了进屋。

方睿悄悄左看右看, 没见着方晨雨,不由问:“妹妹…哦不, 晨雨去哪了?没在家好好休息吗?”

“关家那小子带她去做什么心理疏导。”杨铁头提起这个就语气不善。关峻说的东西杨铁头听不懂,但沈绍元和龙丽雅都认可,杨铁头也不能拦着。

这次方晨雨出事, 关峻一直跑前跑后,还亲自去西淀省接人,杨铁头觉得就是真孙女婿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因此对于关峻那点心思,杨铁头已经不那么反感了, 只是还是不喜欢这种自家外孙女时刻被人盯着的感觉。

方睿一听,完了,事情又被别人抢先了。关峻这人他听过,任谁提起都是夸的,若是他们是同龄人,这关峻一准是他的心理阴影——典型的“别人家的小孩”。

方睿紧张地说:“关家那小子不会看上晨雨了吧?我就知道!上回我们在飞机上遇上,他一个劲地挡在我和晨雨中间,都不让我多看晨雨一眼!外公我跟你说,你可别让他得逞了!”

杨铁头自己瞅关峻不顺眼,听方睿这么说却又觉得还是关峻靠谱些,要是换成像方睿这么不着调的他更该担心!

天气转凉,方晨雨裹着薄围巾走向约定地点。关峻只送她到门口,没陪着一起进去。他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看着外头的秋色。徐海平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与他通过电话。

关峻一直没问方晨雨这几天经历过什么,直至从徐海平口里听到他遭遇的事才知道金爷都干过什么。那渣滓最喜欢玩弄十几岁的少女,徐海平正是从几起分散在不同城镇的失踪案发现线索的。那些失踪的少女都没救回来,有的连尸体都找不着。而徐海平的同僚也有不少因为追查这件事而被变成“实验体”。

他们之中还潜伏着一些染上毒瘾的叛徒,正是叛徒出卖了徐海平的行踪,他才会落入金爷手里。

关峻心里一阵后怕。若不是金爷的儿子意外喜欢上方晨雨,方晨雨肯定会遭遇那些女孩子遇上的事吧?

关峻握紧拳头。

方晨雨出来时,已经接近中午。见关峻一直坐在长椅上等着,方晨雨赶紧跑过去,问:“师兄你一直在等着吗?我自己回去就可以的。”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关峻站起来,边和方晨雨一起往外走边问,“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方晨雨说,“谢谢师兄。”

关峻找的心理医生当然很专业,挖出了一些方晨雨自己都不了解的暗伤。母亲早逝、父亲在她生命里缺席,杨铁头又强横而固执,导致她的性格潜藏着极大的缺陷。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恨不得能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她对每一个人也抱有极大的好奇,她下意识地想了解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别人开心她跟着开心,别人难过她跟着难过。

她对认识的每一个人怀有善意,并且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回应。这种回应越多越好、越强烈越好,那样才能让她感到安全和快乐。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从前缺失了一些东西,本能地渴望用别的东西把缺口填满。

“你不用和我说谢谢。”关峻脚步微顿,注视着方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