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颜如斯,声声落耳,韩烨望着面前立着的女子,眼底深藏的希冀一缕缕消失,直至完全沉寂。

他垂下眼,道:“安乐有心了。”稍一停顿,又重新抬头,定定看着任安乐,“借安乐吉言,此后年岁,想必我与承恩能如你所说…琴瑟和鸣,相携一生。”

韩烨未再看她,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行了几步,顿住。

“昨日我已遣骁骑营统领先入化缘山谈判,青城掌门言只要朝廷不姑息忠义侯,他们自会散去,绝不会和朝廷作对,明日我亲自对武林人士做下承诺后便可回京。出京前我已向父皇奏请太子妃册立之事,父皇亦已赐旨,想必现在京里已在准备嫁娶事宜,安乐,最多十日,便是我成婚之期。”

他回转头,眼底深沉如海,“我原本便猜着…你会如此回我。”

任安乐怔住,神情破天荒的有些无措。

“韩烨…”

“我对一个叫任安乐的女子动过心,但我这一世都会护着帝梓元。任安乐,这句话,你永远都要记住。”

青年眼底荡着淡漠的笑容,隔着漫天烟火,如是开口,然后毫不迟疑的转头,离去。

流水潺潺,梨花飘落,韩烨的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任安乐蹲□,双手抱膝,半晌后,她突然揭下脸上的面具。

水面上倒映的面容有些苍白,眉峰如墨,一双眼深不见底。

“韩烨,我听见了。”

烟火缭绕的临西河畔,最终只传来这么一句极轻极淡的声音。

第二日清早,在临西府知府的恭送下,行辕悄然启程。

不愧是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的一朝太子和上将军,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马车,面容平静,问了声好,然后一个照旧酣睡,一个看书,两不打扰,和气十足,就像昨晚临西河畔的对话只是幻境一般。

时至傍晚,临近化缘山,任安乐醒来,见韩烨面色微有冷沉,马车外兵士气氛肃然紧张,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化缘山出了事?”

韩烨点头,“郑统领昨日传信,说今日会在化缘山外的丽水镇等行辕前来,刚才侍卫来报,跟随郑统领上化缘山的一百人到现在还未下山,山上的武林人士也突然隐迹,想必是出了事,我刚才派出侍卫入山查探,我们先在丽水镇外驻扎,等消息来了再说。”

原本以为这一趟不过是应付了事,却没想到了化缘山会异变陡生,任安乐道:“山上皆是高手,我让苑书走一趟,以她的武功会方便很多。”

任安乐掀开布帘,正准备让苑书上山,哪知她摆出个沮丧的脸,朝韩烨撇撇嘴:“殿下刚才吩咐了,我不能离开小姐一尺之距。”她顿了顿,又朝窗口方向挪了两步,“好像远了点。”

任安乐啼笑皆非,有些无奈,转头:“当初在沐天府我如此吩咐过长青,可他好歹也是我的人。”她顿了顿,对着韩烨道:“殿下未免喧宾夺主了。”

“你的人?”一整天风轻云淡、连化缘山出了事也没皱下眉头的太子爷抬头,神色郑重:“你一个尚未出嫁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以后这种混话休得再说。”

“哟,一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女土匪,在殿下眼里什么时候成大家闺秀了?”任安乐叉腰,蛮不讲理的顶撞。

韩烨见她一脸无赖模样,放下书,板着脸,“待回宫后,我让安宁的教养嬷嬷入将军府一趟。”

任安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讪讪收了口。不知怎的,自她昨夜恭贺韩烨成婚后,在他面前总有些气短的感觉。

任安乐自诩堂堂巾帼,心有愧疚不是常有的事,但偏生对着最不可能的一个人,恰有此心,哎…

深夜,帐中,韩烨和任安乐正在听下山的侍卫回禀。

“殿下,山上戒备森严,我们难以进入山顶,郑统领踪迹全无,只查探出各派都在召集弟子赶赴化缘山,殿下,我们可要将周围驻军调入化缘山护驾?”

化缘山后山乃万丈峡谷,深不见底,山势诡谲,易守难攻,众多高手聚集,势必成为大患。

韩烨摆手,“江湖中人热血当头,调军队过来只会适得其反。”

“苑书,去山上走一趟。”

任安乐吩咐,见韩烨正欲反对,沉声道:“山上各派高手云集,一般的侍卫尚未靠近山顶便会被他们拦下,事急从权,他们还不敢对我们出手。”

韩烨沉思片刻,点头。一旁站着的苑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吆喝一声,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时近凌晨,苑书还未归来,营地的守卫渐渐松懈,十来个黑衣人悄悄潜进周围,不见声息间,外围的将士便倒了满地,这些人招式虽各异,却无一不是高手。

黑衣人靠近正中间的两间大帐时,被发觉的东宫侍卫拦住,两方人马缠斗在一起,但显然东宫侍卫自保有余,出手却没有这些人老练,拦不住他们的进犯。

颓势渐显时,三支利箭划破长空,越过缠斗的双方,直直射在黑衣人身上,气势如虹,箭无虚发,只伤在右肩,损其武力,却无碍性命。

因这突然的三箭,黑衣人眼露惊骇,停下来退到营地边缘,他们朝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有些不可思议,东宫之中居然有人能将他们中的三人同时逼退!

待看到从大帐中走出的人时,众人俱是一愣。

走出来的黑衣青年神情威仪,额上束冠,袍服上四爪金龙跃然欲飞,一见便知是大靖太子。一素衣女子站在他身旁,手握长弓,竟然是射箭之人!

“诸位皆是武林名宿,何以做此宵小之举?”韩烨运起内力,朗朗之声响彻兵营。

黑衣人对望了一眼,知道今晚所图无望,手中长剑尽出,卷起剑势朝韩烨和任安乐袭去,然后反身后退。

“我们宵小之举?此言不敢,还比不上太子殿下屠戮我各派子弟的恶行!”略带愤怒的长者之声从黑衣人中传来,待尘土散去时,一众人早已消失在晨曦中。

这群人刚走,苑书就回了大营,见营内满地疮痍,撇了撇嘴,走进了帐内。韩烨和任安乐沉着眉,正襟危坐,正在等她。

先行了个礼,苑书脸色也有些凝重,道:“殿下,山上出了事。”

“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被伤了?”韩烨抬首,问。

苑书一怔,朝韩烨竖起了大拇指,“殿下果真了不得,先知于千里外啊!”

韩烨眼皮一抬,“你上去查别人,别人也下来掳人了。”

苑书闻言眼一瞪,“殿下,您没事吧!”

一本书突然从一旁砸来,落在苑书头上,任安乐沉下脸:“臭丫头,你是吃哪家的粮食长大的,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这不是还没轮到问候小姐您嘛。”苑书嘿嘿笑,躲到一旁。

“放心,你家小姐一夫当关,那群人被吓走了。”韩烨打断这对主仆即将上演的全武行,朝苑书道:“刚才来的只是几派的高手,若是这些门派里隐世的老怪物来了,才是真的棘手,苑书,山上到底出了何事?”

苑书端正了神情,回:“我上山查探了一下,才知道昨夜郑统领上山和各派掌门相谈甚欢,本来准备今早便下山,却不想一夜间各派弟子有半数被屠戮于山中,逃出来的弟子皆言是骁骑营的将士偷袭,各派掌门大怒,联手欲将郑统领一行关押,郑统领不从,打斗一番后将士死伤无数,只有郑统领并几个贴身侍卫活了下来,现在被关在山顶的寺庙里。”

苑书此话一出,韩烨和任安乐才知道此事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能被各派掌门带上化缘山的皆是精锐首徒,这样无辜在山上惨死,等于断了门派未来的延续,也难怪这些武林名宿居然会蒙面夜袭帅营。

“看来有人故意装成骁骑营的侍卫去劫杀这些弟子。”韩烨顿了顿,眉皱起,“能对这些人动手,隐在暗中的人身手必然不低。”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一旦那些老顽固下山,见徒子徒孙被杀了个尽,不反了朝廷才怪。”任安乐淡淡道。

韩烨点头,沉吟片刻,朝苑书道:“苑书,我修书一封,你替我送上化缘山,记住,这次正大光明上去。”

见韩烨展开信笺就要提笔,任安乐道,“若是肯和我们谈,刚才这些人也不会只留下一句话便愤然离去,江湖里自成一体,怕是很难让他们改变主意。”

“所以…”韩烨写完,抬头,“我不是以大靖太子的名义写下这封邀约书。”

任安乐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净玄大师入室弟子的名头,在武林中中还有点威慑。”韩烨笑笑,朝任安乐看去,“你这一身武艺想必也出自名师,不如一同落个款,也好让他们掂量着点。”

苑书一听这话,紧张的朝任安乐眨眼,任安乐扫了她一眼,苑书忙捂住嘴,讪讪退到一旁盯着地面不敢再动。

“不了,净玄大师的名讳一出,哪还容得下其他人班门弄斧。苑书,将此信送上山,尽快回来。”

苑书领命而去,任安乐看向韩烨,“能提早入山埋伏各派子弟,且装扮成骁骑营,这些人的来历殿下可知道?”

韩烨面色微有嘲讽:“引起两方争斗,坐拥渔翁之利,若要的是我的命,左右不过为了皇城里的那把椅子。”

帝位争夺,向来便是血流成河,争斗不断。只是不知道这次前来搅局的是五皇子还是九皇子?

任安乐暗腹这一国储君坐得也不容易,胡乱找了句话安慰:“殿下不用担心,臣定护得殿下万全,让殿下平平安安回京,高高兴兴做个新郎官!”

这话一出,瞧见韩烨投过来的眼神,任安乐猛地收住嘴,笑得有些尴尬,摸摸鼻子,摇晃着逃了出去。

回到帐子里,任安乐不顺心的往榻上一倒,踢开毛毯,眉毛鼻子皱成一团。

格老子的,不就是给你塞了个媳妇儿,放别人身上那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内疚个啥!

第二日清早,韩烨的大帐收到了一封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此信八百里加急,金封密印,落款人是赵岩。

韩烨屏退信使,手轻扣在桌上,眼底有微不可见的迟疑,微微合上。

这些日子他吩咐过赵岩又未报回来的,只有一件事。

彻查安乐寨,还有…任安乐。

若是打开,所有的过去都会被掀开,连那场掩在记忆里无能为力的杀戮和背信…

韩烨猛地睁眼,用力攥紧信封,手上显出青白的印记,他稳住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撕开金印。

6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苑书从山上回来,马不停蹄奔赴大帐,被大帐门口脸板得一本正经的侍卫拦住,她转了转眼,正准备搬救兵,任安乐已经走了过来。

“殿下还未起身?”时至正午,化缘山上情况不明,韩烨到此时还未起,着实稀罕。

“进来吧。”侍卫正欲回答,略显疲倦的声音在帐内响起,任安乐有些诧异,掀开布帘走进帐内,瞧见桌前立着的人,脚步顿住。

韩烨白袍黑靴,腰间卷着软剑,额发如武林人士一般束起,正朝大帐门口望来。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全然不见平日的皇族贵气,仿似一把磨尽锐利的铁剑,重韧无锋。

只是一夜,任安乐却觉得面前站着的人像是突然瞧不清了一般,明明是一副温润带笑的模样,却内敛冷锐,整个人透着疏离淡漠。

“山上各派的掌门如何应答?”韩烨抬眼朝苑书看去。

苑书显是没见过这样的韩烨,敛了嬉笑的模样,规规矩矩道:“殿下,山上五大门派齐聚,各掌门见了殿下的拜帖,说他们不会下山,但允许殿下带两个侍卫上山解释。”

“张云赵擎,备马,和孤上山。”韩烨虽皱眉,但仍朝帐外吩咐了一声。

任安乐当即反对道:“殿下,山上高手众多,你不能…”

“不用多说,你在营里等着,有师父的名头在,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韩烨!”见韩烨抬步就往外走,任安乐拦住他,头一次在人前直呼其名,“谁都知道净玄那个老头子躲在泰山闭死关,山上的那些掌门和你齐辈,不敢动你,等那些老怪物来了,见徒子徒孙死了个干净,不劈了你才怪!”

韩烨转头,直直望向任安乐,“安乐寨的老寨主本事再大,也教不出敢将天下武学宗师称为老头子的弟子,安乐,中原不比晋南,记住,祸从口出!”

任安乐一时口急,知道自己差点露馅,咳嗽一声,仍是不肯让开,“这次明显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坐收渔翁之利,单独上山太过凶险,我和苑书陪你去。”

“不行。”韩烨想也未想,断声反对。

任安乐跟没听到一般,拿起挂在大帐上的长弓,掀开布帘。

“张云赵擎,我们走后你们即刻拔营,守在山脚,山上若有异动,随时攻山接应。”她跃上马,朝韩烨望去,“你拦不住我,要不和我一起上山,要不我和苑书把你打趴下了我们再上山,殿下,你选一样吧!”

大营内外鸦雀无声,四周将士望着马上威风凛凛的任安乐,朝脸色冷沉的太子爷瞅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埋下了头。

“张云。”韩烨朝一旁的侍卫看去。

“殿下…”候在一旁的张云小声朝韩烨瞥了瞥,一副无能为力的小媳妇模样。谁不知道任将军在殿下您心中的分量,我是活腻了才敢上前夺马啊!

“安乐,山上不太平。”韩烨使唤不动手下,只得自己开口。

“我知道,但现在你是一国储君,你的命比我的重要。”任安乐勾勾嘴角,俯□,手差点杵上韩烨的下巴,“韩烨,我们一起去。”

伸到面前的手光润修长,不是他瞧惯了的娇弱蒲柳之姿,对上任安乐坚持的眸子,韩烨叹了口气,突然抓住她的手,跃上马,面不改色在她耳边落下一句:“走吧。”

热气扑面而来,任安乐毫无防备的被抱了满怀,老脸罕见的一红,见营内侍卫神情古怪,她咳嗽一声,朝张大嘴的苑书愠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上马。”说着甩鞭离去,尘土飞扬。

“哦…”苑书拖长腔调应道,飞快跃上马紧紧跟在二人身后,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笑容。

想不到她这个在晋南脸皮锤炼得忒厚实的小姐,也会有担不住的一日。

倾城国色,太子殿下这份上的人物倒也不枉小姐千里奔波了!

一路皆是沉默,至半山时,三人被守山的武林子弟拦住,这些人年纪轻轻,神情哀痛,见韩烨仅带了两个女子上山,眼底的戒备微有减少。

“太子殿下。”领头的青年走上前,抱拳道:“在下青城派鲁文浩,师父有交代,若殿下应诺前来,便让我等带殿下上山,殿下请下马。”

韩烨颔首,朝四周看了一眼,青城,武当,三清观,南宫世家,永慈苏家五大门派齐聚,云夏之上除了泰山永宁寺的净玄外,唯有武当闭关的老掌门位属宗师之列,这次在化缘山上怎么会是处于中流的青城派出来做主?

他压下疑惑,从容从马上跳下,将手伸到任安乐面前,“安乐,下来。”

马背离地不过才半米,任安乐古怪地看了韩烨一眼,顺着他的手从马上跃下,足不染尘,拍了拍裙摆,站在他身旁。

听到韩烨的称呼,众人这才知道陪同太子前来的居然是这些年名声斐然、跃居朝堂一品上将的任安乐。

江湖草莽素来难立足于朝堂,任安乐以女子之身做出这番毫不逊于男儿的作为,云夏之上,自古以来还是独一份。

就算是当年的帝家之主帝盛天,亦是晋南帝氏一族举族栽培,才能有此传奇一生。

这些年轻一辈的武林后起之秀望向任安乐的眼底,满是复杂的感慨和敬服。

“殿下,请解佩剑。”

韩烨带着二人往前走,鲁文浩猛不丁地拦住他们沉声道。虽然面上瞧着恭敬,动作却有几分无礼。

除了青城派弟子,其他几派的领头者见此情形,面色皆是一变。韩烨是什么身份,他身为一国储君,愿意以净玄大师弟子的身份上山约谈,本就已是退让到了极致,如今的云夏,若真和皇家结了仇,势力再大的门派迟早也不过毁灭一途,这次若非子弟损失惨重,几派心气难平,也不至于联合在一起和当今太子叫板。

武当首徒柳行正欲上前,韩烨漫不经心将手负在身后,朝苑书看了一眼。

只听得一道振聋发聩的娇喝声猛然响彻在山林,太子身后跟着的丫头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阵风卷残云,待心神被震得紊乱的众人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幕时,难以置信的怔在原地。

青城派的弟子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手中长剑散落满地,嚎叫连连。一向桀骜难训的鲁文浩被那丫头一只手举在半空,动弹不得,见众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面色涨得青紫。

这女娃的功力,毫不逊于早已成名的武林前辈,但她显然只有十五六岁,实在匪夷所思。

“即便是你青城掌门在此,也不敢取孤之兵刃,遑论于你。”韩烨淡淡瞥了鲁文浩一眼,未再理会众人,抬步朝山上走去,神态从容。

任安乐勾了勾嘴角,跟在他身后。

苑书举着鲁文浩停在原地,直到韩烨和任安乐的人影隔得老远,她才一把丢出手上的人,拍拍手,施施然吊在两人不远处。众人忌惮于她,也只敢亦步亦的在山中慢行。

唯有被留下的鲁文浩,站在原地踟蹰半晌,终是没脸跟着各派弟子,压下眼底的怨毒领着受伤的青城派弟子转身从另一条山道急速朝山上而去。

化缘山三面峭壁,只几条偏僻小径直通山顶。山顶处有一古静清幽的小庙,外间称之为化缘寺,此寺素来只有一位年迈的方丈并两三个沙弥,这次各派将聚集地选在此处,才使得这里有了些名声,自各派陆续到达后,老方丈便休憩于后院,将寺院交给各掌门打理,只是众多弟子的遇害让各派将这座寺庙严密的守卫起来。

二个时辰后,韩烨一行行至山顶,入眼便是寺院外空地上放着的十几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两人对视一眼,朝寺内走去。

佛堂内,五位掌门肃眉正襟危坐,远远瞧着韩烨走来,眉毛动了动,却都没有起身,其中以坐于首位的青城掌门脸色最沉,他身后立着提前赶到的鲁文浩,另有三位脸色有些苍白,右肩明显带伤。

韩烨走进大殿,微一抬手,以江湖礼算是打了个招呼,“韩烨代师尊向诸位掌门问好。”

他这话一出,各派掌门面色都有些尴尬,净玄大师在云夏身份崇高,在座的都只能算是个晚辈,按江湖里的规矩来说,韩烨确实能和他们以平辈相论,只是他们哪个不是一把年岁了,丢了脸面又跌了辈分,实在有些气闷。

“殿下请坐,无需多礼。”青城派掌门吴岩松摆手,朝他身旁的椅子指了指。

韩烨颔首,殿上只备了一把椅子,他干脆立在原地,懒得动弹。

苏家家主苏振东动了动右肩,朝任安乐打量了一眼,“殿下先不急,老夫有些话要问,这位姑娘昨日一箭伤了我们三人,不知师从哪位前辈?”

任安乐武功虽高,可也胜在奇袭,各派归隐的前辈出山,未必不能拿下她,他们只是想知道任安乐师从何人,免得犯了忌讳。

任安乐微微一笑,朝苏振东瞅去,“本姑娘赤手空拳打的天下长于晋南乡野之地,,姓任名安乐。各位掌门就别装了,青城派的人一早便上了山,我就不信他没跟你们告状。这位高徒是不是说我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伤了他?”

青城派掌门哼了声,正准备开口,任安乐抱胸于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化缘山是大靖国土,你们是我大靖子民,一个青城派微末弟子,凭什么敢让一国储君解下兵

 

第六十五章

任安乐声音懒洋洋的,却掷地有声。各派掌门脸上皆有些尴尬,顾自望了一眼,显是没想到这个素来名声在外的女土匪如此蛮横。

但他们都没计较任安乐之言,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剑在人在,兵刃绝不会轻易被舍弃。各派掌门也是此时才知青城派弟子有此之举,遂都朝青城派掌门望去。

青城派掌门脸色数遍,没有开口。

“任将军无需动怒,此事乃我们思虑不周,并无怠慢将军和殿下之意。”堂中坐于左下手的武当掌门古苍解了围,他神情平和,缓缓道:“前晚各派子弟突然暴毙于山中,昨日我们才会一时心急下山闯营问责于太子殿下,昨晚殿下修书于老夫解释此事,是以老夫今日才会邀了诸位掌门与殿下一见,殿下愿意不带一兵一卒上山,足见殿下诚意。”

原来韩烨昨日的书信是送到了武当掌门谷苍手中,古苍向来公正,想必也是瞧出了不妥,才会有今日的会面。任安乐朝他右肩打量了一眼,见他并未受伤,心知他武功定是高于堂中众人。至于青城派掌门,昨日他缩在后头,任安乐的箭自然也就没能伤到他。

殿中一时有些静默,各派掌门都对古苍极为信服,纷纷点头,吴岩松眼神一冷,敷衍的转头朝韩烨看去。

“殿下,你于信中说可以证明此事非骁骑营所为,到底是有何证据?”

“诸位掌门是为了忠义侯才聚集化缘山,如郑统领前日和诸位所言,朝廷定会严查此案,我与诸位无冤无仇,怎么会派骁骑营的人来围剿各派弟子?朝廷若真要对付武林人士,也不会等到如今,更何况大靖建国时太祖与师父有约,朝廷江湖,两不干涉,大靖在一日,此诺便会守。”

韩烨是一国太子,说出的话分量自是不同,众人神情渐渐和缓,微微点头。这些年朝廷和江湖各派相安无事,这件事确实蹊跷,就算嘉宁帝要对付各派,也不会把太子送往化缘山当瓮中鳖啊。

“殿下说得不错,只是劫杀之人穿着骁骑营的衣饰,各派弟子身上所受致命伤也是骁骑营兵士的刀法所为,武功可做不得假,殿下如何解释?”

吴岩松说完,就连古苍也朝韩烨望来,若非证据确凿,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和诸人联手下山偷袭帅营。

韩烨沉默片刻,见众人盯着他目光灼灼,笑了起来。

“请各位掌门给我一晚时间,明日正午,我会在寺外给大家看证据,来证明我军中将士的青白。”

韩烨神色坦然,举手投足间便有强大的自信,由不得人不信服。吴岩松一怔,提声问:“一晚时间?”

“不错,若明日韩烨不能给诸位一个交代,随各位掌门处置。”

“好。”古苍点头,“殿下乃一国储君,老夫相信殿下不至于空口白话,就给殿下一夜时间。”

其他人见古苍应允,跟着点头,吴岩松虽不信,但也只能遂众人的意思。

“那殿下今晚?”吴岩松问得犹疑。

“诸位掌门放心,今晚我和任将军会留在化缘寺。”韩烨说完,朝众人虚抬一礼,拉着任安乐径直朝佛堂外走去。

两人片息便不见了身影,众人倒也不急,寺中皆是各派子弟,两人还翻不出花样来。

古苍摸了摸胡子,神情有些感慨,“太子倒是很有些太祖当年的风范,但愿此事能如他所说不是朝廷所为。”

几位掌门纷纷点头。毕竟在太平盛世下,没有哪个门派愿和朝廷为敌。

回廊里,任安乐挑眉,“寺里草木皆兵,你去哪?”

韩烨松开她的袖袍,打了个哈欠,“昨晚一夜没睡,我现在去找个厢房补眠,听说化缘寺风景不错,你和苑书在寺内随便逛逛。”

任安乐靠在横梁上,漫不经心问:“昨晚我见京里送来了密信,你一夜没睡,莫非是东宫出事了?”

韩烨推开房门的手一顿,声音陡然淡下来,“没什么,婚期临近,东宫总管有些琐事来问我。”说着他推门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响,着实有些无礼,苑书站在回廊后,见任安乐半晌未言,小心瞅了瞅她,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小姐…”

任安乐陡然转头,神情有些微妙,“干什么?”

苑书被唬得一跳,随便朝四周一指,“殿下说景色不错,我们去走走?”

任安乐抬步朝院外走去,哼了一声,“寺里面有什么好看的,去外面。”

在他们不远处,一个青城派弟子悄悄缩了头,消失在院外。

任安乐抿了抿唇,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寺内外,任安乐领着苑书一路逛得威风凛凛,苑书在山下的横行传得满寺皆知,两人做了半日螃蟹,硬是没半个人敢拦下他们。

傍晚,韩烨睡了半日,推开房门,微微一怔。

任安乐坐在院内的槐树下,一只腿弯曲,闭着眼小憩,墨绿的裙摆随意贴在地上,碎小的花瓣突然被风吹散,拂过脸颊落在肩上。她眉头一皱,转个头继续睡。

韩烨靠在门边,没有再靠近一步。

这一幕安静得过于美好,就像十年时间从来不曾流逝,他们还停留在十年前一般。

那封密信其实简单至极,赵岩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他到底送来了什么。

殿下,晋南密探来报,任将军乃安乐寨寨主独女,此一身份经探无误。只是偶然闻得曾有传言…老寨主独女幼时染病亡故,安乐寨一度后继无人,引得周围贼匪异动,任安乐八岁时现于人前,让传言不攻而破,小小年纪聪慧霸道,解了安乐寨之危。自此,安乐寨雄霸晋南,势力大涨。

任赵岩如何探寻,在晋南也不过得了这么只言片语。但对韩烨而言,已经足够。

十年前任安乐横空降世,五年前安乐寨老寨主亡故后,自此孤孑一身,再无亲故。

可半年前三口镇的小店里,任安乐却分明说,她曾有一弟,幼年而殇。

任安乐没有说谎,赵岩的查探也没有错,任安乐没有兄弟姐妹,可是…帝梓元有,帝家嫡子帝烬言当年死于皇家圣旨之下时,只有四岁。

任安乐说的,是那个她亲手交到他手里的孩子。

若不是帝承恩被洛川带到泰山圈禁,朝廷又难以探知安乐寨的消息,晋南这个声名鹊起的女子,定会惹得皇家怀疑。

他早该猜到,能让安宁和洛铭西如此重视的人,天下间除了帝梓元,还能有谁。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略带懒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韩烨回神,眼底云淡风轻,朝不知何时醒来的任安乐道:“刚才。”他走近两步,“怎么不去房间里休息?”

“这座寺里不知道藏着多少鬼魅,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放心。苑书守在院外,这里现在没人能靠近。”安安静静一句话,任安乐说得很平常,韩烨兀地一愣,沉默片息才道:“下午你和苑书查到什么了?”

“郑统领被关在最右边的厢房里,武当和青城派的弟子守着他,这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任安乐起身,压低声音道:“明日若是生变,我和苑书拦住他们,你先下山。”

韩烨没有点头,只是挑眉:“你看出来了?”

任安乐哼了哼,“死的弟子皆是各派新秀,武功不差,却被人同时围剿于半山,定是有内贼。”

韩烨点头,“郑统领当初在密信里提过,这次江湖中人齐聚化缘山是因为青城派掌门对各派送了英雄帖,所以这次青城派才会居于鳌首。”

“你怀疑吴岩松?”任安乐摸摸下巴,“也对,我今日看他贼眉鼠眼,没什么一派之掌的气度。”

韩烨咳嗽一声,解释道:“他是上任青城派掌门之子。”

“难怪,那青城派老掌门呢?”

“闭关了,听说当年他在师父手里吃过不少亏,如今师父闭关,他也学上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日小心青城派便是。”

正在这时,院外有轻微的响动。任安乐和韩烨眉头同时一皱,朝夜色浓浓的院外瞧了一眼。

“安乐,明日军医会上山,记得早些领各位掌门去前殿,尸首上的刀伤是否是骁骑营所为,军医一验便知。”韩烨突然抬声,虽不至洪亮,却也能让院外隐隐听到。

任安乐心领神会,接口道:“殿下放心,一早我便让苑书去守着,殿下早些休息。”说着抬步朝门口而去,一步步踩得倍儿响。

外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仓皇远去,任安乐行到院门口,回头笑着朝韩烨眨眨眼,消失在月色里。

墨黑的身影渐渐不可见,韩烨倚在廊上,眼底瞧不出深浅。

帝梓元真的很聪明,他只是一句话,她便能猜出他想做什么。

只是,若面前的这个人从来便是帝梓元,那任安乐呢?

如果将来有尘埃落定的那日,那个为了百姓一身正气,笑傲朝堂,让他动心,活得肆意洒脱的女子,还会不会存在?

京城相府,左相染疾休赋在家已有数月,齐贵妃一向孝顺,请旨归宁。

后宫里人人都道齐贵妃天生菩萨心肠,是个温柔似水的好性子,她生得一副温婉的好相貌,是以孕育皇子皇女,得圣宠数十年。

书房里,贵妃替左相倒满清茶,和;;老父对弈,声音不急不缓:“父亲,您已休赋在府三个月了,还不愿入朝?”

后宫和前朝一向休戚相关,她要稳住地位,左相在朝中的势力便不能动摇。

“文秀,送封信去西北,让昭儿做好回京的准备,万不可载随意出城,免得卷入边塞北秦的兵事中去。”

齐贵妃虽也担心儿子安慰,却有些反对:“父亲,昭儿还没有立下军功,就这样回朝岂不落了太子之下?”

当年太子在边疆御敌三年,名声赫赫,他广得将领拥戴和百姓之心便是因为此般缘由。

“不用了。”左相抿了口茶,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一个死人,以后还有什么好比的,咱们等了这么多年,时候到了。”

第六十六章

齐贵妃猛地一怔,握着棋子的微抖,片息后极稳当的将棋子落在棋盘上才抬头,目光灼灼看着左相,“父亲,此事慎重万千,万不能轻率。”

太子去了化缘山处理江湖人士聚集之事,左相能出此言,想必是在化缘山有了布置。但这件事赌上的是他们姜家已经万人之上的富贵权势,一旦败露,必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