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时间了。”我说。

他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餐刀对着我虚刺了几下。

“我也觉得没有了。你什么时候走?”

“有可能明天,还有一些小事需要了结。然后就走。”

“去哪儿?”

“四海为家。还没决定呢。”

“你疯了。”

“嗯哼。流浪年,反正他们是这么叫的。我错过了自己的流浪年,但现在想把它找回来。”

“其实这事听起来还是非常不错的。兴许我也应该试试。”

“可能吧。不过,我还以为你的假期是分期过完的呢。”

“什么意思?”

“我好像并不是唯一一个经常不在公司的人。”

“噢,那个。”他摆了摆手,否认道,“那是生意,一点意思都没有。总得做点买卖来养家糊口。去见你父母吗?”

奇怪的问题。我们之前从未谈起过彼此的父母,就算是谈,也不过是浅尝辄止。

“我想还是不去了,”我说,“你爸妈呢?”

他注视着我的目光,脸上那习惯性的笑容略微舒展了开来。

“不好说,”他答道,“我们不大联系。”

我也笑了。

“我理解这种感觉。”

我们吃完了盘中的食物,最后喝了一杯咖啡。

“这么说你不跟米勒谈谈?”他问。

“不了。”

他再次耸了耸肩。账单送了过来,他接在手里。

“这顿算我的,”他说,“毕竟我还有工作。”

“多谢。也许我可以还你一顿晚餐。你住在哪儿?”

“等等。”他将手探进衬衣口袋,掏出来一盒火柴,抛给了我,“那儿。新干线汽车旅馆。”他说道。

“我六点过去怎么样?”

“好。”

他付了账,我们在街上分了手。

“再见。”他说。

“好。”

再见,卢克·雷纳德。奇怪的人。我们差不多已相识八年,有过快乐时光,在许多体育项目上互不相让,基本上每天都一起晨跑,参加同一支田径队伍,有时还跟同一个女孩约会。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他——健硕、机灵,且与我一样神秘。我们之间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默契,这令我有些不解。

我走回公寓的停车场,将车子顶棚和四周细细检查了一番之后,这才将我的背包扔进车里,发动了引擎。我一路慢慢地开着车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八年前,它们对我来说曾是那么的新鲜,但现在,却到了告别的时候。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我将“再见”这两个字,同我在乎的所有人,全都说了一遍。唯独没有茱莉亚。

其中一些事情我想先缓一缓再说,这便是其中之一,但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此番一去,将成永别,更何况,我的好奇心已被激发了出来。我将车子开进一个商场的停车场,找了一部付费电话,拨通了她的号码,无人应答。想必她又在上白班,不过也有可能是在洗澡或是出去买东西了。我决定开车去她那儿看上一眼。并不远。不管她想给我什么,去上一趟,不失为最后见她一面的好借口。

我在那附近逡巡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停车的地方。锁好车子,走回街角,右转。天气已略微暖和了一些。不知何处,几条狗正在吠叫着。

我漫步走过那条街区,朝着那栋被分割成许多公寓房间的硕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走去。从前面看不到她的窗子。她住在顶层,后排。踏上前阶,我试图回避那些回忆,但无济于事。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带着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停下脚步。来这儿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为了一些甚至未曾思念过的东西,何至于斯?不过……

该死。我还想再见她一面。我不能就此打道回府。拾级而上,我穿过了门廊。大门开着,所以我径直进去了。

一样的门厅。一样无精打采的紫罗兰盆栽,叶子上落满了灰,依然放置在同一只箱子上面。箱子后面,依然还摆放着那面镜子,鎏金镜框之中,不知曾圈进去多少我们拥抱的身影,虽然略微有些变形。再次从那镜前走过,我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涟漪。

我沿着铺着绿毯的楼梯向上爬去。后面,一条狗不知在何处吠叫了起来。

第一个拐角处,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走过短短的走廊,越过了色彩恹恹的铜版画和几案,拐弯上了二楼。爬到一半时,我听到上面传来了一声刮擦的声响,随即是瓶子或花瓶在硬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接着,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屋檐外的呼呼风声。一阵隐隐的不安从心底升腾上来,我加快了脚步。来到楼梯顶上,我停下了脚步,但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只是有一股怪味伴随着呼吸袭了过来。我拿不准那是什么味道——汗臭味、霉味,也许是潮湿尘土的气息——肯定是某种活物的味道。

我来到茱莉亚的门外等了几秒钟。那股怪味似乎更加浓烈了,而且我还听到了一声新的响动。

我轻轻叩了叩深色的木门,有那么一会儿,似乎听到里边传来了人的动静,但是转瞬即逝。我又敲了敲。

“茱莉亚?”我叫道,“是我,默尔。”

什么回应也没有。我敲得愈发大声了一些。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手。是锁住的。

一扭,再猛地一拉,整个门把手便连着锁盘、锁心,被扯了下来。我飞快地闪到左侧,隐在了铰链和门框后面,再次伸出手去,用指尖在那门上方的镶板上慢慢用力。

门朝里缓缓开了几寸,我随即停了下来。屋里再也没有了动静,一面墙和地板映入眼帘,隐约能够瞥见一幅水彩、一张红色沙发以及一块绿色地毯的一角。我把那门再开了少许。情形大同小异。那股怪味更加强烈了。

我向右迈了半步,指尖稳稳发力。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手往前迅速一推,她随即出现在眼前。躺在那儿。就在房间那头。浑身是血……

地板及地毯上早已流了一大摊血。左侧屋角处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家具倒伏,坐垫被撕裂……

我奋力压下了想要冲上前去的冲动。

我一步一步缓缓向前,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的。迈过门槛,屋里没有其他人或是其他东西。弗拉吉亚就系在我的手腕上,我当时便应该跟她说点什么的,但没能顾上这个环节。

我走上前去,跪在她身旁,肝肠寸断。从门口处,我并未看到她的半张脸和右胳膊都已不见了踪影。此时的她,脉搏、呼吸俱无,裹着一身桃红色的浴袍,鲜血淋漓,脖子上挂着一个蓝色挂坠。

鲜血从地毯涌到硬木地板上,被踩出了几个模糊的脚印。并不是人类的脚印,而是呈又大又长的三趾状,肉趾粗大,长有爪子。

隐约间,我感到一股气流从敞开着的卧室门向我后背袭来,随即猛地一滞,那股怪味也愈发强烈了。我的手腕处又飞快地悸动了一下。不过,却没听到任何声响。四下里一片死寂,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我猛地由跪姿变为蹲姿,转过身来——

只见一张满是巨齿的血盆大口向我奔来,血淋淋的嘴唇向后裂开,勾勒出一头怪兽的口鼻。这怪兽状如巨犬,足足有几百磅重,一身钢针似的黄色毛发,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双耳犹如两团蘑菇,一双橙色的眼睛大而凶残。

来者不善,我将无意间握在手中的门把手掷了出去。它擦着那怪物的左侧眉骨飞了过去,并未收到什么明显的效果。那东西依然一声不吭地朝我扑过来。

此刻再向弗拉吉亚发出指令,显然,已经迟了……

在屠宰场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动物的前额上有一处要害,可以在脑海中划两条线,把它给找出来。从右耳至左眼连一条线,再在左耳至右眼之间连一条线,双线交叉上方一两英寸处,便是那处要害。这是我舅舅教我的,不过,他没在屠宰场干过,他只知道如何夺命。

于是,当它跳起时,我拧腰起身避到一侧,一拳直捣那个要害点。不过,那东西的速度远比我预想的快,我拳头刚到,它便已经冲了过去,脖颈处那强健的肌肉硬生生地帮它受下了我这一拳。

不过,这一拳倒是打出了它的第一声动静——一声尖叫。它摆摆头,旋风般转身,再次向我奔来。这次,它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跳得也比先前高了许多。我知道,这次已不能故技重施,只能侧身避其锋芒了。

我舅舅还教过我一招,遇到恶狗袭击时,去抓它脖子两侧、下颚下方的肉。想要用好这一招,需要很强的抓力,而且出手要准。此刻,我实际上已经没了别的选择。要是用腿,万一不中,很有可能会被对方一口咬断。

我迂回前进,双手向前一探,在相交的一刹那,稳住了身形。我清楚,这东西的体重远胜于我,所以我还得经受得住它的冲击力才行。

手指折断或是丢掉一只手的惨象,在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但我仍一击得手,稳稳抓住了它的下颚,用力扣紧。我双臂笔直前伸,身体前倾,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剧烈的冲击下,我身体一震,但依然没有撒手,硬扛了下来。

听着那怪物的怒吼,同时看着它那张距离我的脸不过一英尺左右的口鼻,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做法也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若是对付一条狗,你大可将它的脑袋往任何坚硬或是凑手的东西上撞过去——它们的颈动脉埋得太深,不可能单凭外力将其挖出来。不过,这东西实在太过强壮,在它凶狠地挣扎之下,我的双手已有一些松动。而且,当我抓住其两颚、奋力向着上方推过去时,还意识到,这东西若是将身体拉长,远比我要高得多。我可以试着踢其柔软的侧下方,但这样一来,我不但会失去平衡,还不得不撒手,而且,我的腹部还会暴露在它的利齿之下。

不过,此刻它已几乎从我手中挣脱了出去,除了撒手,我根本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奋力一推,同时后撤,并扫了一眼四周,想要找一件武器或是称手的家伙,但未见有任何可用之物。

它再次跃起,直奔我喉咙而来,速度快,跳得高,我根本不可能踢中它的脑袋,同时,也已是避无可避。

对方前探的双爪,已到了我肚腹的位置,我只好暗暗希望我舅舅教给我的另外一招能够应付眼前的局面。我顺势抓住其双爪,向后扭的同时,用尽全力往里一掰,同时单膝跪地,避开了它的血盆大口,再沉下下颌,护住喉咙,同时上身后仰。

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那对爪子立刻被折断了,对方头一沉,袭向我的双腕。不过此时,我早已站起身来,向前猛地一推,一跃而起。它立刻向后跌了出去,翻滚了几圈,几乎缩成一团。等到那怪物爬起来时,四肢刚一着地,便立刻发出一声既像是呜咽,又像是狂吠的惨呼,摔向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