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笑容可掬。

“原来那就是大毛怪呀,”他评价道,“我一直在想,它们会是什么样子。嘿,要是现在能有一条炸脖龙过来坐坐……”

“嘘!”那猫忙不迭地警告道,“它肯定就在那壁画上面,而且很有可能正在偷听。千万不敢惊动它!它没准会摇摇晃晃地追在你屁股后面哩。别忘了它那吃人的利齿、摧枯拉朽的尖爪!别自找麻……”

那猫说着,飞快地朝那面墙壁看了一眼,身形时隐时现,动作飞快。卢克对此视而不见,反而评价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坦尼尔的那些插图了。”

那只猫远远地在酒吧另外一头现出身来,一口喝干了疯帽子的酒,然后说道:“我听到咕咕声了,还有一双火一般的眼睛,飘向了左侧。”

我瞥了那壁画一眼,于是,我,也看到了那双燃烧的眼睛,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啦。”卢克说道。

那猫移到吧台后面的一个架子前,将前爪朝着高处探了出去。只见那儿悬着一把奇异的冰刃,闪闪发光,正在暗影中不停幻化。它将那东西取下,沿着吧台滑了过来。那东西停在了卢克面前。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奉劝你们趁早把斩首剑拿在手上。”

卢克笑了起来,而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件兵器,只见它薄如蝉翼,宛如用月光折叠锻造而成一般。

然后,我再次听到了那咕咕声。

“别傻站在那儿发呆啦!”说着,那猫一口喝干了矮胖子的酒,再次隐起了身形。

卢克依然咯咯笑着,递出了他的啤酒杯,想要再来一杯。我站在那儿,发着呆。用来干掉大毛怪的那条咒语,在我的意识中起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作用。事后,我的意识便清醒过来。我将这一切归功于先前那惊鸿一瞥般的洛格鲁斯画面,于是,我再次将它召唤出来。

混沌之兆在我面前升了起来,开始盘旋,我将其停在了那儿,抬眼看了上去。宛如清风拂过山岗,我心里一凛,游移的记忆碎片开始连接起来,织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缀满了领悟。当然……

那咕咕声愈发大了,我看到了一条炸脖龙的身影,正在远处的树林中滑行,一双眼睛像两只探照灯一般,周身布满锯齿一般的口子,正欲上前撕咬……

不过已无所谓了,因为我已意识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是幕后黑手,怎么做到的,以及为了什么。

我俯身向前,指关节碰了碰右脚鞋尖。

“卢克,”我说,“咱们有麻烦了。”

他从吧台前转过头来,垂下目光,看向了我。

“怎么了?”他问。

身体里流淌着安珀血脉的人,向来都具有超常的力量,自然也能承受非常的打击。所以,在我们之中,这种事情往往会在某种程度上相互抵消。因此,若是全神贯注,一个人是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我将拳头从地板上提了起来,裹挟着我浑身的力量,一拳击在卢克的下巴上,将他打得向后飞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一张桌子上,将那桌子砸碎后,继续朝着服务区后面滑了过去,最后软塌塌地摔落在那位颇具维多利亚风格的绅士脚下,吓得他赶忙扔掉了画画用的刷子,忙不迭地躲到了一旁。我端起啤酒杯,将里边的残酒悉数浇在右拳上,那拳头刚才犹如击在钢板上一般。我做这些时,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四下里陷入了怪异的沉寂。

随后,我将酒杯砰的一声放回到吧台上。此刻,整个地方似乎都打了个寒噤,犹如遭遇了一次地震一般。两只酒瓶,从架子上摔了下去,一只灯盏,立刻摇晃起来,那咕咕声低了下去。我朝左侧瞥了一眼,炸脖龙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朝着林子当中退了一些。还不止这些,绘画上的景色已朝着那片正常的区域蔓延了一大片,将世界的一角凝固成了一个呆板的平面。很显然,那左摇右晃的炸脖龙,此时正朝着那画面匆匆退去。双胞胎、渡渡鸟和青蛙,已经开始收拾起各自的乐器。

我朝卢克所躺的地方走去。毛毛虫正拆着他的水烟袋,我发现它的蘑菇已经倾向了一侧,角度古怪。白兔已经在后面给自己挖了一个洞,我听到矮胖子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在那张他刚刚费尽心力才爬上去的吧凳上面,摇晃了起来。

对着那手执调色板的绅士,我举手为礼。

“不好意思,惊扰您了,”我说,“不过我相信,这样会更好。”

我抓起卢克那软塌塌的身子,甩上我的后背。一张纸牌在我四周飞舞起来,速度奇快,我径直从它们之中向后退去。

“老天!它居然把炸脖龙都吓成了这样!”那人望向我身后,赞叹道。

“什么?”我问出了这话,却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想知道答案。

“那个。”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吧台前指了指。

我看了一眼,立刻踉跄着退后几步,心里再也没有看不起炸脖龙的意思了。

一头十二足烈火天使,赫然现出身来:一身赤褐色,双翼犹如彩色玻璃,而且,除却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它还令我想起了螳螂——不光脖颈上面犹如探出了无数利刃,那带刺的爪子,更是从那短短的毛发下面由各个方向向外突出。其中一只爪子一把抓住一扇晃动的大门,将其生生扯下,随即探了进来。这是一头地道的混沌猛兽——罕见、致命,又有着极高的智商。我和它们已有多年未见,此刻也无意再见到它们。而且,它此行的目标应该就是我,对此我没有丝毫怀疑。有那么一会儿,我有点后悔把那条诛心咒浪费在了一条大毛怪上面。不过随后我想起来了,一头烈火天使可是生着三颗心。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它也在此时发现了我,在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啸之后,朝我过来了。

“我很想和你再说上两句,”我告诉那名艺术家,“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

“我理解。”

“告辞。”

“祝你好运。”

我一头钻进那兔子洞,奔跑起来。洞顶实在太低,我只好将身子拼命向前弯。背上的卢克让我跑起来很不顺当,尤其是在转弯的时候。远远的后方,传来了抓挠之声,厉啸不断。看来那烈火天使得把洞开大一些才能进来,对此我略感安慰。不过不幸的是,它完全有此能力。那怪物强壮得令人不敢置信,而且还刀枪不入。

我一直向前跑,一口气跑到了地面沉降之处。

然后,我掉了下去。我空着的那只手徒劳地探出,我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一个深坑,在身下出现。很好,这正是我隐约希望的情况。卢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但并没有动作。

我们摔了下去。向下,向下,再向下,正如那人所说。这是一口竖井,只是不知是它太深还是我们跌落的速度太慢,总之,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四下里一片迷蒙,我根本分辨不出井壁的模样。不过,头脑倒是越发清醒了。我知道,只要我控制住其中一个变数——卢克——情况就会继续好转。头顶上方,那厉啸声再次远远地传了过来。随后,又一连串怪异的咕咕声响起。弗拉吉亚在我手腕上柔柔地动了动,对于当前的形势,我早已了然于胸,于是我再次让她安静下来。

脑子继续清醒着。我记起来了……我突袭了四界锁钥,抢回了卢克的母亲贾丝拉。人狼的袭击,我和薇塔·巴利的奇怪相遇——可她似乎并不是她……死亡巷的那顿饭……旧金山的居民、水晶洞穴……越来越清晰。

……头顶那烈火天使的厉啸声,已是越来越大。它想必已经穿过地道,朝下面追来了。不幸的是,它肋生双翼,而我们只能往下坠落。

我朝上方瞥了一眼,不过看不到它的身影。上面的光线,似乎要比这下面暗淡得多。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暗暗希望这是我们正在慢慢接近某种自然光的迹象。四下里实在是太暗,根本没办法看清主牌或是辨清足够的事物,借此进行穿越。

我感到我们现在正飘浮着,而不是下坠。照此速度,我们应该能够落个全尸。这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或许可以利用仍然带在身上的一条咒语,来减缓我们的下坠速度。

不过,若是在半路被那怪物吞进肚里,这主意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当然了,除非后面的追兵十分饥饿,否则只会把我们撕成碎片。因此,我们不但不该减速,反而应该加速才对。可这样一来,我们必然会被摔成肉饼。

决定,决定。

卢克在我肩头轻轻动了动。我暗暗祈祷他千万别醒过来。我可没时间为他专门准备一个昏睡咒,而且现在再想打他一拳,也实在不顺手。弗拉吉亚倒是能够做到,可他万一正在将醒未醒之间,去勒他的脖子反而会让他更快醒过来,而不是昏睡过去。而我,此时只想让他睡过去。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而这些,都是我此刻不可或缺的信息。

我们穿过一片稍微明亮一些的区域,我得以第一次看清井壁,注意到上面有一些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可惜是一种我并不认识的语言。眼前的情景,仓促间令我不由得想到了牙买加·琴凯德[1]写的一个奇怪小故事,但可惜它没能给我逃出生天的线索。很快,在过了那一片光线熹微的区域后,我远远地在那下方辨出了一个小小的亮斑。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厉啸声再次传了下来,只是这次,已是近在咫尺。

我抬起头来,刚好看到烈火天使正穿过那一片微光。不过在其身后,还紧跟着一个身影,披一身硬壳,发出一连串咕咕之声。那条炸脖龙也跟了下来。这样一来,情况就更加复杂了。它此行的目的,也立刻变得重要起来。这一念头刚刚浮上脑海,那一圈亮光便大了不少,卢克也再次动了动。不过,刚才那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见那炸脖龙追上了烈火天使,发起了攻击。

呼呼的风声、厉啸声和咕咕声,霎时在竖井之中交织成了一团,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嘶嘶声、刮擦声和偶尔的咆哮声。两头怪兽纠缠在一起,撕扯着彼此,目如烈日,爪如刀剑,在下面那一圈淡淡亮光的衬托下打成一团,场面令人毛骨悚然。虽然这场争斗近在咫尺,很难叫我悬着的那颗心真正放回肚子里,但它延缓了那些难题到来的速度,省去了我另外一层担心,不用再冒险去仓促准备咒语,让自己安然坠地了。

“啊!”卢克惊叫了一声,突然间在我背上回过头去。

“我同意,”我说,“不过别动,好不好?咱们会被摔死……”

“……还有被烧死,”他扭头看了看那两头正打得难解难分的怪兽,又看了看身下,这才意识到我们正在下坠,“这算是哪门子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