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病,至今二十六年。很寂寞。
每日生活规律,三餐定时定量定谱,早上下两个小时围棋,午饭后小睡,打九个洞的高尔夫。
晚间乐师会来,陪伴我消磨入睡前时光,他很有幽默感,最后十分钟,常常奏安魂曲。
每三个月接受跟踪检查,不知算不算好消息,病情始终没有新变化。医生很尽职,次次要把状况说得清楚,对每一个字我都熟过所有亲戚好友。
哦,我说得不对,病人没有社交,当然没有朋友。
我只有一大堆同样定期见面的亲戚,占据我小睡的时间,和我喝茶对坐,彼此带笑无言。
他们对我态度颇和善
但我总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务实者的探查。
一定要好好看住我是不是会好快一命呜呼,由此家父留下的财产,可以重新进入遗产分配程序。

春末,城内所有传媒铺天盖地,为一家新疗养院的开张造势。
我订的三十七种报纸上,有十七份同期刊出广告,都是整版。
我不看电视,不用网络,但连我的围棋师都提起同样话题。
而且广告很狂妄,版面占全,却只得一行字:

其实你负担不起。。。。

省略号意味无穷。
右下角小小字体,标出一个电话。
再下面是疗养院的名字:胜地休养领域
仅此而已。

很吸引人。
尤其那些觉得自己负担得起天上天下一切东西的人。
比如我。

准备打电话去咨询之前,某表亲刚好来检查我。
见我身体如故,他表情如常。
虽说我还是健在,总算也没有忽然健康大好。
屁股会坐在泼天富贵上长命百岁。
寒暄中提到我想对故作神秘的疗养院有兴趣,
尊表亲面有难色:“听说费用极昂,简直超出想象。”
他日常走动的人,也有头有脸,这番话,想必也不是瞎说。
我更加要尝试,而且随着他的劝说兴致越高昂。
他缄口,摇了三四次头,没有坐够平常的时间,赌气似的,起身走了。
我看他出客厅的身影,想他心里所念,无非是:瘟生痨病鬼,好死不去死,一定要把家败光,到时候损失到我们头上。
真是好心。
财产还不归他,他已经帮我划算起来。
摇摇头,我吩咐管家帮我打电话。
号码一拨即通,一秒等待都不必,我在另一处开扬声器,听另一端女声又甜美又端庄,一听便令人亲近:“胜地疗养院,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有什么可以帮到我,怎么这个问题要由我来答?
倘若我知道答案,又怎么会给你们去电话?
幸好我的管家是正常人,连名字都叫最普通的汤姆,他以目的为导向,单刀直入:“我咨询一下你们疗养院的情况,地址?入住方式?价钱?”
恩恩啊啊许久,末了放下电话,走过来看着我。
面无表情。
我抬一抬眉毛,他说:“你都听到了。”
是的,虽然我心脏有问题,但听力还属正常。
地址保密,客人决定入住后首先签下详细协议,对方安排专程接送,不接受未预约的私人探访,可以自由离开,但不得再度返回。价钱---
天文数字。
唯一对客人比较有利的条件是,无须提前付款,离开时才最后结帐。
听起来---
这门生意的操作方式,像绑票多一点,而且更高明,要你洗干净送外卖。
汤姆闭紧嘴,我知道他内心有许多波澜起伏,集合起来会是一句震耳欲聋的呼喊:你不是真的要去吧?
我最喜欢他这一点,在了解我的态度之前,绝不会乱发表个人意见。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但是亲爱的,我当然真的要去。
人生除死无大事,可惜死是我唯一等待的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换换花样,消磨那未知长短的黯淡旅程。


不必听我更多言语表明心迹,汤姆晃晃脑袋,走了。
他会去处理接下来的事,而我做需要做的不过是继续坐在这里,看窗外午后阳光,漫天如焚,缓缓喝一杯茶。
是上好的大吉岭,无糖,无奶,口感醇厚,久饮则不免单调。一口口下去,如我本人一样了无生趣。
我始终喜欢中国绿茶,孤独一叶,已经意味无穷。
但医生说红茶对净化血液有好处,减轻心脏负担,他完全忽略我的喜好。
当然不能怪他。
我本来的喜好该不该是醇酒美人,狂歌竞夜,极速驾车,只手攀岩,潜水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但上帝以一种构造与众不同的基因宣布说,你消停吧。
他说我所能有的最特别喜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打完今天的九个洞,洗澡换衣服出来,汤姆已经在饭厅等。
桌子上餐盘边放着一张B3大小,微蓝色的纸,我平时用的笔。
胜地休养领域的协议,居然已经送到?看样子还不是传真。
果然汤姆证实,电话一下定,数分钟已经在邮箱见到对方的专递—而且有电话体贴提醒。
真是高效。
原来条文很简单,不过是之前沟通事项的书面版。
我愉快地下笔,签名。
笔尖在纸面上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墨水了吗?在手上试一试,分明有。
汤姆很醒目,即刻送过另外两支笔来。
结果都是一样。无论多么大力,连印记都没有分毫。
我心生诧异,拿起那张纸细细看。
浅蓝色,质地柔软而厚重,上面字迹也是蓝色,不好辨认。
忽然发现最下一行,签字栏处还有一行小字,我刚刚草草过目,没有看到。
原来是:请以蘸有入住者本人血液的指印代替签名。
血指印?
怎么好像一个神秘故事的开头。
这市场营销手段谁定的?切合流行,营造情境。
我拿过餐刀,割破手指,按下指印。
蓝色纸张对鲜血甘之如饴,指印清晰端正,闪亮结实得像一个火漆印子。
汤姆在一边嘴巴张成一个o形,我递给他一张餐巾预防口水。
他不接,直接拿过那张协议,一言不发出门。
丢下我自己吃晚饭。
我知道他一脱离我的视线,就会给医生打电话,询问上一次复查的结果到底如何。
君不闻,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约好的日子转瞬就到,我早早起床,到客厅喝茶。
和汤姆的脸色一样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应该还有十分钟我就走。”
他把一个焦糖色,镶银边的盒子交给我:“你自己收着,会安全一点。”
里面是财务图章,特制签名的笔。
上了一定数目的大宗投资,财务支出或变动决议。
一定由我本人,使用这二者最后确认生效。
也要按指印的,虽然不必见血。
日常开支的款项则不必,有专属基金每个月转到我私人账户。
家父为人深谋远虑,知道我孤独一枝,群氓在侧,被人坑蒙拐骗偷抢杀的机会都相当不小。
他人生最后五年的工作,就是绞尽脑汁保证我和我继承的大笔财产,都可以无惊无险到呜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时可能呜呼,真金白银的却都万岁。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真费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