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难王定元十八年。
天下大乱,烽烟三十六处,滚滚烧起。晋中镇压反军所流的血染红三千里大地,若干年后野生野长的麦子犹自鲜艳,入口腥甜。又遇上百年不见的大旱,道上饿殍枕籍,连绵不绝。一时未死者,就地架锅生火,选死人中稍新鲜生嫩的,一块块斩下,白水煮来大口吃。官兵亦此,流民亦此。只有这食材随手可得,立等可取,用之不绝。
朝野中都传说肃难王已然驾崩,每日犹自听政的,其实是后宫被妖狐迷惑的清妃,借口王上眼疾怕光,密密的放长珍珠帘子在身前遮挡。
清妃,江南女,出身极贫,乃是从前野游江湖草台班子中的戏子,专一演丑角,却能担独本戏目,甚受欢迎。她极善口技,入宫后,常于功臣宴饮之时一人作十人言,惟妙惟肖,或争或谑,嬉笑闲谈,或千头万绪的家事国事,一唇一舌,数落得明白晓畅,使人身远舞台,耳听大剧。亲眼见识过的人,都以为惊奇。说肃难王待她极厚,视为珍宝般日日厮守,不过宫中亲近的侍卫传出,清妃容貌粗陋,举止更是粗鲁无文,何以在粉黛三千中一人专宠,只能归因于妖魅之惑。


入夜,肃难宫门,第六重侍卫倒下。乌鹊舔去刀头上的血,隐隐生甜,这是最新鲜的滋味,比随意在道路上割取的死肉味道好过百倍。高大强壮的侍卫摊开四肢仰天看着乌鹊,眼珠突出,人生最后一息,他全部念头不过是惊慌,混乱,恐怖,绝望,所有的热望与生命精华涌上头部,集中于瞳仁。乌鹊以刀尖小心的沿着眼皮插入眼睛边缘,往下一挑,传来轻微而清脆的“啪”一声,而后,这半透明的葡萄带着无法形容的凉韧爽口,在乌鹊唇舌上滚动,跌落入胃。
美味。吞下最后一口带咸的口水,贪婪饿火熊熊燃烧,不过乌鹊来不及扫荡干净地上所有的食物了,还有最后一道守卫,继续前进吧。
四下都黑,不单因为天光。肃难王朝本来亦是尚黑的。他本人也一定无趣到极点。不然,得天下之后的第一件事,不会是把这王宫中所有花草雕琢一律大火烧光,留一片焦土。其他的不在话下,乌鹊只可惜手种下的那一株三心棠
那株海棠是他心血佳作,下种之后,每一季都在四近埋下一颗婴儿心脏,以从未经过污秽的精血滋养,配合七种顶级的毒物,包括千机草,情花蕊,十年肠,七友散,暗篮菰,雪女泪,鹤顶红,月满之日依次浇灌,如此十年后花落结果,第一颗是天下至强的春药,第二颗是天下至强的迷幻药。价值连城。可惜肃难起事,来势太快,攻入宫城之时乌鹊远在大漠,兼程赶回想救,已无力回天。
想起来难免深心带恨----肃难这阉人!坏了好事。
是不是阉人?其实难断。坊间传说看,却一定是怪人。
十八年前肃难以数万铁骑突入中原,力得天下,之后便深隐宫廷,朝纲行常全然废弃,据说连摄政王风三足也很少见他。他性情多变,不吃肉,喜欢独自睡,爱白色的丝绸拖满地上,走过去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完全无法忍受乐器的演奏,曾在最宠信的大臣家中暴怒,亲手杀死当时独步天下的琴师。
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收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无论那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世上的真假,不过取决于需要。他在乌鹊心里,是一副心血耗费的画作,从脸型轮廓开始白描,渐次绘上五官,细心描色,隆重点睛,直到最后,他独立地活在乌鹊身体里,以他自己的声音,与之对话,兴致来时,也做竞夕之谈。
那是天下大乱的时代,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在街上匆匆走过的普通男人,即使这个男人脸上浮现出痉挛一般的微笑,或者嘴唇中不断吐出无意义的言语。那是一个寂寞的杀手,在和自己的目标做谋面前的倾谈,做最彻底也最隐秘的知己。
面前长廊九曲,总长不过五百米。只需要跨过去。就能看到一切谜面的谜底。突如其来的兴奋,使乌鹊身体微微颤抖。
乌鹊脑子里,留有对肃难王唯一的印象。正是二十三年前,肃难在西北掌重兵,行经大漠,千军万马在后,他闪电一样的坐骑独自在前,驰过无垠沙海。夕阳如血,他着一袭黑色大麾,迎风猎猎。脸容极瘦,极急峻,专注前望,一往无前,竟是英俊到不可一世的男子。
当时乌鹊不过是个孩子,坐在没有生命的沙漠里,正吞嚼一条不幸给他抓住的四脚蛇,为了抑制自己的急切,乌鹊先吃他的尾巴,一点一点的,强劲的胃壁启动时。它小小的头还在无力地摆动,无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远处薄入西山的太阳。乌鹊猜它或者也有理想,比如变成一条巨大的蛇,反噬觊觎它的世间。牙齿猛的咬下去,些微的暖温过他的舌头。那点点草涩的腥。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们不过是各安天命。
这一声似告解或叹息。隐于漫天风沙,铁蹄浩荡。无人得会,其中意。

绕过这一片宫院,偏入长廊,径直走,会看见肃难王的寝宫。孤零零一处偏殿。夜色如浓墨一样倾压下来,乌鹊一面走,一面细细摩擦自己的双手。指甲上有一点带黏的凝滞,想必是血。乌鹊抑制了自己放到嘴里吮吸的欲望,轻轻去。那些轻微得了无重量的粉末悄悄飞落在地上,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们的来历和故事。
是什么渐让乌鹊变成一个如此怪异的狂人,在那猛烈的腥与粘稠中才有食欲。
莫非是命运?

思考这样深奥的问题,是夏夜暑消,在家院台阶上闲坐时候的好消遣,可惜乌鹊想必永生没有这样的机会。而尤其不适合现在。

一道黑色影子从长廊尽头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背后就是乌鹊要去的所在。在注意到他以前,乌鹊犹自想,奇怪,这夜深时候,深宫如海,却似乎总有隐约笙歌传来。
乌鹊停下来。微微吸了一口气。

解决之前那道守卫,用时一盏茶。包括享受战斗后那一道小小的点心。已经是六重关卡中最费事的部分。对方并非庸手。风雷十九刺嫡传后人,行动辄作轰鸣,刚猛路子走得通了,大开大合,有天地风雷的杀气。游走在他猛兽一般矫捷的招数中,乌鹊将他滴汗苦斗,剽悍无极的神情看得赏心悦目,几乎不忍下手。事实上乌鹊也的确很仁慈,在他死后才动他的尸身,之前不过在他后颈,左右手腕,股沟四处血脉,各穿了一个不能愈合的小洞而已。他越奋力拼斗,血奔涌得越激烈。生命结束,也就来得越早。真是悖论,叫乌鹊日后如何去教膝下小儿,说人生需努力?

一重该比一重强。否则岂不是有负乌鹊所背的请托?

一步一步踏上前去。步步有声。托,托,托。在这暗色中如此旷远。应和远处谁家楼台灯火里,似浓似淡丝竹。

“谁。”

多么平淡的声音。多么简单的问题。一个字,脱口而出以后,便有了自己的脚足,蜿蜒而来。春雨沙沙,沙沙。乌鹊惕然停步,忽觉背上有异,腻而凉,密密麻麻点点滴滴扩开去,全然像破茧的蚕虫兀然涌动在竹匾,寻找桑叶养命的盛况。
蚕虫。
反手抓了一把,触手绵软,尖锐的微针般物在乌鹊指甲缝隙里蠕动,一直深入,破皮入肉,带来裂开的痛感。乌鹊心脏大跳,舞蹈班峻急,又似木偶四肢维系一根线上,忽忽然要断了似的狂乱。这是中蛊的前兆,身心即将受控,来者竟然精通虫蛊,连乌鹊都不知道他几时发动的,说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吗。

停在那里,提一口真气,乌鹊喉咙里咕噜咕噜两声。全身皮肤,一时间都塌陷下去,,血管收窄,内脏间的空气从鼻口两端徐徐排出,肌理间密度挤压到最小,整个人矮了半身,小到连最锋利的针都刺不进去。背肌嘎嘎声后,有细物纷落下,软体扭曲的声音唧唧刺耳,顷刻成血和泥的肉酱。背后刺痛一去,乌鹊身形急忙恢复,张开双臂,大袖流云舒卷,扫出去。猎猎有风,便随之自腋下穿过,带着死肉腐臭的味道。铺天盖地,一时间四际腥臊,恍惚间入了鲍鱼之肆。
对面的人给腥风一掠,退了数步,哇地吐了,乌鹊低低笑,长袖张扬,欺身再上,猛然听他暴喝一声出来:“乌鹊?”

一声响彻。恍惚中二十年过隙。当年鏖战中谁曾如此呼乌鹊。
故人。
今日何日,得见故人。
眼前黑暗徐徐落下,好似揭一块幕,没有着灯,是许多萤火虫不知从何处慢慢飞来,聚了一圈,亮得很。
光晕中向来应是万众景仰的角儿,容色身段需出得台面。乌鹊不惯这么亮,眯起眼细细看,幕后剑拔弩张的人,矮似三寸谷丁皮,眉开散羽,眼深深闭,是瞎的。

乌鹊静了静。
静默里那人穿大红大绿衣服,活脱脱是一床被面包住的偶人。他歪着头,听乌鹊。可以不说话,不能不呼吸的乌鹊。听得明白了,慢慢转过来,永远睁不开的眼跳了几跳,嘴角带出一抹扭曲的笑。“真是你。乌鹊,你还是那么臭。这些年,去了哪里?”
他声音亲切,和乌鹊叙着旧。身形是静的,手指却没停息,垂下去左右指画,开开合合,在写无数个8字。萤火虫快活到腾腾飞起,成行成列,向乌鹊逼近来,散成一个小圈,将乌鹊头团团包了。炯炯然是一种端详,要看清纤毫。乌鹊不动,发肤体肌衣纹,皆不动。一直盘旋乱耳的远处曲调蓦然明亮了些,声韵由绮丽突转铿锵,是弹琵琶的人乱了弦吗,怎么多了氤氲杂音。像无数蝴蝶展翅过秋千。
慢慢自嘴里吐出两个字,冷冰冰的,叫“南枝。”

乌鹊栖南枝。名字配得缠绵。因为太子。

前朝太子,是很有趣的人。他之所爱不在社稷江山,也不在醇酒美人,而是天下诸样匪夷所思的物事。但凡见新异,常常喜形于色。譬如说,曾有海上修道者前来,通易容与换心之术。太子为之迷狂,浸没其中无数时日,略有小成。宫内人于是倒了大霉,除王上母后外,人人有一觉醒来,成了另一人的经历。
又譬如说,山中有逍遥千年,得天地灵气后成人形,可言语的首乌与人参。太子最爱,搜罗多年,亦只得两枝,每每酒宴酣时取出来放在地毡中间,能团团乱走,问一答十,所讲甚奇,而条理极分明。乌鹊记得,有一次太子唤人来,共享西域新来的青虫酒,多得几杯,意态极豪,忽然问:“我如何死?”
人参不言,倚在一张案边,条条根须轻抚,似若有所思状,而首乌,一时大笑起来。
那笑声是任何人的梦魇中恶鬼的动静,凄绝毒辣,似妃子们养硬的指甲,狠狠划过琉璃制的屏风,一口酸从脊骨上溯,一直到眉毛,发之不出,恶寒在皮肤内。
满座宾客皆噤若寒蝉,偌大屋子里,巨烛明灭,瞬息间又来风雨,雷电大作,将中庭一株四人合抱粗的雪松一劈而断。转眼华筵失色,不似人间。
是乌鹊从角落立起来,抽太子身侧胡刀,临空击下,首乌人形身分两半,鲜亮血自断口处猛喷薄出,飙出数米,溅满乌鹊一身,波及到太子头脸,首乌锐笑犹未断,头在地上滴溜溜转,还在断声续气长吟,语音却听不出端倪。乌鹊转头看太子,已经面无人色,跌在波斯椅上颤抖。
当时扶住他的是南枝。闭眼,没声没气。和乌鹊共事多年,扶助太子。杀不顺他意的人。做他想出头的事。不过,彼此竟是没说过两句话。
和今日所见一模一样,大红大绿的侏儒,深深闭眼。敛容永生永世没有神色的脸。
那晚随太子彻夜未眠,招中天台国士问卦,得大凶,之后清晨,乌鹊随青蛇族使者远赴大漠,代太子授其头领藩王之号。逗留三月返程,路上遇到前来接收青蛇族辖权的肃难王使者。乌鹊杀了主使,掳得随从远遁,盘查后才知道肃难起事极快,三十日已经攻破大都,直入宫城。皇帝自谥于寝宫,太子先得脱逸,为逃追兵,作女子妆,结果终遇乱兵,竟蒙男御之辱,脱力而死。死前以裙蒙面,意指愧对祖宗。
首乌当时笑得这样酣畅,原来事出有因,身为男子,贵为太子,死于粗汉强暴,给乌鹊先知道了,乌鹊也要痛快大笑一场。
乌鹊于是再一次流落江湖。没有从前熟门惯路,慢慢也无谓了。唯一疑问的是,南枝日夜守住太子,以他之能,虽然在大军压城之势前无力回天,要保全太子出生天,应该是无庸置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一刻答案就摆在眼前,只要伸手取来看。
是苦心孤诣的内应,还是识时务的俊杰。都不用问。乌鹊来这里,只是做单生意,倒无意为太子复家国身死的大仇。各安天命,要安得通透。
“南枝。”
他比先前多话了些。听乌鹊呼唤他名,立刻接上:“你是不是要问,他当年如何死?”
他,说的是太子。明明知南枝看不见,乌鹊还是摇头。
“不是,有人出价万金,取肃难王人头。”
说这样直白,却半点惊奇的颜色也不曾使他流露。只是点头,点头,远远看,几乎是没有生命的木偶,机械诡异的手脚颤抖挥舞。乌鹊提一口气封住四相清明,再去观察他姿态,看久了眼神竟仍恋恋,心下暗自警戒。南枝所擅长的,是各色偏门手段,多年同僚不算,连主子们都没有摸清过他底细的。起先一丝不觉,便被蚕蛊附身,经年不见,他修为是精进了。
先下手吧。双脚点地,真气流转全身,轻飘飘,浮游土地之上感觉当真消魂。无重量似的,笔直欺上去,十指压住无数银针,根根淬过奇毒,划破空气磔磔有声,白雾蒸腾,所过之处,周遭三尺化为禁区,生人勿近。乌鹊忌惮他技艺神秘莫测,尽量避免触他身形。
乌鹊未动,他似已知觉,手脚那瞬间停下舞动,脚下没见使力,身子直硬硬的,向后飘开数米,堪堪避开乌鹊一击的范围笼罩,脖子别扭地歪着,不晓得觊觎什么,忽然合掌一拍。乌鹊停了身形,单手按上长廊顶,爬虫一样攀附着,扁扁贴在上面,萤火虫似长在了他脑子边,形影不离也升了上去。乌鹊一蹂身,无声的作势蹿出,却见南枝头颅左右转动倾听,合掌又是一拍,他耳畔翅膀摩擦声音忽然大作,汇集一处,在乌鹊耳里惊雷一样。那些虫子以非虫子的速度成群扑来,咻咻有声,一圈光晕遽降,转眼间集结在乌鹊手指上,竟然全不受银针之毒的影响,转眼间让乌鹊两手熠熠生光,活活是个灯笼了,形状颇趣致。真让人啼笑皆非。换了常人,或者就压根就笑不出来。因那些萤火虫小小的身子,不晓得给做了什么手脚,比刚刚淬过火的铁还烫。从皮上那一点,四面八方牵连开去,又抵死深钻,一路热到了心口去。乌鹊忙折个跟头落地,定下身子,忍住喉咙里嘎嘎的狂叫,双手用力交握,咔咔咔,落下去还残着一半儿灯,地上蚕虫有伴了。这电光石火一瞬间,皮肉已经烤得滋滋作响,由指到掌,皮肉枯柴朽木般剥落,有些地方白骨历历见了天日。焦臭味道弥漫开去。南枝闻到,渐渐暗落下去光华之后的黑暗,乌鹊最后看到他掩紧了衣襟。鼻子一下一下抽动,欲言又止,然而乌鹊没有耐心等候他的评论,时间不多,全身而退,狠心上来,乌鹊睁了眼,走上前一拳打过去。
无人知乌鹊会用拳。
虽然,拳的法度与技巧。来龙去脉,渊源传说。都是不知道的。
他却念过老子五千言,记得八个字,大象无形,大音无声。
奇技淫巧相持不下时候,什么最直接,什么就最有用。
捏起五指,指骨收拢,指尖摸到骨头的感觉实在新奇。
然后以一生气力贯穿手臂,直端端打过去,意念之中,听到目标粉碎的清脆声音,完美伴奏。
快,狠,准。
打碎过不知多少人的喉结。高手或庸人,在沛然无可御的力量面前,都无不同。
从不失手。
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只是,手的感觉真正古怪。
拳头至快时风都来不及呼啸,至强时能洞穿铁石。但是,打中的是韧的一大团。弹回来,又吸回去。
不是南枝。不是人。
力量从击中的地方逃逸走。抽不回来。连血液一起。奔腾山溪声音。失血太快,乌鹊头部顿时晕乱,耳边有南枝喋喋的轻笑声,还有铺天盖地的嗡嗡嗡嗡,由手开始,向乌鹊全身满布。有刺的毛毛的生物,以他手臂为路径,蜿蜒密布过来。乌鹊忽然想起他之前的8字手势,十年前彼此在前朝太子东宫居所初见。也见过一次那手势。没有问他是做什么,只太子解释了一声,其手有疾。但日后再去,发现太子宫中庭院里,累累落落多了无数蜂巢,那一年花草格外盛。
身成蜂巢之际,大悟起,这是招蜂的手势。
南枝最精通的,原来就是驯养驱使昆虫。
一开始的混乱之后,护住心口,乌鹊满身已被蜂覆,万针锥心,蜡一样粘稠的东西分泌出来,渐渐将乌鹊包裹。乌鹊仰天摔倒,碰地有声。
南枝慢慢走近,他的阴影停留在乌鹊身边,慢慢蹲下来,手上指甲雪一样白亮,妖异锋利,插进乌鹊被蜂群覆盖的胸口,刺穿皮肉之际遇,忽然轻讶一声:“身子冷了?”
身子冷了。死亡来得比想象快。
不是乌鹊。
是他的蜜蜂。
蜜蜂就该去吸取花蜜,不该觊觎人血。吃坏了东西,要烂穿肚肠的。
胸口肌肉向南枝的手簇拥过去,锁住那根冰凉的手指,他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表情。回拔,落空,撮口长啸,这次招的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时间都不够了。乌鹊从停止扇翅的尸首堆里坐起来,悄无声息一只手伸出去,比毒蛇的信子还快,扣住南枝的喉咙,捏紧。
立刻捏紧,但拇指遇到了其他四指。中心却空了。
他整个人竟然缩小,而且无比滑溜,就跟一条蛇样委落下去。盘盘折折落到地上,乌鹊一脚踏过去,谁知他竟凭空消失了。
乌鹊大奇。双袖一震,无数银针激射而出,钉满地上。再行探查,发现地上凹进一个大小可一人入的洞,下连一条地道,不知去向何方。

狡兔三窟,防不胜防,江湖老了原是这样。叙旧已罢,也该前进了。

屈指算来,已有七重守卫被破,转过回廊,数折弯道后豁然开朗,眼前已是寝宫,黑压压沉寂,内中人该都熟睡了。南枝有没有自地道潜回来,肃难王有没有得信惊起?
一手抚过自己胸口,心徐徐跳,并无半点惊慌。
乌鹊不去想。前路是凶险还是平坦。泥塘或胜景,无非就是跨过去。
嘎嘎作响。这一生所见还不够古怪么?多得到哪里去。
大门青铜色,金环兽头镇守,一推就开了。幽幽天光射在槛前地上,惨淡稀薄。
跨进去。
太子从前,最不喜在此地入寝。他天性怕寒,曾向近臣诉说道,每回躺下来,就觉全身都浸在了冰水里。天长日久的帝王气象,最后凝结出无法形容的极度阴冷。
乌鹊慢慢跨进去,此刻才深深觉得,果然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娇嫩身子独特的感受。在天煎地熬里炼化过后,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目力穷尽,殿堂内的浓黑须臾不见化开。隐隐绰绰,不知是些什么物事的轮廓。
这时候,乌鹊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呻吟。
雄壮缠绵,消魂抵死。男女欢好的声音。
无限柔媚,在远又在近,丝丝缕缕牵扯,散落音符个个带着春意。偶尔惨厉起来,一声裂帛,将死似的声气。尾音颤颤地落下来,又挑着点浪荡的咿唔。密不透风地缠续下去,高着低着不休止。白生生身子交缠中,榨出来的尽兴轻佻。中间夹杂男子大口粗喘,藤缠树。越来越密集,欺上来,响亮起来。
乌鹊抿住嘴。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双手平平自胸前推出去。真气成形,重重扑了进黑暗,无坚不摧,可惜落了入空洞里。如此大力一掌,居然半点声响也没有回过来。
侧耳听这阵诡谲春宫,他忽然觉得真冷。冷到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就颤抖了起来。
五内血气翻腾。为什么血跟要煮沸的莲子粥一样,翻翻滚滚,驰骋周身脉道。自额而下,天灵,人中,迎香,诸处大穴,一吞一吐的疼。
旖旎里突然哇呀浪叫迭起,他背心应声剧震,骨骼嘎嘎作响,这下比一把铁锤着实在背上还沉,一口气压不下,竟呕出半口血来。
呻吟声韵,听来是柔的,砸到身上,原来可杀人。八方风雨,一波一波来袭。
护住心口,乌鹊退到门槛处,深殿内声韵顿缓。有闲暇喘一口气。手背抹过唇角。借着微光,看得到那上面深紫的血迹横陈,粘稠凝固。
他定定看着自己的手。苍白,修长,十分好看,来来往往相士,品题过都是该享富贵的,可惜现下终是粗砺了,救不回。
叹口气,握住了拳头,举步,才前进一小段,魔音重作,又是哇呀一声,这回似是从头顶爆出来的呻唤,险些招他抬头去看,是哪对男女爱出奇,平地不尽兴,要攀梁上柱。幸好没看,身一侧,贴着手臂劈下来一道柔劲,脚底下立时一道白痕。比钢鞭打过还凛厉。
生平遇敌无数。否则怎么会是高手,怎么算是去过了江湖。不过,回回都是见人的。见人比不见人都要好办些,都说兵来将挡么。跟一屋子空气苦斗,说出来信不信。
也是要斗下去的。
原地扎下了马步,舒臂,直腰,拉了架子,打一路太祖长拳。四平八稳的路子,上三路下三路都顾到了。风呼呼。
拳头上那半口血,渐渐蒸腾出热气来。衬得手背越发白了。因使力而蠕动的青筋活象蛇信子,暴躁敏感,要攫取什么似的。
一套打完,收势才老,亮掌出去,循环再来。
那血的热气随着拳势拳风发散开去,乌鹊自己鼻端也闻得到腥气,一半臭一半甜。飘高飘远。氤氲和呻吟都活象是有形有状了,拉扯起来。腥风进而淫迷退,反反复复。
大抵是正面遇着了,两下一撞。啪啪有声。拳与拳势均力敌时相抵,各自骨节都断裂的动静。
乌鹊退了数步,脚下竟然浮了,后跟抵到殿槛,一交跌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刻,一个女子凄厉地长叫声,喊亮了一殿光华。儿臂粗的烛,次第燃了。眯眼遥遥望,远处高高在上的王座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圆实的。肥肉颤颤颤。眼睛陷到皮肤叠成的深坑里,余下不过两道光,黑白分明的,玻璃珠子似的冷清清。看着乌鹊,忽然笑了。血红嘴一张,裂到了耳根子,叫人一悚之间,被他森白的牙迷了魂,身上要一连打几个寒噤。
他现下穿紫袍,褐结金盘,手里捧白玉版。皇帝英明的朝代,清早时候大臣在朝门外等待的服色。
然而乌鹊见过他,一年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那时候,乌鹊住在天象镇上。前朝覆灭已久,乌鹊没了太子,还是要做一份工养活自己的。最适合他的职业本来是杀手,但是凋景残年,人们与人们所恨的,都很容易死掉,无须动用杀手。所以,他最后流落到江南一个富庶丰足的小镇上,做了屠夫。勤勤恳恳,日日开工,而且手艺极好,一刀下去,斤两分毫不爽。四里八乡的人都爱请他去杀猪,说他手势干净,也不见俯腰偏头,那刀分了猪八块,畜生自家还懵懂吃潲,血给收拾净当了,才唉一声倒下去。
天光日暮,作而息,如此日子原来也上好。之前多少事,忘起来是容易的。直到有一天,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他当时在铺子后的灶上,正煮一锅毛血旺,冲天辣的油在锅子里滚来滚去,血块衬着大蒜。红暗青白。乌鹊给辣子呛了喉咙,正偏着头咳,小门外走进一个人来,闲闲四下打量着。一对眼淹在肥肉里,看不出颜色来,然而一转到乌鹊身上,他便觉得自己给来人盯住的身子,一点点发冷。
这感觉他不喜欢。因此直了身,声音略暴躁了点:“买肉明天请早,今天没了。”
那人嘴角有点不知深意的笑容,牵强的。并不急着说话。对挂在一角的屠刀刀架兴趣十足。
拿起剔骨刀:“真锋利。”
淡淡问:“从前你不用刀的,改了手法吗?”
乌鹊站起来,手轻轻捏起来。那人便笑:“莫慌。明长老引路来的。”明长老,他从前杀手生涯的领头,乌鹊仍然沉默,忽然一阵轻风掠过他面颊,对方丢过来一卷图纸。薄薄丝织。上面是人的头像。瘦削脸孔。眼深深的,望向不知名所在。“万金,现付一半,给你一年时间。”

乌鹊平平躺在地上。手指在身子下,抠进了青石铺的地。忽然给人一拉,半赖半坐,竖起了身子。他望向那人,低声说:“是你。”
那人笑笑:“是我。”
他眼光掠过那紫袍左下角,有个小小的风字。
风三足。


摄政王,为什么要着刺客来杀自己主子。
风三足快意地笑。手指抚摩过他坚实的小腹。和颜悦色的:“你力拼清妃的不伦音,经脉全伤,告诉你也无妨。”
却被一个女子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何必跟这痨病鬼罗嗦,我看他古古怪怪的,赶紧召护卫军进来,拿他下天牢吧。”
闻声望过去,粗手粗脚粗面孔的农妇。粗喉咙。走过来,地板卡卡有声,修炼的竟是外家的刚猛内力,绸缎在她身上别别扭扭,永远不够尺寸。蹲到乌鹊身前,见他惊奇眼目,横一眼:“看什么。”忽然柔媚无端的笑:“没听够刚才那场妖精打架,再听不听?”这几句的声音已变了,娇娆缠绕,字字都似是滴着水的,一层一层可以缠上来,每个字都暗藏杀机。这就是清妃了。口技天下无双,技艺精绝,原来是杀人手段。乌鹊直端端正面受了这数声连珠,胸口猛的就塌下去,哇的又吐出一口血来。那腥味道臭杀鼻子,青石上溅了,哗啦烧出痕迹来。风三足脸色一变,迅急无伦的,两指捻住他头脖,猛力一甩出去,悄无声息,力量大到风声都破除的,乌鹊猝不及防,醒觉时头颅已到殿中铁柱,大惊下竭尽精力,在空中猛的盘曲了身子,变成背部撞上,重重掉落在柱下绸垫上,蜷缩起来,喘一口气已带空音,内脏该都碎了。
他犹自不死,令清妃很嫌恶,满脸煞气走过去,风三足正说道:“此人好蹊跷。去年寻访时明长老说他用拳,怎的他一路破守卫过来,用了这许多邪艺,且血中有剧毒?趁皇上未醒,快些料理了。”
声音嘎然而止。乌鹊在地上挣扎翻滚,眼见清妃一脚踢过来,刚猛无伦,猛然却两膝软下来,至惊恐的,向乌鹊身后拜:“皇上,起身这么早。”
乌鹊吃力的撑起头,眼角已经觑到一个着黑袍金滚边的人,拖着脚,懒懒散散出来,一面轻声道:“好吵。怎么这样吵。”
风三足也在不远处跪着,埋头,声调低低地:“给皇上排着新戏,这回配戏的扎手些,不过都料理了。”
那自然是肃难,打了个呵欠,迟钝地走去,乌鹊悄悄看他背影,身子骨是瘦的,王座前几步台阶,爬得却跟猪一样辛苦。一屁股坐下,大喘起来。清妃膝盖挪着上前,低着头,给他整身后的毛褥,柔声说:“清早凉,陛下身体要紧。”肃难慢慢转过头看她,良久,问:“今儿排了什么新戏?说来瞧瞧。”
清妃俏笑,声调十成十清柔婉转,入耳熨帖之极,跟之前肃难初出时之恭敬驯服又大不同。说道:“才采了声,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呢,陛下今天起得早了。”肃难一脸不耐,打断她:“说你的。”
清妃噤声,须臾打点了精神,向肃难磕个头,伏下身去。
高旷空远的殿堂,忽而安静到沉滞如水。每一个沉默都在孕育另一个。直到密密实实填满了所有青砖石缝。可也就是一乍然间,有声暴来,发自清妃。
人声,足声,夜露声,游墙落地声,更鼓轻击声,万般齐作。
闭眼只听动静,恍惚间似在大道街坊,而后渐渐静了。单有沙沙沙沙极轻微的,像软底蚕丝的靴,刻意轻慢地走。忽然叮当一声,中间还杂了呜咽人音。
乌鹊一直爬在地上,听到这里,忽然冷汗汩汩而下。
那是他一路行来的动静。出城东客栈,夜露初下,正交三更, 入了宫墙,踏焦土,簌簌然。遇第一重守卫,银针度死穴,喉内充血,喘时喷红沫。
彼时天单地旷,神鬼两遁。她藏在哪里,可以将一切声响收入胸怀记忆?
越听越惊。毫厘不爽,乌鹊遇南枝,更是精彩决绝,蜂起虫涌,血奔骨碎皆惟妙惟肖,一口兼顾十声,使人临其境,同进同退,同咿同呀。
她亦复述对话,说到南枝那句:“你是不是要问我,他是如何死的。”
肃难忽然锐声道:“乌鹊?南枝?”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顿时跟标枪也似,凛凛有威。眼望清妃,问的却是风三足:“此人哪里找来?”
风三足隐隐觉得不对,觑眼看了看犹在地上呻吟的乌鹊,低声答:“微臣亲自寻访,访得此人乃是江湖上排名第三的杀手,堪博皇上一笑,因此以重金诱来,令清妃采声。”
肃难微微一笑,风三足便跟雷击了一样,立时跪伏下去,眼也不敢抬起来。听他悠然道:“乌鹊,南枝。”
两个名字,喃喃念了数遍,一个字比一个更低沉暴躁,殿下男女两个人,听得满身颤抖。他霍地立起来,大步冲下,清妃阻了他路,一脚踢过去,伊滴溜溜滚下殿堂,全不敢运功相抗,爬起来仍伏在地上,只一声声喊:“陛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扑过去扯起风三足,一头撞将下去,风三足喉咙里呜咽连连,大气不敢出,满额焦红,垂落手极软弱地哀求:“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额上骨,眼见已裂开了。
肃难一时迟钝全消,似要爆开一样,对面前人狂吼:“乌鹊,南枝,前朝太子随身护卫,一在宫中为侍,一来行刺图杀,都是你安排,你要谋反是不是,要人杀我?是不是,是不是?你怎么不死”。风三足死命磕头,带泣声大喊:“微臣不知,微臣不敢。”血涂了一地。
肃难无动于衷,丢开风三足,转头望,给乌鹊看到,这当年所向披靡的威风霸主,而今疯子一般。眼赤红,面颊瘦到一寸肉也无,印堂青黑的.杀气腾腾逼过来,俯身对着乌鹊,忽然咧嘴一笑:"乌鹊?你真是乌鹊?你没死.?"
他似乎大快意.抓住乌鹊肩膀,指爪顷刻入肉,直触骨髓.乌鹊痛到身子一弹,肃难疯疯癫癫的,将他一味摇晃:“你来给主子报仇?你主子怎么死的?恩?”乌鹊给晃到气息全乱,眼白都挣上来了,忽然一眼望到他身后,有影压身,竟是清妃与风三足。两人欺到肃难身后.两人四掌,齐齐抵到了肃难背上.顷刻之间,肃难狂号一声,胸前衣襟嘶拉裂开,整个胸膛高高鼓起,满面青气,乌鹊手在地上一撑,翻到一旁,滚开一瞬间,肃难双腿弯倒在他原先躺的地方,地面青砖尽裂.
清妃一击得手,却似自己被人偷袭了般,毫无得色,上下乱颤,不知对谁言语,嘎声念:“你不死,我们总有一天要死,一时一刻也忍不得了,忍不得了。”语音未落,合身扑了上去,十指霍霍,插向肃难身子,风三足偌大一个身子,也随风柳一样抖,可见肃难积威。可惜船到江心,犹豫不得,随之扑上。肃难眼见一口气缓过来了,不回头,两手向后一抄,便卡住清妃腰身,她凄厉大叫,往后猛挣,恰迎上风三足,三个人跌做一处,困兽恶鬼般缠斗,只听清妃一声声哭,锵锵带金铁音。乌鹊勉强直起身子,注视这一场无因的恶斗,肃难正一口咬到风三足脸上赘肉,猛一撕,血肉淋淋落了下来,后者哼一声而已,血喷出来糊了眼,四肢不断猛击,也不知道是与谁斗,象陷入一场梦魇般,手舞足蹈,耗尽全部力气,只求醒过来。
不知道多久,外面大亮了。
渐渐没声音。满地石砖,片片都碎。
软下来。三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微微的气吊着,都不肯死。
四个。
连乌鹊也是残了。哭笑不得。雇主在此,目标也在此。杀不杀?酬劳去哪里取?爬起来,忍不住多望一眼那洞悉万物声响的女子。
本来已经不美,现下却无须去看容貌了。吃过人的话,才当真知道什么是皮相。天下与宫中,不过一样。
她却还能言语,呻吟一声。忽而喃喃:“我跟你二十年,只不过想讨好你,想了多少法子,讨好你,你总不领情。”
与风三足联袂,搜罗天下杀手,许以重金,入宫杀肃难,原来不过是为一出出戏的彩排,以她天赋异禀学声取样,以博肃难取乐。那人经过千军万马,金衣铁马,天上宫阙的福气,享得真是不过瘾吧。
这样想,虽不中,大约也不远。
满屋静静的,乌鹊忽然笑出来。大声,快意地笑出来。
一面笑,一面勉强站起,血沫在嘴边冒出来,揩之不绝。
踏上台阶去。踏上王座去。
坐下。这熟悉的感觉。铺了褥子,不过其实是不舒服的。
眼泪都笑出来了。
竟把肃难唤醒了。翻身过来,血肉模糊的脸朝向他,望了良久,忽然轻轻说:“你才是太子吧。”声音虚弱。但竟平和。九死一生时候,神智忽然清醒了。
他停下笑声。静默。良久惨然点头。“你怎么知道/”
肃难叹口气,放眼去,清晨的光亮了这厅堂,这样安详。从前不觉得的。想起多少年了,光阴如弹指,战场上死掉的人,手心上沾过的血,夜夜入噩梦。一国之间,多少事千头万绪,谁耐烦去管。日子真是闷极了。救不了的闷。看看身边,躺的是经年爱侣,生死与共的手足,最后都恨他到这个地步,不如死了的好呢。
他转了个身,睡得舒服些,手伸过去摸住清妃的脖子。最后合眼前答了一句:“我也遇到那方士了。”
这几个字,令乌鹊不知哪里生出来力气,扑上去扳住他大喊:“在哪里,在哪里?”
死寂一片。问不出了。
他颓然坐下来。满身冷。想哭出来,眼泪却干了。缓缓望远,这地方多熟悉啊。
他从前,也是一味的闷。闷到想大喊,想死掉。
疯狂寻找天下最奇异,最怪的物事玩意,功夫,游戏。消磨。
那天,有术士从海上来,能易容与换心。
这易容不是那易容,神妙异常。敷上了他人的脸相,得了他人记忆,过了他人本事,不经他特别作法,生生世世取不下,忘不掉的。
本来不过玩心起。图乌鹊貌美,所学奇妙,强要和他换了脸相。换了习好。换了身手。只留着自己金枝玉叶的一点清明。谁知那一夜首乌发恶箴,中天三卦,卦卦至凶。他向来深信,一念错了,第二日瞒天过海,换乌鹊在宫为主,自己远赴大漠。不防风波恶。南枝,叛了,乌鹊,死了。
而今残破。留下些什么?
身与名俱灭。
可笑,可笑。大笑。
空响回荡。
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