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洗马游建康那一年,我不过十三岁。亭亭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诗句缠绵稳妥,如丝般辗转胶合,恰是我那时年华写照。可惜,我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两千年已如游鱼,于指间过隙。
他在人群中,有些微迷惘惊慌颜色。人太多,蜂拥,潮涌,万头如蚁,争看一眼传说中最标致的男子,那眉目风神,如何配玉山倾倒四个字。真看到了,便无言语,汤汤退下,又象钱塘回浪,是被摄了心魂。他俊美到不可一世。
我?我没有去看。是妈妈闲说起的。我是一个裁缝。年年压金线,做人嫁衣裳。不是不恨,是还恨得不分明,我不过藏在深阁里,日日夜夜的做工。妈妈有时过来瞧瞧,淡淡道一声:“剪子再稳些,一线不直,这长衣便是废物。”多苛刻,不过这苛刻追随我整十年,使我裁衣之技,精绝天下,也使得有一天,前庭雷响,听人回报,卫洗马降阶,说闻名而至,要做些衣裳。
为他量体,我胸口长鸣,声声响在自家耳边,如同有物暴裂。适才他进门,我以为是后羿又射了九乌落地,光华如狂如怖,要瞎我双眼。幸好他四顾了壁上成衣,伸手来携我,带笑赞我:“真名不虚传。”这五个字,从此篆在我心尖上,千万年细细研磨,精光闪亮,照我入无间,升血狱,过奈何,喝了无数孟婆汤后,仍然记得千真万确,生生世世,都要做一个裁缝。
第一件,是雪白罗缎裁成的外袍,大袖凌风,宽觉无物,却也形身随体,转衬帖和。我逞技,存心夸耀于前,一线不曾动用,全以刀剪转圜,真正天衣无缝。妈妈先来看,大惊失色:“女儿,你几时修成的?”两颗老泪落下来,从此天下第一的名衔,是我囊中物了。她不知道我耗尽了心力,这不世的工夫,闲杂人等如何受得起?卫洗马来,轻巧转身着上,又是一声:“真名不虚传。”他欢喜微笑,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拂过,些微凉,我努力站直,垂手沉默,深恐口一张,便要忍不住狂笑大跳,或痛哭失声。
又定下了两件内着的衣,他临去前向我轻轻诉说:“服多了五石散,身上如烧如灼,着你裁的衣,清凉舒适,你须为我再用心些。”我缓缓点头,看着他走,如神仙中人,风一般穿堂而去。
耗了十个夜日,做完了他要的衣。我目眉欲裂,浸浸生血,妈妈看不到的时候,我还悄悄剪了自己十三年长生的发,黑如浓夜,软似初蝉,绞和最细的丝,我亲手另织了一匹布为他做里,贴在罗衣之内,保他四季如饮冰浆,一腔内火,烧不过来。
最后一裁未完,噩耗穿来,卫洗马殁于洪昌地界,他接令出巡,在路上,时值盛夏,万人群起而观,堵塞道路,污浊空气,马骑惊坏,他被活活看杀。我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幸得妈妈伸手一抱,两个人滚倒了。那件衣裳半拖在地下,色泽突然暗淡。它从此也没了归宿。
我未曾哭。亦未曾大病。妈妈为我一再说亲,我只是痴笑不言,她过世那晚,我抱着当初为卫洗马做的两件衣,在她棺材前以针挑断自家经脉,默然入了黄泉。
无数轮回过去。
眼前是我的秀场。我的天堂。T 型台上有无数女子傲然走来,媚目冷艳流播,腰如蛇转,昂头,侧手,惊鸿一瞥,颠倒众生。而我被簇拥期间,光辉招眼。
我转了十七世了,一念如炙,始终在我心口,我要把卫戏马定的衣给他。他要不要都好,这是我的愿。十七世,我始终是裁缝,或者今日说法,时装设计师。积累那么久,我自然成名。可笑的是轮回中不由我做主,我生了是男身,且金发碧目,毛发丛生,自中华古邦,生了来绝域异国。无限荣华名誉,都动不了我的心。我厌憎自己身体与容貌,时时在家中长叹痛哭。外人不知道我心结,只说爱昵跋古怪孤僻,买一万平方尺的豪宅,独自住,连狗也没有一只。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遇得上在轮回里失散的卫洗马,我也不肯相信,他会记得我。十七世了,或者他今日是美艳娇娘,倘若真正再见,或者我可以打动她,从此由我服侍她。只要他肯,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这是多么奢华的梦想,我为自己的奢望激怒,信手将设计的小样图纸扬到半空,纷纷攘攘,漫天满地,有什么意义,国际奖项,知名设计,上流社会的制服?这世间的俊男美女,如何及得上当时伊人的风华之万一?
有人悄悄蹲下来,为我捡拾图纸,且微笑说道:“真是名不虚传,脾气那么大。”
晴天这一道霹雳。
我转头去看,手脚都抖震,这男孩子穿一件普通到极点的白衣,长长头发绑起。那张脸我寻找了两千年,无缘再见,却终于重来。我抖着手抓住自己额角,坐到椅子上去蜷缩起来,头痛如裂开。男孩子走来,伸出手给我:“我是礼华度,家母碧离司,我刚刚从中国回来,想请你帮我设计初次拜偈英女王的礼服。”
我邀礼华度到家里去裁身,他很迷惑,不过礼貌周全,仍然点头应下来,如期而至。从我枕下的保险箱里,我取出跟随我两千年不朽的那件衣裳,前世的长发与惊魂在中间缠绕,今日也应时的奕奕有光。抚摩在衣上的手,是我自己的,不过不复春草般娇柔,丛丛漫漫,是属于雄性的金色体毛,使我恨自己入骨。绝望缠绕我,在这千辛万苦都送不到主人身上的衣前,老泪纵横。
礼华度听得声响,居然自己走进来,见到床上铺开的衣,眼色奇异。良久转向我:“这是为我设计的?完美绝伦,真的给我的吗?”
他自去穿上。兀自喜滋滋评论:“手工天衣无缝,料子奇异,不过真是舒服,伦敦气闷多热,穿上去好似都不在此地了。真是绝了。我要穿它去见英女王。”
这两千年前的样式,在它身上相得如故。我惘然倚在床边看他,不知如何欢喜,或如何悲哀,如何分辨是真,是幻,该不该上前推开他,抢过我无数心血的结晶,再在绝望里苦苦等下去?
礼华度轻盈转身,走过来,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过。他说:“你真用了心。我很欢喜。”
他长发散开来,颜色蓦然沉定。一瞬间,卫洗马时候的风神如玉,重成真实,可触可感,可望可及。我遂愿了。我遂愿了。这么容易,因他是记得的,也因我是卑微的。我不过想为他裁衣
暮春之季,我卖掉了无人居住的豪宅,去了中国游历。我仍然设计无数衣服,娱人娱己,广受欢迎。每一年,我都为礼华度定做礼服,他在社交界,衣着品味闻名逊迩,那时候,他便微笑看我,说:“真名不虚传。”中文。我仍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