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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晕包裹着,缓缓飘进了青羽农剥落下的羽衣中。

她将开始一段漫长的凝魂重生之路。

青羽农在将三公主托付给春妖前,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对耳坠,低沉的声音满怀歉意地开口:

“今生蒙你错爱,伤你体无完肤,愿你结魄新生后,忘却一切,彻底解脱,重遇相守相依之人,白头到老,一世平安喜乐,永不再被辜负。”

涟漪哭得撕心裂肺,疯狂地想冲破结界,却只得青羽农最后深深的一眼。

那一眼,墨眸如许,是浓烈到极致的复杂情意。

大风烈烈中,他说,涟漪,珍重。

(十)

青羽农的魂魄归往了北伏天,封于青玉门后,等待着休养千百年后的神元复苏。

这千百年来,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门外,从不曾离开过。

烟海缭绕的夷云顶,朽婆泪湿衣襟,拂袖一抛,将木匣抛上半空,打开了青羽农那留在百灵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后一缕魂。

风云变色间,天地间大风烈烈,北伏天生异象,青玉门即开

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鸾帝君就要复苏。

一片地动山摇间,小山头痛欲裂,拼命捂住耳朵,但朽婆的声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间,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像将灵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

“三公主,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不是百灵潭的小山,你是萧山,雪域萧家的三公主。”

而她也不是朽婆,她是涟漪,那个守在青玉门外,守过最美好的年华青春,用一生来忏悔的涟漪。

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大门缓缓打开,青光四射……

没有人注意到,孔七痛苦地闭上眼眸,且叹且退,白袍凄然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一路相伴终是结束了,即使他如何不舍,如何不愿,如何不想登上云顶,她也终是要离开她了。

她不属于他,他连故事里的配角也不算,他充其量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稍纵即逝后就要黯然退场。

如果不是当年在百灵潭的青鸾羽衣中多看了一眼,也许他就不会和她生出日后那诸多牵绊。

那时他尚年幼,家中忽然多了一团散发着青光的羽衣,高高地悬浮于花房中央,如有间泽的灵茧一般,层层密密,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

他好奇不已,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父亲想了想,摸着下巴笑得神秘,凑到他耳边道,是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父亲无心的一句玩笑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从此他天天跑来看“花”,陪“花”说话,等“花”长大。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他的花是开在羽衣里的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

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花。

带着这样的小心思,他满怀憧憬地等着花儿绽放,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时,那团羽衣却不见了,他的花儿不见了!

他急得不行,跑去找父亲,父亲告诉他花儿没有消失,只是被潭主取走了,因为时辰到了,羽衣中的人要出来了。

父亲说得很隐晦,他似懂非懂,问那是花儿要绽放了吗?

父亲顿了一下,摸着下巴缓缓道:“要这样说也行。”

于是他又欢天喜地地跑走了,他想着等花开后,潭主就会把花还给他。

可等啊等,不知等过了多少春秋,他望眼欲穿,等到的却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而是

挥舞着两个大铜锤,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小山……姑奶奶!

当父亲指着那道凶猛捶树的身影对他道:“喏,那就是羽衣里的人,也就是你小时候养的花花。”

他如晴天霹雳,天旋地转间,瞬间被劈焦在了原地。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花?绝对搞错了!

直到被父亲送去小山姑奶奶身边学艺很久后,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

他对她冷言冷语,厌恶不已,在他幼时的心中,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破坏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

但就是这棵大白菜,率真地一点点打动了他的心,更是在他身陷魍魉渊下时,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救了他。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她背着他,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他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后来她来看他,背着他到院中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想通了。

“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他听她说白菜的好处,听得闷笑不已,却像一阵暖风迎面吹来,吹散了他积压许久的阴霾。

他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对上她惊愕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

“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可那时多傻呀,一心以为不会有人和他抢白菜,他能一辈子守着白菜。

直到无意间翻看到了阁楼的宗族史册,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叫小山表姑了。

原来她竟是帝君青羽农的妻子,青鸾神鸟,与他父亲的孔雀一脉是同根,按辈分来,青羽农是他父亲的表叔,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山是不属于百灵潭的,甚至……根本不属于他。

她有己的故事,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故事里没有他,过往里没有他,她此后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

他合上卷宗,滑坐在地,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泪。

真是不划算的买卖呐,他不过陪她一程,她却在他心里霸占一生。

(十一)

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阿七阿七,等等我,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

猛然转过身,他瞪大了眼,竟看见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眉开眼笑地朝他奔来。

“你,你不是……”孔七指着小山结巴起来。

小山一把勾过他的肩,笑眯眯地道:“不是什么?咱们不是说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灵潭吗?”

长风掠过浮云,小山长发飞扬,喃喃道:“终归是帝君说得对,前尘往事,纷纷扰扰,爱着他的是萧山,被他辜负的也是萧山,而重获新生的小山却不必记挂……”

到底是放下了执念,前尘太痛,痛得她只想忘却,在青玉门大开的那一瞬间,无数记忆闪过她的脑海,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青羽农,竟是与她在百灵潭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孔七!

她想起了她还在羽衣中的时候,曾有个傻瓜,把她当成了一朵花,每天都来陪她说话,一陪就是好多年;

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风吹林间,一地野果的树下,他白衣墨发,薄唇紧抿,一身纤尘不染,好看得不像话;

她想起了他时常伶牙俐齿地堵得她说不出话,却会在半夜提着灯踏入丛林深处,没好气地捞出她这百年不变的路痴;

那年端阳节的魍魉渊下,她背着他一步一步杀出重围,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而那时不谙情事的她却还浑然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多东西不知不觉地生了根,在她尚懵懂不察时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颗心,再不能挥去,只待那迟钝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

和风轻拂,小山深吸了口气,拉着孔七,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咳咳,阿七啊,既然我和那青鸾帝君再无瓜葛了,那么咱们婆孙关系是不是也得从头开始?”

从哪开始呢?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蓝天白云下,两人望着对方傻笑,四目相接间竟都绯红了脸颊。

还是小山挠挠头,笑呵呵地先开口:

“小山,我叫小山,力气很大,会使铜锤,打架很厉害的小山。”

孔七弯了唇角,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一字一句的话语久久回荡在风中,他说的是

孔七,我叫孔七,不羡鲜花,只爱大白菜的孔七。

第14章 芊芊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爱情也死了。

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

楔子

芊芊是穿着红嫁衣来到百鬼潭的。

她的死相极其恐怖,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红颜白骨。

她身上透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现原形时,柳眉红唇,肤白胜雪,再没有那样美丽的新娘了。

可每逢芊芊祭日,月光倾洒,红嫁衣下,芊芊的皮肉就会开始腐蚀,一点点重现她曾经死去的模样,彻底变成一具骷髅。

因为她不是自然死亡的,死法较为特殊,所以这样的痛楚伴随着脂粉香,每年都要来一次。

与芊芊共同住在清风小筑的卿平,除去最初的惊诧,后来也就习以为常。

卿平生前是息良第一妆师,因凡尘一位帝王求来的长明灯,一直保持着半人半鬼之态,无法聚集魂魄前去往生,与芊芊在百鬼潭一同住了许多年。

前不久那盏长明灯灭了,卿平终是解脱,随潭主春妖回到了故国,了却前尘往事,情爱纠葛。

芊芊坐在院中等,不知等了多久,到底等到春妖回来了,那袭蓝裳踏莲而来,拂袖至她身前,眉眼淡淡:

“卿平已经往生去了,你不用记挂了。”

芊芊一声轻叹,慢慢地点了点头,望向虚空,有些怅然若失,春妖在她耳旁接着道:“她了却心中执念,大梦一场,已然解脱了,且托我转告你一句……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爱恨都该放下了,你也早些往生投胎去吧。”

芊芊摇了摇头,笑得凄然:“我不想往生,不想投胎,我宁愿永远守在百鬼潭,守在这处小院,忍受每年一次的蚀骨痛处……”

因为比起在凡尘俗世受过的伤痛,她宁愿永远做一具白骨新娘。

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

卿平大概不知道吧,其实她生前也是一位妆师,但纷纷扰扰过去后,她再也不想动用那出神入化的手艺了……

“潭主愿意听一个故事么?”

许是夜色太凉,许是卿平的离去出动了芊芊的心弦,她望向春妖笑了笑,苍白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寂如死灰。

(一)

很久以前,就有人对芊芊说过,你不该叫芊芊,你该叫钱钱,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钱钱。

说这话的是谢尘,彼时绝色坊的首席妆师,平时玩笑不羁,手艺却是卓绝,又加之一身白袍,玉树临风,在坊里一群姑娘间颇为显目。

那日万里晴好,他忙里偷闲,倚在柜台,对着埋头记账的芊芊嬉皮笑脸道:“老板娘,当真不考虑给小的多涨点月薪?”

芊芊眼皮都未抬一下,十指纤纤,算盘拨得人眼花缭乱,淡淡道:“你去梁都大街上打听打听,还有哪家开得起这样高的酬劳,除了我绝色坊,就是前头东街的红袖馆了,你若能豁得出去,依你这身皮囊去那混个一品小倌倒是不成问题的。”

话一出,偌大的绝色坊顿时响起一片笑声,谢尘也跟着笑,身子却靠近芊芊,在她耳边磨牙:“天下怕没有比你还抠门的老板娘了,真当改名叫宋钱钱。”

两人正调侃斗嘴着,一个不速之客却踏进了绝色坊的大门。

芊芊一抬头,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谢尘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她按着算牌的手颤了颤。

来人是梁都首富洛家大小姐与她的夫君——新科状元崔子钰。

崔子钰是陪夫人来挑选胭脂水粉的。

绝色坊的名气这样大,才开张短短三月,便已迅速席卷梁都,成为京中达官贵族买胭脂水粉的首选。

这场相遇无可避免,只是早晚问题,尽管在心中设想了无数遍,但芊芊的脸色还是在看到崔子钰的那一刻,不可抑制地煞白起来。

就像当初被他无情抛弃时的一样。

四目相接中,那张依旧俊秀的面容在看到芊芊后有一瞬间的慌乱,却搂紧身旁娇妻的细腰,一声咳嗽,眸光几个流转间又极好地掩饰了过去。

芊芊瞧的真切,心头冷笑不已,眼眶一涩,却是笑的悲凉。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掐指算算,自从半年前他狠心写下休书给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后,他们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是的,半年前他们还是夫妻,还是说好一生一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夫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书上写的多好,世间最骗人的情话也不过如此。

遥遥相对间,气氛越发微妙,谢尘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到底迎上前露了笑准备开口。

那洛小姐却看也不看他,挽着崔子钰径直走到芊芊面前,笑的别有深意:“昨儿个在知道这绝色坊的主人竟是宋姑娘,我当一早就同崔郎来看看的,宋姑娘不愧是能人,当初要死要活地不肯放手,亏我还担心你会寻短见,没想到转身就跟着来了梁都,还来了这么大的妆坊,可见离了崔郎也不是活不下去嘛。”

三言两语已将来意挑得明明白白,怕是崔子钰也蒙在鼓里,猝不及防地与芊芊碰面,硬着头皮陪自家夫人上演了一出好戏。

芊芊牙头紧咬,望着洛小姐那刺眼的笑容,从不曾想过有人能无耻至斯,抢了别人的相公,还能以如此姿态前来炫耀嘲讽。

就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芊芊还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经揽过她的纤腰,下巴抵住她头顶,耳边是男子含笑的声音:“不好意思,得纠正夫人几点了。”

谢尘笑的光风霁月,昂首直视着洛小姐,也不去管众人惊愕的申请,只不急不缓地开了口:“第一,来梁都芊芊是与我同行,并未跟着某些人不放;第二,我们情投意合,芊芊如今是不才在下的未婚妻,什么崔郎李郎想必也抵不过她的谢郎;第三,人嘛,都有糊涂的时候,前尘往事她不愿再提,我也只当说书先生的俗套故事一段,听过后就忘了。”

“最后,夫人大驾光临绝色坊,在下想来想去,唯有坊中的长欢香配得上夫人,长长久久,欢香弥存,祝状元郎与夫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二)

芊芊最不愿想起的记忆是半年前。

那是承德二十二年的秋天,她跋山涉水来到梁都,到底不死心想向崔子钰讨个说法,却只讨来一纸休书,和洛家无情地扫地出门。

她那时天真可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拉着崔子钰的衣袖不肯撒手,苦苦衷求道:“子钰,我们回家,我会努力卖胭脂,努力赚钱供你读书考取功名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那人身子一颤,抬首却望见倚在门边看笑话的洛小姐,立刻眸光一厉,狠狠地甩开了她:“快滚吧,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

她灰头土脸地摔在地上,耳边全是那句嫌恶的怒喝——快滚吧,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别平白脏了我洛家的大门……

洛家,是啊,那是的崔子钰已是洛家的人了,顶着入赘洛家的名头,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仕途关节处处打通,参加会试后就将是摇身一变的新科状元郎,一路扶摇直上,从此平步青云,再不是小小城镇里,与她相守相依,清贫度日的那个教书先生了。

风声飒飒,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遍体生寒,她额头上渗出冷汗,从地上一点点挣起,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崔子钰,脸色煞白。

她不哭不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那身华衣忍受不住,眸中波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挽过洛小姐,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富贵堂,朱红色的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斩断过往,不留余地。

她站在风中,站了许久许久,身影单薄得似一片落叶。

她忽然想起,她嫁给他时,是几年前的春天,春光明媚,她穿着大红嫁衣,过小桥,穿山冈,满心欢喜地踏进了一贫如洗的崔家。

他父母早逝,这些年孑然一身,家中冷冷清清,直到她的到来,像带来了春的生机,给那间破瓦房增添了久违的温暖气息。

书里写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不信,拉着他浅笑盈盈,笑的满怀憧憬:“相公,我开胭脂铺好好赚钱,你也在家里好好读书,今年考不中明年考,总有一天你会高中状元,骑着大白马衣锦还乡,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她没日没夜地操劳,在街市经营着一间小小的胭脂铺,请不起人手,就把所有活儿揽过来一个人做。

如此日复一日,终于有一次,她在为张员外家送香粉时,晕倒在了火辣辣的太阳底下。

等到醒来时,她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他们的孩子没了,那个悄悄降临了三个月的孩子没了,他赶来时就只看见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他坐在床边抱着她哭,哭得止都止不住,把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体统都扔一边去了。

他说是他没用,没有保护好她们娘俩,他不是男人,他是个废物,枉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她听得心如刀割,却强忍住眼泪,喉头哽咽地搂着他不住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我们会儿女绕膝,过上好日子的……”

可一直迟迟没有等来第二个孩子,她身体一直养的不大好,大夫说她很难再有孕,知道消息后他一宿未睡,当天方既白时,她推开门,看见他披着衣裳坐在院中。

灰蒙蒙的天色中,他眼下一圈乌青,俊秀的脸庞像是一夜瘦削下去,憔悴不堪。

她心疼地一个劲地数落他,一边搓着他的手往嘴边呵气 ,他却忽然将她一把拉入怀中,心贴着彼此,声音嘶哑地响起:“芊芊,我不会负你,你相信我,我绝不会负你。”

一遍又一遍的承诺不停回荡在耳边,仿佛还是昨天,一切历历在目。

却不过物是人非。

她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洛府门前,傻傻地笑,像个疯子,伸手捂住眼睛,只摸到穿过袖间的冷风,和那些从指缝间落下的泪水。

就在那一天,她的相公死了,她的爱情也死了。

生于承德十九年的明媚春天,死于承德二十二年的萧索秋日。

(三)

芊芊遇见谢尘时,正是最狼狈落魄的时候。

热闹的夜市间,人来人往,她坐在酒馆门前,抱着个坛子,喝的酩酊大醉。

眸中水光动人,脸上晕红泛起,那别有一番风情的模样,竟引来了几个地痞流氓。

他们拉扯她的衣裳,把她推攘到了无人的小巷,她惊恐地瞪大了眼,拼命挣扎,却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就在危急关头,谢尘从天而降,一身白袍犹如神祗,将她从昏暗的小巷中解救了出来。

她趴在他的背上,夜风吹过她的乱发,她心跳如雷,后怕不已。

谢尘不住安慰她,她渐渐缓过了神,却咬紧唇,开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浸湿了谢尘的后背。

他赶紧问她怎么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在最凄惶无助时找到了宣泄口,无数情感汹涌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我相公死了……”

不管谢尘怎么问,她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撕心裂肺的当真有如新寡。

等到再次遇见谢尘,已是三个月后,她绝色坊开张的时候。

那夜他为她找了家客栈,安顿好了后就匆匆告别,连名姓也未留下。

这回再见,他竟是来应聘坊中妆师的,雪白的宣纸上,笔走游龙,墨香扑鼻,洋洋洒洒两行字,写的漂亮极了——

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谢,何处无尘埃的尘。

他抬头望向她,四目相接间笑得光风霁月,宛若故人重逢,他说:“谢尘,我叫谢尘,为红颜绝色而来。”

就这样相识了,立于绝色坊的招牌下,外头熙熙攘攘,却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关,阳光洒下,两两相望间,他们的眸中只印刻着彼此的笑容。

谢尘感叹芊芊的好能耐,三月前还是无助的弱女子形象,三月后已成为梁都最大妆坊的老板娘了。

芊芊笑了笑,不置可否,漆黑的眼眸却划过一丝怅然。

那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那豁出去的巨大代价,那些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

此中艰辛,如鱼饮水,百般滋味,到底只有自己知道。

谢尘气走了洛小姐后,芊芊破天荒地早早关了店铺,提着两坛酒,架了梯子,与谢尘月下对饮。

她很久没那么畅快了,拍着谢尘的肩膀笑得前仰后翻:“你都没看到他们出门时那脸色,和我炒的猪肝差不多了。”

谢尘难得没有跟着开玩笑,只是望着芊芊笑,像要望到人心底去:“你欢喜就好。”

芊芊摇着酒坛,眸中已带了几分醉意,嘴角含笑:“欢喜,我当然欢喜……”

那笑看得谢尘摇头暗叹,仰头饮了一口烈酒,不由又想起芊芊上次喝醉时的场景。

(四)

那是崔子钰高中状元了,洛家鞭炮锣鼓巷敲响个不停,向外宣布喜讯,洛小姐与状元郎择日完婚,佳偶天成,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

那一日梁都热闹非凡,崔子钰志得意满地骑着高头白马,打绝色坊前路过,俊秀无双的风姿不知迷倒了城中多少姑娘,他沉浸在喜悦间,压根没有注意道绝色坊二楼,倚楼而立的芊芊。

谢尘站在芊芊身旁,看着她一分一分白下去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开口,欲拉她进去。

“有什么可看的,你若喜欢,赶明儿我也考个状元回来,拱手送你,如何?”

芊芊一动不动,任谢尘怎么拉也没反应,谢尘一声叹息,终是撒了手,白玉似的脸庞沐在阳光下,半明半暗。

“不过是个负心汉,看了只会给自己添堵,世间繁华万千,何必执着一木。”

深夜,芊芊不顾谢尘的劝说,抱着酒坛喝得东倒西歪。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推开谢尘搀扶,脚步踉踉跄跄。

她说,她要拼命赚钱,把绝色坊开得越来越大,大过洛家的财势,她要做梁都首富,做谁也不能欺侮的梁都首富。

最后她倒在谢尘怀中,酒坛坠地,哭得稀里哗啦,像个被抢夺糖果,委屈不甘的孩子。

她说,她不是铁公鸡,她不是视财如命,她只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能买回她的相公,买回她死去的爱情。

她说,她喜欢热闹,她想以后儿女绕膝,不让他们挨饿受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她现在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她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

泪水浸湿了谢尘的白袍,他搂着芊芊,心如针扎,带来一片细细麻麻的痛楚,他在她耳边不住道:“你不会是一个人,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那样低喃的声音,也不知她听没听清,又或是醉糊涂了,醒来后只当大梦一场全都忘了。

总之,她不提,他也不提,日子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过下去。

谢尘曾以为,就这般过一辈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如今月色下,他忽然又有了冲动,忍不住想要开口,却是芊芊先他一步。

她支着下巴,望着他笑,已是半醉半醒的模样:“你就不怕把洛家得罪了?”

他也跟着笑,伸手将她一缕乱发别过耳后,明明极为肉麻的话,说起来却一派云淡风轻:“为了你把全天下人得罪了我也不怕。”

芊芊咳嗽起来,借着夜色掩去脸上的绯红,谢尘好笑地为她抚背顺气:“至于吓成这样么。”

好半晌,芊芊总算平复下来,一双朦胧醉眼却清明起来,盯着谢尘认真道:

“我不值得你这样。”

还不待谢尘反驳,她已经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对着月光大笑起来:“你看,我是一个弃妇,还失去过一个孩子,大夫说,我此生难再怀孕,除了这座绝色坊,除了这些臭钱,我一无所有……”

笑声戛然而止,她转过头蓦然地对向谢尘的眼眸,语气含了哀伤,一字一句:“所以,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

说完,两只手捂住眼睛,摇摇欲坠地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人拉住了裙角。

“值不值得,又是谁说了算?”

清泠的声音在月下回荡,谢尘定定地望着芊芊,漆黑的眼眸不带一丝玩笑。

他说,你曾道世间男儿皆薄幸,天下乌鸦一般黑。

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瞧,我素来只穿白袍,哪里是什么黑乌鸦?”

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牢牢不放,薄唇贴近她耳畔,气息温热萦绕,清柔得像在梦中。

“我不同,我与崔子钰不同,与你口中薄情男儿更不同,你只需相信这点便可了。”

(五)

崔子钰开始常常光临绝色坊,无视芊芊的冷淡与疏离。

她是真的放下了,波澜不惊的眼眸只有望见谢尘时才会泛起柔情,这一切被崔子钰尽收眼底,宽袖下的一双手死死握紧,捏得骨节都要发青。

他如今早不是那个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了,梁都新贵推他首屈一指,芊芊也有所耳闻。

听闻他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极受梁帝喜爱,官位越升越高,如今已做上了小储君的太傅,风光一时无人可匹,在洛家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连他的岳父洛老爷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更遑论曾经刁蛮任性的洛大小姐了。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是那日被崔子钰堵在后院,芊芊可能再也不会主动与他说一句话。

那道身影依旧丰神俊朗,神祗比之从前的文秀,更添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锐气,与举手投足间的清贵,难怪梁都流传着一句话——

若得崔郎一回顾,不羡鸳鸯只生妒。

妒忌谁?当然是那好福气的洛大小姐,许是风言风语传进了洛小姐耳中,她成天疑神疑鬼,看谁都想要抢走她的崔郎似的,心思过重下,竟一病不起。

可怜躺在病床上都想着要打扮,唯恐色衰爱弛,于是崔子钰替她来绝色坊买胭脂,体贴不已,惹得外人更加艳羡。

只是谁也不知道,崔子钰的那一份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他在后院拦下芊芊,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开口便问:“你与那姓谢的究竟是何关系?”

说着,还不待芊芊回答,他已自顾地急声道:“我去查过了,他不过是你坊中妆师,根本不是你什么未婚夫,上回你们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我每回来你都没好脸色,故意与他眉来眼去,也是想气我骗我,对不对?”

芊芊原本有些气恼,听到后面却不由笑了,拂开崔子钰,仰头打量着他,可笑可叹:“崔大人未免想太多了,家有娇妻卧病在床,竟不避嫌反倒在此拉扯纠缠,这是个什么道理?退而言之,我眉来眼去也好,谈婚论嫁也好,与崔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崔大人管的未免太宽了?”

一席话说下来,崔子钰早已煞白了一张脸,他上前还想拉住芊芊,芊芊却紧退数步,面色淡淡地下起了逐客令,末了,她含笑目视着他,一字一顿:“崔大人莫忘了,民妇早已不是云城崔氏了。”

轻缈缈的一句话,却叫崔子钰身子一震,如坠冰窟。

站在回廊上看了许久的谢尘,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腰间的佩玉,终是唇角微扬,笑着走了出来。

他极自然地揽过芊芊的腰,眉宇间光风霁月,拱手对崔子钰笑道:“下月十八便是我二人大喜之日,崔大人若是不嫌弃,可携夫人赏脸来喝杯喜酒,我与拙荆必定欢迎之至。”

(六)

这杯喜酒到底谁也没喝成。

因为洛小姐在月底病逝了,洛老爷悲伤过度也撒手人寰了,洛家一片混乱,崔子钰成了一家之主,接手所有财产。

请来的太医看出洛小姐有中毒的迹象,顺藤一查,就查到了她平时用的胭脂水粉上——

那来自绝色坊的上等胭脂中,竟掺了奇毒!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绝色坊连夜被封,上下一干人悉数入狱,太傅崔子钰于圣前请旨,愿全权负责此案,彻查到底,以慰亡妻在天之灵。

昏暗的地牢中,崔子钰一袭官服,满身煞气,他负手缓缓踱到谢尘的牢房前,挑眉一笑,笑得阴测测:“敢问谢先生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谢尘弹了弹衣裳,昂首望向崔子钰,依旧是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他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