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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孔七的相伴,夷云顶之行异常顺利。

小山这才知道,带上阿七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在那身白衣又轻而易举破了一道阵法后,她跟在后面,挥舞着铜锤笑呵呵地道:“阿七阿七,你有巧谋,我有蛮力,咱俩真是天生一对!”

前头的孔七脚步一歪,咳嗽一声后,也不去纠正小山乱用的成语,只唇角微扬道:“姑奶奶所言甚是。”

两人一路过沼泽,穿妖雾,破了九九八十一道阵法,终是到了夷云山脚下。

小山兴冲冲地就要上去,孔七却拉住了她,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微蹙了眉头,欲言又止:“当真要上去吗?”

小山眨着眼点头:“当然了,这是潭主布下的任务,咱们早点完成,就能早点回家了!”

“回家……”孔七神情有些恍惚,掏出怀中的木匣轻轻一转,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抬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对着小山一笑:

“早闻北伏天景致秀丽,我们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反正离三月之期还有些时日,也不急着上云顶,倒不若先在山脚住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也算一番凡尘历练,姑奶奶以为如何?”

那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小山听得酥酥软软的,被孔七勾勒的场景迷住了,喃喃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该是多美的画面啊。

她拉住孔七的衣袖,眉开眼笑道:“行,阿七说好便好。”

就这样住了下来,天地做庐,竹林为家,他们还去逛了夷云山外头的城镇,人间的夜市热闹非凡,烟花满天,处处荡漾着祥和的气息。

他们坐在摘星楼的屋顶看星星,靠着彼此饮酒沐风,小山喝的醉醺醺的,嘴里说着胡话:“阿七,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我好像曾经也经历过,只是记不清什么时候了,那时好像只有我一人……”

声如梦呓,却夹杂着莫名的哀伤,连那一向无忧无虑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孔七凝视着小山酡红的脸颊,许久许久,终是深吸了口气,望向皓月长空,眼眸一片漆黑。

回去的一路上,孔七背着小山,听她在耳边呼吸匀长,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夜阑人静,空荡荡的街道,冷风呜咽,吹过孔七的白衣黑发,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不可闻,仿若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阳,你也是这样背着我回去的……”

风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流转,似是投下一面水镜,一点点浮现出过往云烟。

(四)

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孔七都对小山不冷不热的,小山虽是向千夜请教过,却仍是摸不准她那古怪孙儿的脾气,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端阳节,那时的孔七正处于羽化期,即将褪去稚嫩的孩童模样,长成玉树翩翩的少年。

乌裳为了磨炼儿子,竟狠心将孔七抛下了魍魉渊。

那是百灵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大风烈烈,孔七白衣翻飞,凌空跌下,众人赶来时,只听到乌裳冲下面喊:“害怕就哭出声叫我来救你,否则就自己张开翅膀飞上来!”

孔澜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乌裳,看着已经坠下去的那身白衣,脸色大变。

那是他顶着“恐妻”的名号,头一次冲乌裳发的雷霆怒火:“臭乌鸦,你疯了是不是?下面那么危险你把阿七丢下去,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没有问过他老子,你夫君我的意见?”

千夜与薛连两口子赶紧来劝架,碧丞与茧儿也连忙拉开乌裳,一片混乱的场面中,一道人影霍霍生风,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拎着两大铜锤跃下深渊。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声音震耳欲聋,在万丈深渊久久回荡着,众人齐齐探出脑袋,惊声叫道:“小山!”

小山一向勇猛非凡,跳下去的那一刻并未想太多,只想着依她那古怪孙儿的别扭性子,就算被一群恶灵团团围住,咬死了也不见得会哭出声来求助,她不能白白地见娃送死啊。

于是下了深渊后,小山果然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不计其数的恶灵如潮水般围住了孔七,贪婪地想要将他吞噬,那身小小白衣幻出一柄羽剑,奋力厮杀着,却还是禁不住一**袭来的恶灵,浑身已是鲜血淋漓。

小山血气上涌,大吼一声,两个铜锤重重打去,瞬间打散一片恶灵,如天神降临般,护在了孔七身前。

彼时的孔七遍体鳞伤,长睫上还挂着血珠,仰头摇摇欲坠地看着小山,眼前被血雾模糊了一团,耳边只不停回响着小山跳下时那气壮山河的一句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么惨烈,小山背着孔七,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杀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孔七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醒来时,床头守着父亲母亲,干爹干娘,碧叔茧姨……连潭主都来了,唯独不见那两个大铜锤。

养伤的日子中,他这才听说,魍魉渊下面,小山一战成名,杀得风云变色,引起了百鬼潭的轰动,人们啧啧惊叹,都在议论她的“战神”之名。

小山却到底耗损了太多力气,把他交到众人手上,回去后就开始呼呼大睡,整整睡了十天十夜。

等到小山神清气爽地来看孔七时,孔七已在房中闷了大半月,小山背着他到院中去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声音极低,像是喃喃自语,却还是叫小山听到了,好奇问道:“原谅我什么?”

背上又是一阵沉默,在小山几乎以为孔七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开了口:“你明不明白那种感受?就好比春天播了一颗种子下去,你满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悉心照料,给它浇水,为它施肥,陪它说话,可等到了秋天,它长出来的竟不是一朵花,而是……”

“而是什么?”

那边顿了顿,终是闷声道:“而是一颗大白菜。”

小山眼睛一亮:“大白菜好啊,我最爱吃大白菜了!好吃又营养,花有什么稀罕的,又不能吃,没开几天就凋谢了,中看不中用,……”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含了七分安慰,孔七听得嘴角抽搐,无奈又好笑,暖风迎面而来,却是吹散了积压许久的阴霾,漆黑的眼眸望着小山白皙的侧脸,终是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小山却说着说着顿住了,背上的人怎么越来越重了……

她回首一瞥,瞬间瞪大了眼,震惊莫名

她,她,她的阿七孙儿竟然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不知不觉褪去了孩童模样,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而那身白衣却还浑然不觉,对上小山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

“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五)

见到朽婆时,她坐在霭霭云烟中,守着一道青玉门,鸡皮鹤发的脸孔望向来人,抚上了自己的白发:“该来的总是会来……”

像是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朽婆平静如水,只在看到小山手中的木匣时,身子才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那道门,眼神绵长而复杂:“北伏天即变,青玉门将开……”

接过木匣前,她竟要他们先听一个故事。

孔七长睫微颤,看了一眼小山,小山却笑眯眯地望着朽婆,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只见朽婆抚着白发,一声叹息:“那是七百年前……”

说是故事,其实不过是仙界帝君,青羽农的一段情史。

青羽农在天帝赐婚下,迎娶了雪域的萧三公主,但他却不爱三公主,他爱着的,是三公主的贴身婢女,涟漪。

这场阴错阳差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新婚那天,三公主独守空房,青羽农来了一趟又走了,只留下一句:“我要娶的人不是你,三公主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堂堂雪域萧家做此行径不觉可笑吗?”

是他向天帝求的赐婚,送来的新娘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其中萧家动的手脚自是可想而知。

三公主却感到冤枉,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青羽农,在红烛摇曳间抿紧了唇:“明明是你向我萧家提的亲,你为何不认?”

青羽农冷冷一哼,转身拂袖,踏出新房,头也不回。

此后的漫长时光中,他再不曾踏入三公主的房间。

三公主性子也倔,总不肯服软,就那样看着青羽农一天天冷落自己,却对涟漪好得无微不至。

那时涟漪已不是她的婢女了,而转去伺候青羽农了。

她起初不愿放人,涟漪虽没跟她几年,情分也不深,但好歹也是她萧家带过来的人,而青羽农不仅想让她放手,更想立涟漪为二夫人,与她平起平坐。

她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了:“恕难从命。”

这门婚事是天帝钦赐,她是萧家的女儿,代表着萧家的颜面,青羽农向萧家提亲的那一刻起,这一生就只可能有她一位夫人,她的地位谁也不能撼动。

却还有个原因深深埋在她的心底,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青羽农,那个青翼伸展,翱翔天地间,每一片羽毛都漂亮得闪闪发亮的帝君。

她此生从没见过那样美的青鸾,从雪域的上空飞过,云雾缭绕间,带起烈烈长风,高贵清傲得不可一世。

她当时惊呆了,尚是人间十来岁的小丫头模样,拉过身旁的奶娘,指着长空兴奋不已:“大鸟,大鸟飞过去了……”

奶娘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哎哟,我的三公主,可不能乱说,那是帝君,北伏天的帝君青羽农!”

她眨了眨眼,望着青鸾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着:“青羽农,青羽农……”

像是鬼迷了心窍,隔天她就画了一张像,拿去给奶娘看,眉开眼笑地问:“像不像他,像不像他?”

未了,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奶娘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故意打趣道:“公主你是雪域白驼,人家帝君是青鸾神鸟,一个地上跑的,一个天上飞的,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哪还有机会再见?”

她不死心,天天跑去仰头望天,只盼那道青影能再次飞过雪域的上空,大哥二哥都笑她,说小妹情窦初开了,不仅害了单相思,还单相思上了一只鸟。

她也不恼,只娇憨地笑,才知书中写的一见倾心,原来是那般奇妙的感觉。

如此年复一年,她从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终是等来了那道青影。

却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空中坠下,华美的翅羽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跌在了雪地里,奄奄一息。

她急忙奔了过去,雪地里的青鸾已幻化成了一个青衣男子,墨发薄唇,满身血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比她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模样还要好看。

他被大火灼伤,眼睛也看不见了,躺在她怀里气若游丝:“送我,送我回……北伏天……”

她心跳如雷,急得眼泪都要流下,还来不及叫人,已被出来寻她的奶娘看见了,吓得大惊失色。

奶娘捂住她的嘴,叫她千万不可声张,她这才得知,原来仙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

大家都不忍告诉她,就在她痴痴等待的这段日子中,她心心念念的帝君青羽农叛离了仙界,做了人人不齿的叛徒。

他投入魔道,不知与魔道少主达成了怎样不可告人的交易,助魔道一路杀上南天门,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瞧青羽农如今这遍体鳞伤之状,定是在此番仙魔两界大战中受了重伤,飞过雪域上空时,支撑不住坠落下来。

这烫手山芋萧家怎么敢管?不交到天帝手上已是仁慈,怎么可能还放虎归山,将他送回北伏天?

奶娘对她道,只将青羽农送出雪域,不牵扯到萧家,自生自灭就是了,万万不可惹祸上身。

她抱着彼时已昏迷过去的男子,心乱如麻,咬咬牙,做了生平第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定。

(六)

青羽农终是将涟漪要了过去。

三公主从没想过,为了从她手中要走涟漪,那身青裳竟会对她扬起利剑。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得直透人心底:“若未记错,你先祖乃武将出身,神勇非凡,你萧家世代也是骁勇善战,我们不妨来比试一场。”

“你赢了,我二话不说,从此绝口不再提要人之事;若我赢了,你也二话不说,立刻放人,如何?”

三公主脸色一点点煞白,青羽农却一拂袖,露出身后一排兵器。“这里的神兵利器任你挑选,我也可让你三招,怎样?”

满室冷凝的气氛中,涟漪站在一旁,与青羽农四目相接,眸光盈盈若水,我见犹怜。

三公主别过头,紧咬下唇,不愿再看。

袖风疾扫间,她越过那道青影,利落地挑起一杆长枪,转过身手腕一个漂亮的翻转,对准他,竟是笑了。

“你当知我萧家风骨,即便你是我夫君,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也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长枪利剑,白衣青影,就此一触即发。

底下的仙仆们看得目瞪口呆,叫一声帝君,又叫一声夫人,却终究无人敢出口阻止。

半空斗间,三公主心神却恍惚起来,仿佛还是那年的冰天雪地中,她变回白驼之身,驮着昏迷不醒的他一步一艰难,在大风里踽踽前行。

她到底舍不下他,她不忍看他自生自灭,趁奶娘转头回去放药箱,她咬咬牙一把背起了他,现出了原形。

前路茫茫,不管如何艰辛,她也要倾一人之力,送他回北伏天。

那段路是从未有过的漫长,风雪中,她温暖着他,源源不断地为他灌输着真气。

他时醒时昏,一双眼看不见,只能下意识地抓紧她的皮毛,在她背上迷糊呓语。

两颗心贴紧彼此,那他们此生靠得最近的距离。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好不容易护送着他抵达了北伏天的边界,却被大哥二哥追了上来,一片混乱间,她连句道别都来不及和他说,只能匆匆放下他,被大哥二哥强扭了回去。

回到雪域后她被关了禁足,不久就听说了青羽农为仙界立下大功的事情。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局,青羽农并未背叛仙界,投入魔道只是卧底,只为将他们引上九重天,助天帝一网打尽。

他那日受伤坠下,其实是因为在仙魔大战中倒戈,为狂怒的魔道少主所伤。

等到大战结束后,天帝才发现青羽农已回到北伏天养伤。

中间这一段插曲却是谁也不知。

恐怕连青羽农也是稀里糊涂的,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救过他,不知道她驮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风雪,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一颗心爱着他……

他通通不知道,而她,也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嫁过来时她满心憧憬,原本想告诉他的,可一腔柔情还来不及出口,已被他冷入骨髓的一番话打下深渊。

她其实多想对他说,她喜欢他很久了,从懵懂的少女时期就开始喜欢了。

她千里迢迢嫁到北伏天,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她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她会努力学着做个贤妻良母,她还想和他开玩笑,谁说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就不能在一起……

可一切都像个荒唐的噩梦。

他那样待她,视她如蛇蝎毒妇,比待陌生人还不如,她所有幻想顷刻间破灭,所有话也都不能说出口。

她的心不是铁做的,不是任他刺上千百刀也不会痛,她也有自己的傲气,即使她再喜欢他,也容不得他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于是外人见到的他们,便是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一对怨侣。

他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他说她舞剑招招毒辣,对敌时一定像个女阎罗,她面无表情:“彼此彼此。”

日子就在这样的唇枪舌战中度过,谁也不甘示弱。

可这一次,她却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当手中的长枪携风刺出时,青羽农不及闪避,她瞳孔皱缩,手一偏赶紧收势,她知道他那有处旧伤,是当年仙魔大战留下来的,可还是为时已晚,一道人影凌空飞出,堪堪挡在了青羽农面前

竟是满脸急色的涟漪!

长枪刺入肩头三分,鲜血四溅,青羽农脸色大变,一掌击开震住的她。

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如断线风筝,直直坠地。

先落地者输,他胜了。

可却胜得咬牙切齿:“萧家多悍妇,此话果真不假。”

她眼睁睁看着他抱着昏迷过去的涟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手撑地间,她喉头翻滚,终是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不知伤了经脉……还是伤了心。

她独自在院里养伤,听闻青羽农天天守在涟漪床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她心头酸涩,却对身边人强颜欢笑:“不过才三分力,哪伤得那么重?”

无心的一句话传了出去,青羽农隔天就来找她了,眸中恨意汹涌:“竟不料你狠毒至此!”

她反应过来后,冷笑不止:“我连说句实话的地位也没了吗?”

青羽农一下目眦欲裂,像是下一瞬就要扑上来掐死她:“你往那长枪上抹了何种奇毒?圣医昨日才查出,难怪涟漪总醒不来,你原是想毒死我的罢,可怜涟漪无辜受累,你这毒妇快交出解药!”

她瞬间如坠冰窟,懵在了原地。

此后不管她如何否认,如何辩解,青羽农乃至整个北伏天的人都不信她没有下毒。

她恶名昭著,死也不肯交出解药,青羽农差点让她为涟漪殉葬,所幸最后妙手圣医研制出解药,才治好了涟漪。

而她的恶毒名声却是甩不掉了,在北伏天被传成了连自己夫君都想加害的毒妇。

没有人相信她,她最后也不争了,只看着躲在青羽农身后瑟瑟发抖的涟漪笑,笑得残忍至极:“你最好祈求帝君日日夜夜带着你,否则难保我寻得一丝机会下毒,也不枉费我白担了个虚名。”

说完她转过身,神似癫狂,大笑着扬长而去。

(七)

故事听到这,孔七沉默不语,小山却已气得挥舞着铜锤大叫:“我要是那三公主,一定把他们两个捶飞到天边去!”

朽婆笑了笑,浑浊的眼眸望向长空:“谁说不是呢,可那时的三公主那么傻,孤零零地一个人远嫁到北伏天,没有人待她好,她有苦也无处说,直到那一次……”

那是三公主最不愿想起的惨痛回忆,她接到消息,雪域遭宿敌寻仇,外族入侵,战火纷飞,向北伏天发来求援。

她惊惶失措地去找青羽农,放下所有身段,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求青羽农带着人马与她一同去增援雪域,救救她的父兄族人。

事关紧急,青羽农虽不喜她,也不敢怠慢,当即便要动身。

却在这时,涟漪那边传来喜讯,她怀上了青羽农的孩子。

她那时虽还有三公主压着,得不到名分,但实际地位已俨然是北伏天之母。

帝君有后这般的大事简直是普天同庆,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三公主却是心急如焚,她不断催促青羽农动身,甚至不惜低下头去求涟漪。

就是这一次相求,求出了意外。

三公主本是好言好语劝说,却到底被涟漪不愠不火的态度惹恼了,争执拉扯间,不知怎么,竟把涟漪的孩子撞没了,青羽农赶来时,只看见地上一摊血,触目惊心。

涟漪哭得昏死过去,三公主脸色煞白,不停摆手:“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是她……”

话还未完,却被震怒之下的青羽农一记耳光打去,红了半边脸。

“你萧家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嘶声怒吼中,青羽农抱紧涟漪,再不看三公主一眼。

战事越来越急,三公主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跪在门前磕头认错,磕得额头鲜血渗出,斑驳了门前玉转。

她哭着求他,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而是第一次叫他“夫君”,叫得撕心裂肺:“夫君,求求你,求求你带兵同我去救人,求求你……”

从来没有人听过那样凄厉的哭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是十恶不赦的毒妇,我该千刀万剐,等救了人回来我任你处置……”

直到最后一刻,那扇门也没有打开。

在北伏天所有人复杂万分的目光中,她血红了眼,终是绝望地仰天一声长啸,跌跌撞撞地奔回去换上戎装,束了发别了银枪,以遇神杀神遇佛**的姿态,一人一马地奔出北伏天,赶往雪域战场。

她不会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既然他不肯出手相助,那么她的族人就由她自己来救,哪怕死在战场上!

可她连浴血奋战的机会都没有

等日夜兼程地赶到雪域时,她只见到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昔日繁华的城池一片死寂,她萧氏全族已尽数被灭!

她几近虚脱,却疯狂地去白骨堆里找寻她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的尸首,她最先看到了一具女尸,那个从小疼她到大的奶娘血肉模糊地躺在尸堆里,惨不忍睹。

她心头狂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机械地把族人们的尸体拖出来,一具具摆好,摆到满身血污,指甲里全是血泥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只手把她拉开,回首望去,只看见青羽农沉痛的一张脸,他铠甲森然,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他终究赶来了,却来得太晚。

她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血雾,看不清他的身影,但那麻木的痛感却是一点点迟钝地复苏。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继续去拖尸体,嘴里一边念叨着:“我要找我爹娘,找我大哥二哥……”

风雪中她的身影单薄不已,一袭戎装已血渍斑驳,几缕乱发贴在脸颊边,是从未有过的凄惨模样。

青羽农终于看不下去,喉头哽咽,大手强硬地拉住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是心与心贴得最近的时候。

可她只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彷如狂风暴雨来袭,她疯了似地一把推开他,目呲欲裂。

长发被大风吹散,死寂的战场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她不管不顾地扬起银枪刺向他,凄厉的哭喊划破天际。

“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不让你死了才好!”

那些积压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话,那些被岁月长河掩埋的过往,那些经年累积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这个血染的大风雪中,统统彻底剥落揭开,化作无数利箭,齐刷刷地刺向青羽农。

他无力招架她的猛烈攻势,越听手越抖,直到煞白了一张脸,踉跄地跌跪在地,被她一枪横在脖子上,身后大军失色。

他终于开了口,仰头望向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当年救我的……不是涟漪吗?”

(八)

那年在北伏天边界放下青羽农后发生的事情,三公主可能永远不会想到。

她前脚刚跟着大哥二哥一走,后脚半空就跃出了一道人影

正是在暗处跟踪了他们一路的涟漪。

那时的涟漪才进雪域为婢不久,柔弱温婉的面容下,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其实是个探子,是个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从一开始被安插在雪域中,就处心积虑地只为覆灭雪域的那一天。

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现出身形,眸光深不见底地停在了青羽农面前。

她将他安置在一处山洞中,悉心照料,为他养好了眼伤。

青羽农睁开眼的那一天,只看到一团光晕中,涟漪温柔的笑脸。

他只道她冒着重重危险,一路护送他来到北伏天,对她感激不尽,情根深种。

他们相拥在一起,定下了终生,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抿嘴浅笑,并不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对耳坠。

“我来自雪域萧家,帝君日后可携此信物前来提亲。”

耳坠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涟漪收了去,心生一计。

而后来事情的演变,也的确如她所料,天帝赐婚,她服侍着三公主远嫁北伏天,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局。

青羽农成功地相信是萧家仗势欺人,从中做了手脚,硬将三公主塞给了他。

于是她看着他们日日冷战,针锋相对,误会越滚越大,打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

三公主孤立无援,心思又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怎会是涟漪的对手?

她一边将三公主逼至绝境,一边与本族私通密函,只等着雪域覆灭的一天。

终于,万事俱备,战争一触即发。

当三公主去求青羽农出兵相助时,涟漪也恰好地“怀孕”了。

青羽农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孩子,所谓的流产,其实统统都是假的,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小小术法,却将三公主最后的希望,将雪域唯一的生机利落斩断,毫不留情。

但涟漪的败露也来得那么快。

当她听到青羽农抱着三公主的尸体去了百灵潭,找潭主春妖借昆仑镜一窥往昔时,她心跳如雷,明明应该是功成身退,及时抽身的时候,她脑中却尽是青羽农那张俊美的脸,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连夜赶赴了百灵潭。

高台之上,昆仑镜浮于半空,那身青裳抱着死去的三公主情难自已,悔恨莫及。

涟漪赶到时,一下捂住了嘴,身子委顿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她从没见过青羽农那样绝望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悲痛欲绝:

“涟漪,百年夫妻,你骗得我好惨!”

(九)

三公主是死在青羽农怀中的。

这些年的心力交瘁,满族被灭的惨重打击,陈年旧事的荒谬揭开……种种不可承受之重,终是将她逼至了生命的尽头,她口吐鲜血,倒在青羽农怀中,长发散了一地,是凄美到哀凉的场景。

她在大风雪中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青羽农泣不成声的脸,她虚弱地笑着,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百灵潭,风声飒飒。

三公主的鲜血滴上了昆仑镜,缓缓开启了前尘往事,那些青羽农曾经错失过的画面。

白驼背着他穿过风雪,跋山涉水,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她在他耳边不停念叨着:“别怕,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会送你回北伏天的……”

声音那样温柔,和她后来对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

他忽然想起,他曾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只是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是啊,只是他不曾看见,她曾缩在空无一人的新房里,泪湿了枕巾,死死咬住唇,是用怎样一颗心爱着他。

赶来的涟漪惨白了脸,一下委顿在地,再也无从抵赖。

她哭着求青羽农的原谅,泪如雨下中,迟来了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计陷害。

原来涟漪也早已不知不觉假戏真做,同三公主一样爱上了青羽农。

纠缠不清的一场局,绕进了别人,也绕进了自己,纷纷扰扰直到此刻才彻底了结。

青羽农怒吼着抬起手,欲自涟漪头顶毙下,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红了双眼,如何也下不去手。

无数情感汹涌漫上他的心头,这些年的花前月下,这些年的朝夕相伴,即使是一段不应存在的错位岁月,可他却早已付出了整颗真心,视涟漪为妻,爱入骨髓。

命运弄人,他本该爱着的是三公主,可却在一开始就爱错了人,这一错……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一世我们都对不住她,纵然你欺我骗我负我,无情践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我却仍要为你,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

像是心灰意冷了,又像是放下一切了,青羽农竟在涟漪婆娑的泪眼中笑了起来,他抱住三公主的尸体,仿若自言自语。

我辜负了你那么多年,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上穷碧落,还救命之恩,还冷落之愧,还他与涟漪这一世的累累亏欠。

“不!”

涟漪满脸泪痕,惊觉出声,却已来不及了,只见漫天荧光间,青羽农义无反顾地剥落下了自己的羽衣,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将毕生神元汇入了三公主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