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望着禾枷风夷,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他走进莲生阁以来最诚恳而平和的语调说道:“多谢国师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鬼王殿下有一个明珠,我和她交换五感便是以明珠为媒,国师大人对此可还了解?”

  禾枷风夷笑起来,说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请国师大人,为我写一道符咒。”段胥这样说道。

  当段胥揣着符咒走出莲生阁后,禾枷风夷伸了伸懒腰,心道年轻真好,段胥这胆大包天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气儿,倒是和他年轻时很像。想着想着便看见紫姬走过去把蒲团拿走整整齐齐地垒好,再让童子们把伞落下的水迹擦干净,俨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样。

  禾枷风夷不由叹息,待紫姬沿着台阶走上来,给他送每日例行的汤药时。他接过药碗晃了晃,抬眼看着紫姬。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紫姬。”他说道。

  紫姬并不说话,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肤白胜雪,乌发如丝,可像是个木头人似的。禾枷风夷也早已经习惯了紫姬的寡言少语,只是兀自笑起来:“从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活不长的。”

  紫姬终于抬起头看向禾枷风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触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顿了顿,她简短地说:“吃药。”

  禾枷风夷苦笑两声,将药一饮而尽。

  这边段胥离了莲生阁,便直奔玉藻楼而去。禾枷风夷给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纸条上的字是——五月春尽,牡丹花落。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郁妃娘娘钟情于牡丹,圣上曾网罗天下名贵牡丹,种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号为“牡丹美人”。而她的儿子五皇子殿下也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选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们怕是要遭殃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为郁妃正是兵部尚书孙自安的女儿。而孙自安是马政贪腐案的主谋,郁妃若是倒台他必受牵连,马政贪腐案的调查取证将会容易得多。

第64章 禾枷

  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异象,荧惑守心。

  皇上惊厥晕倒,一日方醒。大国师风夷上表天象意指君侧有极恶之人,祸在后宫,奏请搜宫,上允。搜宫五日,于废井之中搜出数具女尸,郁妃宫中及五皇子殿内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为巫蛊咒术。

  皇上大怒,将郁妃打入冷宫,五皇子囚禁于广和宫。

  五月二十日夜,广和宫内灯光阑珊,五皇子韩明宣的卧房烛火已经熄灭,然而他并未就寝,反而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没过多久便见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边门进来,走到韩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经近快四十岁,却肤若凝脂仿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爱于她恩宠不绝。她咬牙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韩明宣眉头紧锁,说道:“尸体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术,寻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被发现。那国师风夷是什么人?”

  “什么人?混吃骗喝的病秧子罢了,仗着清悬大师的引荐在这个国师位置上尸位素餐,没什么真本事。我早就看你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嘱你藏好。事已至此我们怎么办?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脱出身去!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个广和宫内。一切全看圣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罢,只要能让圣上开口赦免便有转机。”

  韩明宣捏紧了拳头,他道:“我觉得不太对。”

  “你对宫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初说好合作,宫里行事要听我的。”郁妃冷下声音道。

  韩明宣与她对峙片刻,从衣领里扯出一杯骨质的坠子,说道:“好吧。”

  “这是什么好东西,也借给我看看罢。”

  一个爽朗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整个广和宫的地面上突然显现出巨大的银白色法阵,韩明宣手里的骨坠被法阵中射出的光笼罩其中,韩明宣像是被刺伤一般下意识收回手。声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坠便风一般飞入他的掌心。

  禾枷风夷穿着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图,右手撑着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阵之中,手杖的铃铛响得极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苍白纤细的左手手指摆弄着骨坠,笑起来:“果然是个好东西,一半人骨一半鹰骨,至少封存了三个法力高强的巫祝的毕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为圣物,怪不得你在皇宫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我居然都没有发现你的鬼气。掩盖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将骨坠向上一抛,以木杖指向那骨坠,光芒交错间咒文运转,圆弧般的风从骨坠中强劲地流泻而出,吹得整个广和宫的灯笼拼命摇晃着。韩明宣目光凶狠地伸出手去夺那骨坠,奈何他以骨坠封存鬼气,如今便如凡人一般。当他就要碰到骨坠的刹那,光芒大盛,他闭眼睁眼的瞬间便看见骨坠回到了禾枷风夷手里,而禾枷风夷的手杖指着他的心口。

  骨坠和鬾鬼殿主之间的连结被破,韩明宣身上的鬼气再也压不住,阴森而浓郁地弥漫开来。

  禾枷风夷握着木杖的手从指尖开始充血变红,红斑顺着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脖颈扩散至他的脸颊。

  他笑着说道:“别靠近我,太脏了。”

  他的身体对鬼气向来敏感得过分,除了血脉相连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气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应。

  鬼气爆发的韩明宣终于挣脱凡人的躯壳,在青烟弥漫中显露出一个十岁孩童的鬼躯。从他身体内生出无数尖锐的白骨,朝着禾枷风夷直刺而来,强大的鬼气仿佛乌云压顶。

  红斑已经扩散至禾枷风夷的额头之上,桦木手杖在他手上划出一个完整的圆,抵在地砖之上,阵法发出越发耀眼的光芒。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

  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

  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从禾枷风夷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便有无数光芒从阵法中涌出,仿佛手一般缠住鬾鬼殿主令他无法动弹,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笑着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时,对面的鬼已经被缠成了个茧子。他手中的木杖飞速旋转三周然后指向鬾鬼殿主,那恶鬼便立刻匍匐于地,动弹不得。

  禾枷风夷伸了个懒腰,看向后面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我这混吃骗喝的国师,可还让你满意?”

  郁妃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风夷绕过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实不相瞒,清悬大师当年怜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顾茅庐相求我才勉为其难离开星卿宫来这里。”

  “时移世易,现在的人竟然已经忘记了荧惑星君的名号。”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说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荧惑灾星,以禾枷一族血脉代代相传,咒必应,杀必死,世无能阻者,每代均为当世最强的术士。

  他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道袍,在风中衣袂飘飞宛如旗帜般猎猎作响,半边脸红斑的映衬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你我……素无仇怨……我……”

  禾枷风夷摇摇手指,他撑着手杖道:“你的儿子,五皇子殿下韩明宣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迹般地自愈。但韩明宣确实死在了两年前,你为了保住荣华与鬾鬼殿主合作,让他借尸还魂附于韩明宣身上,他借丹支灵骨掩盖鬼气,便与常人无异。但是恶鬼终究食人为生,你为他寻觅宫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议下,你将这些年轻宫女的魂火羁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颜不老。我说的没错罢,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书之女,我儿将来……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过……”

  “哈哈哈哈。”禾枷风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还在指责我尸位素餐,如今怎么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听听看我的想法,我觉得郁妃与五皇子密谋逃宫行刺,被发现遂自尽于宫中,这个故事不错罢?”

  郁妃睁圆了眼睛,她颤抖地指着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带雨:“是他蛊惑我!国师大人!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禾枷风夷以木杖点了点地,把意欲挣扎的鬾鬼殿主又压回了地上,说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来审他。老祖宗,你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从阵法中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苍白高挑的女鬼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垂着红色的琉璃珠帘长至腰部,随着她的步子相撞摇曳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依稀从珠帘缝隙间看见乌黑的长发,明艳的五官,和冷淡的凤眼。

  贺思慕蹲下来,以手撩开珠帘望着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兴雨。”

  没了灵骨的保护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头低下来,恨恨地说:“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恶鬼不得干涉人间朝政,你却附在皇子身上,将来还想争得太子之位,君临天下么?”

  宋兴雨握紧了拳头,他抬起眼睛瞪着贺思慕,说道:“君临天下,谁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么意思,做了人间的君主,不要说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眸,轻笑道:“好想法啊,谁建议你这么做的?”

  宋兴雨的眸光闪了闪,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瞬间,贺思慕放下帷帽的珠帘站起来,轻笑道:“你和他有盟约,盟约牵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她腰间的鬼王灯燃起蓝色的烈火,在这一刻宋兴雨终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

  那蓝色的火焰毫不停滞地蔓延到宋兴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忆起了遥远的从前作为人时被活生生抽筋剥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在火光之中面前站着的姑娘低低地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怂恿了你?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们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装作相信罢了。我父亲深爱我的母亲,可是他也爱我。他答应了要与我相依为命,就绝对不会把一个混乱陌生的鬼域丢给我,不负责地去死。”

  宋兴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明明感觉不到痛苦的身体却仿佛百蚁噬心,他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举着刀的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亲将他千刀万剐。

  刚刚贺思慕说,她的父亲爱她。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都对他做了什么?

  宋兴雨的最后一丝残念也被焚烧殆尽,化为一地灰烬。

  千百年前的某个村子里遭了灾祸,村民们要选出一名童子祭献给上苍以平息灾殃,于是某个父亲亲手将自己十岁的儿子剥下皮来,制成祭品。

  这个村子在百年之后遭受了更大的灾祸,被那个复仇的孩子夷为平地。千百年之后,那个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补仇恨与不甘的孩子终于归于尘土。

  禾枷风夷走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一地灰烬,说道:“怎么了,老祖宗你怜悯他?”

  贺思慕摇摇头。

  既然知道为人之苦,因为弱小遭人碾压,便不该在有力量之后去碾压更弱者。

  虽然宋兴雨还没有来得及懂得这件事,就已经死了。

  禾枷风夷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刚刚说,老祖宗你的父亲……”

  贺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风夷便明白这不该是他过问的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去继续收拾残局了。

第65章 婚服

  待禾枷风夷与贺思慕解决完郁妃与鬾鬼殿主,撤了阵法从皇宫中走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经升至中天。御边坊的巷子里走来一个紫色身影,禾枷风夷见了便开心地笑起来,挥手道:“紫姬!”

  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开始摇晃,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那声响中他瘦削的白色身影倒下去,被紫姬及时接住。

  禾枷风夷在紫姬怀里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了,紫姬看着他身上遍布的骇人红斑,抬起头以询问的眼神望向贺思慕。

  贺思慕说道:“他的身体对污秽邪祟反应强烈,暴露在鬼气中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时辰。你好好照顾他,待他身上的红斑消退便没事了。”

  天下最强的术士,偏偏是天下最不适合做术士的人。

  紫姬点点头,撑着禾枷风夷站了起来。贺思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突然问道:“紫姬,你今年多大了?”

  紫姬愣了愣,答道:“二十岁。”

  “你属相是什么?”

  “……”

  在紫姬迟疑的时候,贺思慕笑起来道:“紫姬姑娘连自己属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她果然并非常人。

  紫姬抱着禾枷风夷,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我并不太关心你究竟是谁。风夷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来替他做决定,无论你是什么,既然他把你留在身边自然有他的道理。”

  垂着红色珠帘的帷帽之下,贺思慕的声音冷静而温和。

  “风夷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好奇心重,身体孱弱,多病多灾,不能尽其天年。以后他的路还要他自己走,我看他很敬重你,希望你在他身边能多照顾他一些。”

  紫姬点点头,说:“好。”

  贺思慕拍拍她的肩膀,道:“带他回去罢,我想散散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的南都,只有打更人漫不经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街头响着。贺思慕在月光下径直穿过数道院门和墙壁,最终走到了一座雅致院落的房间内。

  房间的主人居然还没有入睡,他穿着单衣趴在窗台之上看着夜空,贺思慕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几盏明灯升入夜空之中。

  他说道:“又有人去世了。”

  她给他开了阴眼,如今他对这个鬼的世界已经很是熟悉,不过仍然看不见这个刻意隐藏的她。

  这是段家的庭院,她面前这个便是她的结咒人,很快就要大婚的准新郎——段舜息。

  段胥突然转过头来,他似有所觉,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一遍,低声说:“总觉得有谁在看我。”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朔州她也这样隐匿身形来看他,他的直觉还是这样精准。

  沉默了片刻后,段胥合上窗户走到床边坐下,四下打量了一阵,笑道:“是你吗?”

  贺思慕并不应答——便是她应答他也听不见。她想了想索性在地上那一片月光隔窗落下的明亮方格中坐下,帷帽的珠帘垂到地上盖住她的整个身体,她抬头瞧着坐在床上的段胥。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她只是被鬾鬼殿主几句话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一时之间觉得怅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回过神来便已经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的贺礼,便这样问道。隔着隐匿声音的法咒,这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段胥同她一般盘腿坐着,手撑着脸侧,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眸安静地眨着。

  “殿下,我喜欢你。”他突然这样说,仿佛接上了她的问题。

  贺思慕皱了皱眉,道:“这个不行。”

  段胥撑着头看着安静无人唯有月光清幽的房间,轻轻笑起来。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不问我,那应该就是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你习以为常,所以对我喜欢你的理由并不好奇罢。”

  贺思慕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他身上那些鲜明的特征,所谓热烈勇敢,赤诚疯狂此刻在夜色里沉静如水,好像所有心绪都化为了一方清澈的池塘。

  他低声地,仿佛控诉又仿佛玩笑般地说道:“你引诱我。”

  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以冷硬外表下的温柔,万鬼之上的孤寂,和对于世间的爱意引诱于我。而我心甘情愿,就此上钩。”

  他低着下巴抬起眼睛看她,从这样的角度看他的上目线清晰而锋利,眼眸莹莹发亮,异常专注。贺思慕一时怔住,仿佛被他的目光所俘获。

  段胥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你会想念我吗?”

  “从离开玉周城到现在,我总是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到你。”

  “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我是谁。那时候虽然知道你是在装傻,我却想到或许有一天你会真的这样,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那时候我应该也早就化为尘土,没有机会拉住你再把自己介绍给你了。”

  “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啊,你一定是很少想念我所以才会轻易地遗忘。如果你也像我想你这般想我,至少也能记我一百年罢。”

  他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着,仿佛只是在开玩笑,目光落在贺思慕身前的石砖上。其实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他俯下的脸侧。

  仿佛受了某种蛊惑,贺思慕抬起手穿过那绯红的珠帘,朝段胥伸过去,直到她的指尖穿过了他的脸颊。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无法触碰到他的魂魄虚体。

  他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问:“思慕,你还在吗?”

  贺思慕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来。她并没有撤去隐匿咒,也没有和段胥说话。

  段胥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道:“走了吗,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他终于结束了自言自语,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翻身朝着墙闭上了眼睛。贺思慕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段小狐狸,我可是很忙的。”

  如果此刻他醒过来,如果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但是,我偶尔也有想念你。”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也不说实话,大概有点可笑。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

  “我时常想念你。”

  月亮落下去,太阳在天际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虫鸣鸟叫一派生机。贺思慕想,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听段胥自言自语许久,又在这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好该送他什么新婚贺礼。

  五月二十日夜,郁妃与五皇子意图逃宫行刺,意图败露自尽于广和宫中。皇上震怒,降罪其族,查抄兵部尚书孙自安一家。去往查抄者大理寺卿井彦,于其府内暗格中找到马政贪腐案铁证,证人再次招供,马政贪腐案终于盖棺定论。兵部尚书孙自安及太仆寺卿斩首,皇上下令改革马政,大建云州马场。

  六月十八,纷扰初定,段家三公子段小将军大婚。

  那天的南都非常热闹,漫天的鞭炮声,锣鼓喧天,无数人拥挤在街头看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迎娶新妇。

  贺思慕和禾枷风夷站在沿街楼阁的屋顶上,看着段胥从段府里走出来,他脸上笑容灿烂,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袂和发带飞扬,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明艳张扬。

  禾枷风夷长叹一声,扇着扇子道:“我可是段府正了八经递过喜帖的客人,比老祖宗你那发带可正式多了。现如今却要陪你在这烈日的屋顶下站着,这么磕碜地欣赏新郎官,这糟的是什么罪?”

  贺思慕嗤笑一声,道:“你自去段府上吃酒,谁求你来了?”

  “我这不是看老祖宗你没参加过婚礼,想着陪陪你嘛。”禾枷风夷委屈道。

  鞭炮和众人喧哗淹没了他们的交谈声,只见家丁们手里挑着长长的竹竿,从竹竿顶部垂下爆竹,此刻从底部开始一起被点燃,噼里啪啦热烈地带着火光向上翻涌,响声响彻天际。漫天飘飞着纸屑,仿佛是火星或是热闹的大雪。

  明晃晃的喜联摇晃着,乐匠们演奏起热闹的曲子,沸腾的喜悦气氛充斥着街巷。贺思慕想着明明是别人结亲,那些站满了街巷的人分明什么也得不到,开心什么呢?

  有什么好开心的,婚礼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段胥一定要让她来参加他的婚礼,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是希望她难过或者后悔么?

  马背上的段胥突然抬起头来,这次贺思慕没有多加隐匿,段胥一眼便能看见她。他深深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粲然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晃了晃然后扔到空中,那符咒便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

  从那一刻开始,贺思慕眼里的世界突然变化了。黑白灰像是溶化在水中一样消解,万物一瞬间染上各种迷离纷杂的色彩,争先恐后地跳入她的眼睛里,生动美丽得令人心慌,令人不知所措。

  在所有那些纷乱明艳的颜色之间,段胥抬头不眨眼地对她对望,他那深色的发带,衣服和浅色的发冠忽然变了模样。他整个人是那样一种热烈,温暖,艳丽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是获得触感的那一天,她曾触摸到的他的心跳。

  那些色彩像是活的,活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他让这些颜色活了过来,还是这些颜色让他更加鲜活。

  贺思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红色,段胥穿红衣,好看极了。

  段胥冲她笑起来,在漫天飘飞的红色纸屑中,美丽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副燃灼的画卷。

  他要她来参加他的婚礼,再把他的色感换给她。

  他要她此生第一眼看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是穿着婚服的他。

第66章 闹剧

  她的少年金冠婚服,红衣白马,在无数不知名的色彩里低眸收回目光,逐渐远去。

  贺思慕不自觉地沿着屋脊想要追着他走却险些跌落,被禾枷风夷拽着才平安地落在地面上。

  她恍惚了一瞬间,转头看向禾枷风夷:“是你帮他。”

  刚刚段胥手里的符咒显然是禾枷风夷做的,能够催动明珠完成五感的交换,将他的色感在刚刚那个刹那换给她。

  而她现在也就变成了法力尽失的普通人,所以禾枷风夷才要一直待在她身边。

  禾枷风夷扇着扇子,无辜道:“天地良心,契约是你们自己结的,交易是你们自己定的,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催化而已。”

  贺思慕瞪着他,禾枷风夷赔笑着拿起御风符,带她隐匿身形在南都上空飞过,很快追上了骑马慢行的段胥。

  看见她追上来段胥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他圆润明亮的眼睛是不变的漆黑,皮肤深处透出一层浅浅的血色,淡红的唇角扬起。

  贺思慕突然觉得不太能看他笑。

  有色彩的段胥,过于美丽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原来如此,这便是他的计划。

  她在世上行走了四百年,第一次领悟到婚礼的意义。将自己最美丽的时刻与他人的生命相融合。日久天长回忆起来,还能够记起那一眼惊艳,以慰藉漫长岁月的平淡。

  “他将色感给我此刻便只能看见黑白,他要怎么看他的新娘?”贺思慕低声说道。

  禾枷风夷收了扇子,撑着手杖道:“说的是呢。”

  他话音刚落,段胥便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下马走进门去迎亲。红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簇拥的人群之中,段胥刚走进去没多久王府就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惊呼有东西摔碎,瞬间搅乱了热闹喜庆的气氛。在一片纷乱中传来高喊声:“刺客!有刺客!有人要刺杀段将军!”

  “新娘被掳走了!”

  只见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挟持着新娘夺门而出,明晃晃的刀架在新娘的脖子上,这人操着别扭的汉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她!”这人夺过停在街中迎亲的马,一把捞起柔弱的新娘挂在马上绝尘而去。门外门里的人都慌了,街上的人太多拥挤推搡在一处,纷纷避让烈马。

  段胥和王府的人紧接着从门中追出来,段胥捂着肩膀眉头紧锁,衣袖之下依稀能看见殷红的鲜血。他高声道:“胡契人潜入南都抢走新妇!快关闭城门,捉拿贼人!”

  家丁们从门内自段胥身边鱼贯而出向那贼人的方向奔去。阳光强烈地照在段胥的身上,他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芒,那是比黑白要强烈得多的明亮,和他发冠一样的金色。段胥眼睛的瞳孔紧缩着,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是似乎又没那么愤怒。

  贺思慕隔着人群看了段胥片刻,便拽着禾枷风夷道:“跟上那新娘和刺客!”

  禾枷风夷拿扇子放在头顶上遮着太阳,置身事外地推脱道:“这不好罢,又不是关于鬼怪的,我们多管闲事……”

  贺思慕微微一笑:“我说,跟上他们。”

  禾枷风夷一收扇子,道:“好嘞。”

  禾枷风夷立刻御风符拉上贺思慕,从南都街头飞一般地掠过去追刺客和可怜的新娘,眼见着离他们越来越近,只是转过一个弯之后那白马上便空空如也,白马自顾自地狂奔着,而马背上原本的新妇和贼人都不见踪影。追兵们也一片哗然,吵吵闹闹地要去搜人去关城门,仿佛无头苍蝇般说去通知统领——可今日值守的禁军统领也正在段家端坐着准备吃酒呢。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停了脚步,贺思慕转头看向禾枷风夷,禾枷风夷赔笑道:“这样不好罢。”

  她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我现在没有法力,还轮得到你?我是怎么没了法力的?”

  禾枷风夷立刻伸出手来开始掐算,然后说道:“往东南方向去了。”

  禾枷风夷虽然嘴上整日里废话一箩筐,但是卜算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他们循着禾枷风夷算出来的方向寻寻觅觅而去,果然在城外南郊的树林间发现了可疑的对象,有马车向西边飞驰,马车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闪身出现在马车之前,惊得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又落下,尘土飞扬间堪堪停止,颠簸的马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马夫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只见其中那个红衣曲裾的姑娘冷声道:“人呢?”

  禾枷风夷咳了两声,朗声说道:“我乃国师风夷,王姑娘可还安好啊?”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车帘便被掀开。换了一身粗布竹钗平民打扮的王素艺意外地并未受劫持,她自己从马车上走下来,继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弯下脊背向他们叩头,颤声说道:“求国师放过我。”

  从马车里又跳出一个男子,一边唤着素艺一边想把王素艺从地上拉起来,见拉不动王素艺,那男子索性也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国师大人要捉就捉我回去好了。”

  贺思慕定睛一看,诧异道:“你是……悦然居的香师傅?”

  那日她去配香时魂不守舍,差点给她配错香的香师傅不就是这年轻的男人?

  她看这个情形也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素艺问道:“这男人是你的情郎?”

  王素艺伏在地上,故而不见神情只见握紧的手,她回答道:“阿轩从小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我们老管家的儿子,后来去悦然居做了香师傅。我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碍于门庭之别不能公诸于世。和段公子成婚并不是我的意愿,还请国师大人成全我,放我和阿轩离开。”

  禾枷风夷目光转向贺思慕,说:“老祖宗,你看这……”

  “和段胥成婚不是你的意愿,那你为何答应嫁给他?你有你的姻缘要维护,他的颜面和婚姻便比你的姻缘轻贱?”贺思慕并不理会禾枷风夷的劝说,冷然道。

  禾枷风夷知趣地闭了嘴。

  王素艺怔了怔,咬牙道:“段公子自然是很好,他就算是世上人人都想嫁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意中人。再说了……这些事段公子都是知道的,他一早就与我说定,帮我和阿轩策划的。”

  贺思慕愣了愣。

  王素艺素来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可她是从小饱读诗书贵养起来的姑娘,面上柔弱心气却高,且坚定不移。

  那天她以为段胥是来拒绝王家,心里开心也不开心,开心的是不用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开心的是她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如何是好。谁知还来不及平复心绪她便从段胥那里听到了惊人之语,一个骇人听闻的策划,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与阿轩的情谊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胆大包天要做这毫无益处的事情。

  他就像个拆不见底的谜题。

  段胥给出了他的理由,她思索许久,觉得那不像是谎话。

  “段公子说他见了这世上许多所谓相敬如宾假意恩爱,觉得无聊至极。他也有心上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或许那个姑娘不会嫁给他,那么他便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王素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娇小的身体里仿佛有八风不动的力量。

  贺思慕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直到禾枷风夷问她该怎么办时,她才揉着眉心侧过身去,摆摆手道:“走罢。”

  此时的段府乱成一锅粥,大半个南都的达官显贵都来参加段三公子的婚礼,此时都在堂上坐着,谁知新娘却被劫走了。堂上议论纷纷,说听说是段胥在北边战场上风头太盛,胡契人借大婚行刺不成,索性掳走新娘以示报复,令他颜面无存。

  人们正议论着,只见身着婚服的段胥从屋外走进来,他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眉头紧锁神色沉郁。段成章夫妇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段静元更是跑到了段胥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怎么样?追回来了吗?”

  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胥慢慢地摇摇头。

  众宾哗然,段成章脸色更加凝重,正欲发言安抚宾客结束这闹剧,却见段胥突然朝着宾客行礼,朗声道:“诸位大人,诸位贵客在此,同我做个见证。胡契人夺我河山,奴我百姓,伤我亲族,此仇滔天,我绝不饶恕!”

  段成章仿佛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来不及出声制止,便听段胥继续慷慨激扬地说道:“我妻王氏贤良淑德,今日遭受无妄之灾,全因我而招致祸端。我无颜面对她,更无颜面对岳丈岳母,若她平安归来我便终身不置侧室。若不幸不能全夫妻之情,我段舜息便在此以我段家列祖列宗的英名起誓,丹支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再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堂上坐着的是满朝权贵,皇亲国戚,在这里立下的重誓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段胥站在人群愕然的目光中,身影挺拔声音坚定,看起来仿佛是被气昏了头,想要找回一点大义凛然的尊严,才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所有的姻缘。

  在正常人眼里,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谁能说出这样荒诞的豪言壮语。

  之前他对王素艺说,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那些人家如今就在堂上坐着,谁还能拉下脸来让自家的女子去赴天诛地灭的誓言。

  段胥朝四方行礼,深深地拜下去,脊背直得如同苍松,俯身下去无人可见时他唇角微微扬起。

  没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既然他有已经认定的人,就不会让别人再占据那个位置,他总有办法把这个位置空出来。就算她不愿意坐,也再不会有别人坐上去。

  在他起身时,他看见了远方的贺思慕。她站在门外的人群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明媚,夏意正足。她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颜色褪去而凸显出她的轮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的熙攘人群。

  段胥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头骨。

  因为她看不见颜色。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明暗、光影。她需要一个精致的轮廓,需要明确完美的骨骼走向来分割明暗光影,以此判别美丽与否。

  其实她的头骨也很好看,仿佛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

  他的鬼王殿下,他的贺思慕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不知她是否也像他喜欢黑白的她一样,喜欢拥有颜色的他和五彩斑斓的世界。想来她一定喜欢这世界,如果她更喜欢他一些,那就太好了。

  他放手一搏,豪赌一局,挥掷他二十岁之后的所有姻缘,第三次撞上南墙,意图撞毁它寻到出路,换贺思慕一时心软,一瞬心动。

  在南都雨中去寻她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她是他不可到达的终点,他或许要穷极一生奔向她。

  所谓穷极一生……

  穷极一生又何妨?

第67章 答应

  入夜后这一场轰动南都的婚礼横祸终于归于平息,宾客们已经离开段府,禁军统领特地调遣一批禁军在段府周围护卫,并且在南都四周搜查。

  段胥知道,他们是找不回他的“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