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

  街上还挂着成片的红纸灯笼,连同张灯结彩的段府一般唐突荒诞地喜庆着,仿佛花了妆还兀自开心的丑角。段胥穿着婚服踏入自己在府里的居所——皓月居里,皓月居里到处贴满了喜字,院中摆放着几箱王家送来的嫁妆,箱子已经被打开。

  有个姑娘戴着珠帘垂落的帷帽,在喜庆的红色之间翘着腿坐在箱子边。一轮圆月在她身后的天空中高悬着,月光和灯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交相辉映,仿佛戏词里唱的惑人的鬼魅。

  她确实惑人,也确实是鬼魅。

  贺思慕与段胥对上目光,便笑起来道:“尊夫人的嫁妆甚是丰厚,若要退回她家去倒真是可惜。”

  “我不退。”

  “你不退?”

  “我已立誓以她为妻,于公这嫁妆自然可以收。于私素艺以后在外面生活,这笔嫁妆我还要给她的。”

  段胥说得坦坦荡荡。

  贺思慕从箱子边沿跳下来,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裙摇曳拂过地面。锈红色三重衣的她和身着婚服的段胥在张灯结彩满是喜字的院落里,仿佛一对真正的夫妻。

  贺思慕看着段胥的眼睛,段胥也低头看着她,眼睛漆黑凝着光芒。她想,她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他和禾枷风夷的合作,他策划的这一出闹剧,他邀她前来的深意。好像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对他充满了问题。

  她对别人也有这么多的问题吗?

  好像是没有的。

  贺思慕与段胥对视片刻,突然轻笑着摇摇头:“段小狐狸,若是今天我不来找你怎么办?你这次输了,下次还能拿什么来赌?”

  那些问题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问,答案她已然知晓。

  在玉周城她为他描绘出一个远离她的美好未来,就像把一盏精美的琉璃灯放在他手里,告诉他便提着这盏灯照亮路去过人人都想要的生活,那是他应得的幸福。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将这灯丢出去摔个粉碎,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然后呢?

  你还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我毁给你看。

  你舍得吗?

  就像她与他结契的那一天他说的那样,他赌她舍不得。

  段胥也笑起来,他说道:“赌输了便输了,下次赌什么下次再想。不过重要的是,你来找我了。”

  他看起来神态自若,轻描淡写,手却在衣袖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来找你,是来送新婚贺礼的。我没参加过婚礼不知道该送什么好,着实苦恼了很久。想来想去索性直接来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能够让你开心的东西?”

  贺思慕说得平静,看起来一如既往游刃有余。在段胥的眼中,她在黑白晦明中像是一颗黑碧玺珠子,美丽而幽深,没有温度。

  段胥抿了抿唇,他伸出手去食指停在她的衣襟上,从他的指尖传来她心脏跳动的触感,那是她借由他的色感而获得的心跳。

  “我想要你。”

  贺思慕静静地看着他。

  顿了顿,段胥低低一笑,仿佛开玩笑般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你虚生山后山上第二十三座坟?”

  他说得轻松,声音却因为紧绷而干涩。

  贺思慕握住他抵在她衣襟上的手指,问道:“你甘心么?”

  这个问题在虚生山上她也问过他,那时他没有回答。

  这一次段胥眼神清澈见底,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中,他笑得坦然又无奈:“我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但是想来想去,虽然不甘心,但是我愿意。”

  贺思慕低下眼眸然后又抬起,将他轻微颤抖的手握住,十指交叠。在仿佛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后,她开口说话。

  “好,我应了。”

  段胥怔了怔。

  贺思慕笑起来,她靠近他踮起脚在他的侧脸印下一吻,重复道:“我应了。”

  “我说我应了,你还这么紧张干什么?手指都是僵的,放松下来好好呼吸罢。不愧是段小狐狸,居然敢要鬼王做礼物啊,我……”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大力一扯,段胥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托着她的后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个急不可耐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吻,将焦躁、不安、喜悦、恐惧、爱意倾注其中,他闭上眼睛紧紧拥着她,与她深深交缠,唇齿相依,仿佛可以借由这个吻交换骨血融为一体。

  他赌了太久,输了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双目赤红也要装作游刃有余,装作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实际上他早就毫无余地。

  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每次均是全力以赴。

  贺思慕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挣脱,那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将要被推开,以至于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出现了贺思慕的眼眸,美丽的带笑的凤眼,映着他眼里的惶惑,她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然后搁在他的肩膀上,环住他的脖子,勾紧。

  她踮起脚加深这个吻,将自己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将唇舌奉上,闭上了双眸。

  无需不安,无需忧愁。

  鬼王答应了给你便是给你,你一步不退,她便也一步不退。

  你抱紧她,她便亲吻你。

  你爱她一生,在你的一生里,她的眼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段胥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的吻从她的唇一路移动向上,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额头。

  贺思慕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看向他,说道:“一直踮着脚有点累。”

  段胥低低地笑起来,仿佛玩笑般说:“要去房里吗?这可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贺思慕目光从他的脸庞上一寸寸逡巡下去,她抬起手勾起他红色的发带又松开,抚摸在他绣着四合如意纹的婚服衣襟,然后抬眼看向他,说道:“好呀。”

  段胥愣了愣,他仔细辨认她话里的意思,他喘息间低声说:“你是说……”

  贺思慕啄吻他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段胥的呼吸一窒,他将贺思慕拦腰抱起,她便笑着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脚踢开房门然后回身将房门合上——将她抵在门上亲吻,在亲吻的间隙他说道:“思慕,我还有一张符……”

  “……风夷还真是……大方。”

  “把我的触感也拿走吧,思慕。”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段胥从怀里拿出那张绘有符文的姜黄纸,他在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红里笑着,艳烈得让人目眩神迷。他说道:“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很多很多的机会,但是这一次我要你感觉到我。”

  希望你记住我。

  贺思慕看着他手里的符咒,偏过头去笑道:“好,依你。”

  那符咒在段胥的手里顷刻化为灰烬。

  在那一刻贺思慕感受到与她紧紧相贴的这具身体炽热无比,温润光滑的丝质婚服,他柔软细腻的皮肤。他盯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

  他一根一根手指地细碎亲吻着,从指腹到指根,从拇指到小指,最后他轻笑着含住了她的中指——属心火的中指。

  贺思慕开始细细地颤抖着,这种陌生的濡湿的感觉让她突然失了分寸,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在身体涌动的不是血,或许是岩浆。

  段胥抱起她将她放在绣着鸳鸯的喜被上,再次深深地亲吻她,那感觉和方才大不相同,那种粘腻而缠绵的,温热而纠结的,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她身上的炽热,仿佛一把把她燃烧的火,烧得她连手指都无处着落。

  贺思慕的手指紧紧扣住段胥的后背,她恍惚地问道:“这是……什么?”

  段胥抵着她的额头,说道:“这是欲望,思慕,我的殿下。”

  你的欲望。

  “你想要我。”他低声地说,气息在她的面上拂过,勾人地撩拨着她。他一边亲吻她一边说道:“就像我想要你一样。”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她的少年眼睛里带着红色,他浑身都透着红,仿佛被灼烧一般,眼神迷离而旖旎。他看起来不太清醒,眼睛就像从前浴血之时那样光芒溃散,但是深深映着她。

  他看见她睁开眼睛,便拉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掌心。

  “好像梦一样……思慕……”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贺思慕眼睛颤了颤,她抬起头去亲吻他,深深地亲吻他,叹息着说:“有生之年,你还可以再做几百次这样的美梦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急促而剧烈,和她第一次感受到的心跳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这颗心是她的,为她而跳动。

  她抱着她在世上最喜欢的头骨,亲吻她最喜欢的眼睛,吻着他的耳畔说:“段胥,我是真的,我不走,你轻点。”

  少年紧紧地抱住了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味,白皙的手指在她散乱的黑发里收紧。

  “思慕……”段胥低声唤道。

  此心非吾有,思慕于君。

  任君采撷莫复还。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夜风吹着纱帐飘飞,月光安静。之前的种种荒唐从眼前掠过,他一下子绷紧了身体疑心那是梦境,看到躺在自己胸口的姑娘时又放松下来。

  她像从前那样睡熟了就要找个什么东西抱着,此时此刻她便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脖子上的吻痕。

  段胥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耸了耸肩膀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确实是急躁了,而且没有触觉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了她。不过他私心里也想痛一点才好,记得更深刻才好,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忘记他。

  段胥拂开遮挡她面颊的长发,发现她脸上似乎有像血一样深色的痕迹。他心中一惊,伸手去轻轻地抹去却不见任何伤口,仔细回忆便想起来,是她咬了他,那是他的血。

  似乎是被他欺负得狠了,也或许是欲望的感觉过于激烈,她刚刚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很用力,见了血。

  见了血她反而更兴奋,力道丝毫不松。

  段胥轻笑着叹息一声,揉着她的头发,把那柔顺的长发揉得一团糟。

  恶鬼由欲望而生,永受饥饿之苦,食人以缓解。

  贺思慕也是恶鬼,她出生就是恶鬼,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姜艾说有时候感觉贺思慕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每一只恶鬼在这个世上都有明确的目的,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虽然那些执迷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他们知道。

  贺思慕不知道,她的路是一片迷雾。

  段胥吻了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若她的饥饿是因为从未生活于世上,若她的贪欲是感知这个世界,那他便努力帮她达成。

  “喜欢咬就咬吧,你要我的五感,我就给你。”

  愿以吾之血肉饲君,免君饥苦,慰君寒凉。

第68章 敲门

  贺思慕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上的感觉难以言述。最开始是温暖,然后是痛,然后是酸,很舒服又不舒服,复杂的感觉在她身体里起起伏伏,这可比她第一次换触感时刺激多了。

  她懒懒地睁开眼睛,便看见身前正在玩她头发的段胥。他撑着脑袋带着笑,手指在她的头发间转着圈勾着,他们肌肤相贴,她还抱着他的腰,腿与他的双腿相叠。

  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微妙又挠心。

  看见她醒过来,段胥明朗地笑道:“思慕。”

  贺思慕眯起眼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她就为刚刚的举动后悔不已,她的身体因为刚刚的动作嘎吱作响,而且牵动疼的地方更疼,酸的地方更酸,简直是自讨苦吃。

  她看一眼自己满身的青紫,俯身盯着段胥道:“段胥,你属狗的么?”

  话一出口她便愣住了。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干哑?

  段胥在她的脖子上抚摸了一下,贴心地解答道:“昨天你喊得太久了,现在你的身子与凡人无异,脆弱得很。”

  贺思慕拍开他的手,以她的破锣嗓子怒道:“你也知道?”

  段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指向自己肩膀上的咬痕:“我觉得你更像是属狗的。”

  贺思慕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段舜息,你……”

  她话还没说话,段胥就抬起头以一个吻终结了她的怒斥。那濡湿缠绵让贺思慕战栗,他放开她躺下去,温顺道:“我错了。”

  他的拿手好戏,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他搂住她的腰往下一带,她原本就没劲的身体一下子塌在他身上,与他严丝合缝地相贴,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她,问她道:“不过后来我有注意,你后来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

  四百岁的鬼王大人,主动求欢的鬼王大人,在此刻居然脸红了。

  她色厉内荏地举起手指着他,道:“你给我闭……”

  话音未落,门轰然大开,一个娇俏的姑娘跳着跑进门来,边跑边喊:“三哥,我听说……”

  段静元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躺在床上的他三哥,他三哥身上的美人,美人光裸的肩膀。正当她张大了嘴巴要喊出声来时,她三哥迅速用被子掩住了美人的肩膀,以食指放在唇上。

  “静元!不要喊!”

  那声尖叫就被段静元生生扼杀在了喉咙里,她愣了片刻,怒气冲冲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压着声音斥道:“你……光天化日,你都对我哥做了些什么?”

  贺思慕挑起眉毛,满脸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你说我?”

  现如今的情形,一男一女赤裸相拥在床,且这男人是个武将,且这个姑娘身上青青紫紫。怎么会有人问这个姑娘她做了什么?这明摆是她被做了什么罢!

  再说什么光天化日,该做的黑灯瞎火的时候都做完了。

  段静元用力地点点头,怒道:“你对我冰清玉洁的三哥做了什么?”

  她冰清玉洁的三哥听见冰清玉洁这个词,瞬间绷不住笑出声来。

  贺思慕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段胥,再看向段静元,她指着段胥淡然又笃定道:“是你冰清玉洁的三哥,对我始乱终弃。”

  待他们终于将这尴尬的会面推进至穿戴整齐,坐在桌子边心平气和谈话的地步。段静元抱着胳膊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们之间打量,段胥拿着茶壶倒了一杯水,段静元刚想说你不要想随便讨好我搪塞过去这件事,便看见她哥把这杯茶递给了旁边的陌生女子。

  “喝点茶润润嗓子。”他拍着她的背说道。

  那陌生姑娘瞪了段胥一眼,拿过茶杯一饮而尽,段胥又给她的空茶杯再倒满茶。

  “……”

  段静元觉得这房间里虽然有三个人,但是怎么感觉他俩眼里就两个人似的。她清清嗓子,对段胥道:“三哥你怎么回事?昨天婚礼上嫂子刚刚失踪,你怎么能就……”

  “是啊,你这郎心如铁的家伙,在朔州跟我山盟海誓,转眼却抛下我在南都另娶他人。我一路追寻至南都想要找你讨个说法,你居然在和别人的新婚夜把我……”贺思慕及时接上了段静元的话,她的声音也是沙哑的,抬起袖子遮着眼睛,看起来情真意切。

  段静元噎了一噎,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哥……你真的对人家,始乱终弃?”

  段胥瞧着贺思慕在袖子下面带笑的眼神。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贺思慕挑起眉毛。

  只见段胥拉过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低声道:“当时在朔州我同你千百遍表明爱意,但是因你家世的缘故你三番两次拒绝我。我心灰意冷回到南都,便想着除了你之外和谁在成亲都没有什么区别,这才匆匆成婚。成婚之日突遭变故,我便想着也不耽误其他女子,索性这一辈子谁也不娶了。你又前来寻我,我以为你是回心转意,一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所以……你是回心转意了么?”

  他捏捏她的手,凄楚可怜的目光里藏着一丝狡黠,仿佛是在说——差不多得了,别再演了。

  贺思慕盯着他片刻,甩开他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言语。

  段静元一时觉得自己如坐针毡,仿佛看见戏本子活过来似的,她哥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这是怎么回事?是她三哥出问题了还是她出问题了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她揉着太阳穴,努力整理着思绪道:“三哥你……无论如何你要……对人家姑娘负责……但是你才刚刚立誓……你怎么给她名分?这姑娘……她姓甚名谁,家世是什么?”

  “她叫贺小小,是江湖人士,家中几代单传。若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须要入赘才行。”段胥流畅地回答道,贺思慕从他怀里抬起眼睛,补充道:“区区名分,我们江湖儿女不在意。”

  “入……入赘?区区名分?”

  段静元疑惑地看着他们,她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无非就是岱州和南都,也没见过什么江湖人士,竟不知江湖儿女是这样的?

  段胥拍拍贺思慕的背,在她的发顶心轻吻了一下,对段静元说:“对外尤其是对爹,就说她是沉英的姐姐,从北边过来探望沉英的,这段时间还要劳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她。”

  段静元僵硬地点点头。

  她觉得不太对劲,但是由于这个上午各种不对劲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连刚刚看见她哥亲贺小小的头发,都开始觉得正常了。

  贺小小打着哈欠,嚷嚷着困要继续睡觉,她白皙的小臂伸出衣袖之外,露出深深浅浅的吻痕。段静元立刻捂住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见她哥笑着拉过贺小小的胳膊,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给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

  然后段胥转过身揽着段静元的肩,把她从他的房间里带了出来。

  “以后进我房间记得先敲门。”

  “谁能想到你房间居然……还有别人。”

  “以后不就知道了。”

  段静元走了两步继而站定,回过头来仔细观察着他哥的神情,疑惑道:“我还以为你正为了昨天的事伤心难过呢,你都不担心王姑娘的吗?你未免有些太无情了罢。”

  连一向以段胥为先的段静元都忍不住质疑他,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笑得明朗道:“我自然还要找王姑娘的,担心难过也无用啊。不过如果外人问起来,你记得要告诉他们我确实很难过又担心,最好说我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段静元睁圆了眼睛,看着段胥换上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从院子里走出去,僵硬在原地半晌。她想她以前怎么会想要嫁给像她三哥这样的人呢?

  他三哥也太薄情了罢!

  她不禁真的开始怀疑,她哥是不是对贺小小始乱终弃了。

  在这场婚礼闹剧的第二天,段胥一见到他爹就被赏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段胥没有躲,那五指的红痕就逐渐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低眸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段成章。

  他爹病弱体虚,向来是能坐着就坐着,此时居然坐也不坐了,站在他面前怒火冲天。指着他骂道:“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堂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当场发下如此重誓,是去了边关一趟便飘飘然以为几年之内就能拿下丹支了吗?你这话一出,以后该当如何?”

  段胥也不言语,任他爹怒喝良久直到开始咳嗽,他才仿佛解冻了似的伸出手去帮他爹顺气,低声说道:“胡契人这般辱我,我一时太过气愤以至于口无遮拦了。”

  段成章指着他,手指颤动了半天,才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去叹了一声。段家原本就子嗣不丰,段胥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年内不能再娶,便是有通房那孩子也非嫡子,上不了台面。

  若不是孙辈里还有段以期在,他真是要被段胥气晕过去。

  事已至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段成章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此事也并非全无坏处。”

  郁妃巫蛊一案孙自安被抄家,不仅坐实了马政贪腐案,还搜出许多别的贪赃枉法的勾当。那井彦是个刚硬的纯臣,为免横生枝节直接将线索证物呈给了圣上,圣上并没有将此事闹大,但是暗中敲打了涉及的几位臣子。其中牵涉最深的秦焕达更是被明升暗降,丢了在军中的实权。

  秦焕达丢了实权,裴国公在军中的影响遭到重创,杜相这边自然要乘胜追击,扩大在军中的力量,考虑到官职和级别,没有比段胥更合适的人选了。

  段成章把背景简单地跟段胥交待了,他沉声道:“虽然我不情愿,但杜相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也没办法。你以后大约要留在军中,而你昨日说的豪言壮语不过一日就会传遍南都,待皇上也听到了,定然会对你有所赞赏。想来也算是唯一的好处。”

  段胥笑了笑,平静道:“全听父亲安排。”

  计划顺利,求之不得。

第69章 冰裂

  待段胥将这场失败婚事后续事宜处理得差不多,回到他的院落里时,沉英和段静元都在他的皓月居里围着贺思慕,看贺思慕画画。她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对襟莲花暗纹罗裙,扶着袖子在宣纸上画工笔。

  旁边摊开一堆深深浅浅五颜六色的颜料,段静元搂着沉英惊奇地看着贺思慕勾勾描描。待段胥迈步进来时,段静元小声对她三哥说:“这位贺姑娘画工好厉害,我看宫里那些画师都比不上她。”

  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她怎么好像不太认识颜色,刚刚我把我有的颜料都拿出来挨个跟她说了一遍,这么厉害的画师怎么会不认得颜色呢?”

  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他并不应答反而从背后抱住了贺思慕,迫使她停下画笔,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注意到他。

  “……”段静元捂住了沉英的眼睛,说着我们就不打扰了,边说边把沉英从房间里拖出去,沉英还挣扎着喊要多陪陪小小姐姐,而然拗不过段静元的力气。

  “三哥你收敛点!我跟嫂子和管家都打过招呼说沉英的姐姐来了,但是你们至少要装得像一点。还有……别带坏了孩子!”

  段胥笑出声来,他放开贺思慕去关门,对着门外的段静元道:“多谢妹妹照顾了。”

  等到门外没了动静,他便回过身来走到贺思慕身后,继续伸手环住她的腰。

  “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

  贺思慕的目光仍旧放在画上,她轻轻一笑道:“你和禾枷风夷合起伙来让我没了法力,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王素艺平安离开南都范围,抵达顺州。”

  “你该叫她夫人罢。”

  “思慕……”段胥拉长了声音,仿佛是在讨饶。贺思慕转过脸去看他,原本眼里还带着笑,却在看清他的侧脸时沉下来。她放下笔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问道:“谁打了你?”

  段胥有些惊讶,他已经自己冰敷过,这一天下来并没有谁看出他脸上的指印,恶鬼的眼力果然不一般。

  段胥的手覆在她抚摸他的手上,眉眼弯弯:“没事,我现在没有触感,一点儿也不疼。”

  贺思慕皱起眉头,她想了想,说道:“是你父亲打你?”

  “嗯。”

  “他当年对你见死不救,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打你。”

  “我父亲自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顿了顿,段胥靠着她的肩膀,道:“我也不能指责他,说当年他就错了。你还记得我当时在众将军面前提过的矿物,天洛吗?”

  “记得。”

  “当年胡契人威胁我父亲,想要得到的正是洛州的天洛矿提炼之法。”

  他父亲年轻时结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便包括行暗杀之事的闻声阁。他父亲发现闻声阁里的一名杀手正是洛州有名的工匠世家之后,并且是世上为数不多掌握高纯度天洛提炼方式的人。

  于是他父亲帮助这杀手从闻声阁中出来,准备让其入工部,将天洛提炼方式付诸实践。然而胡契那边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来跟他父亲威逼利诱讨要这个人,威逼利诱不成便将段胥劫走,然而他父亲终究是没有屈服。

  “胡契人这么快知道消息,父亲疑心朝中有人通敌,便暂时将此人和此人的家传的手书隐藏起来,以待某日洛州收复,矿场得归再做计划。大隐隐于市,那个掌握天洛提取之法的工匠之后当年还是个少女,如今已是玉藻楼的洛羡姑娘。”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笑起来道:“怎么样,听起来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英雄豪杰罢?”

  他难道能说他父亲错了吗?

  他难道能指责他爹当年为了保大梁社稷,为了国之重器不落入他人之手,为了千万人的生存放弃他么?

  他当然不能。

  更何况他父亲也并不知道他在丹支遭受的种种,他父亲以为他只是简单地在丹支流离失所,以拳脚功夫为生,一路寻回南都。既然如此愧疚持续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消失殆尽了。

  “不过他终究是老了,他以为洛羡还是他的心腹耳目,但洛羡早已经是我的人。他从洛羡那里知道的,不过是我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段胥淡淡地说道,却见贺思慕转过身来,她坐在桌子上环着他的后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在他唯有黑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里光影浮动。

  “你委不委屈?”她这样问道,语气冷静的,仿佛不是在疑问而是在陈述。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段胥怔了怔,他低下眼眸,笑着摇了摇头:“没指望什么,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说道:“就算以前你谁都不指望,但现在你可以指望我,你是我的爱人。”

  说罢她便以一个拥抱将他揽在怀里,在他的耳边笑起来:“我不轻易给承诺,但是一旦给了就不会辜负。你可以相信我。”

  段胥沉默了许久,伸手搂住她的后背,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他轻轻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本来是不委屈的,他瞒我我骗他,把一场和睦的戏演好,可能家人也就是这样。”

  “家人不是这样的。”

  “是么。”

  “嗯,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

  段胥便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说话了。

  他从来像是一团火,所到之处将其他的东西与他融为一体却不改本色。明亮又锐利,是触不可及的热烈,深不见底的谜题。

  但现在他不是了。

  贺思慕觉得她抱着一颗炸弹地跳动的心脏,脆弱而又坚定,坚定而又脆弱。

  那颗小心脏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你说我是你的爱人。”

  “没错。”

  “要不要留下点印记?”

  贺思慕有点诧异,段胥指了指铺满桌子的颜料,笑道:“无所不能的鬼王殿下,你会刺青吗?要不要在我的身上作画?”

  贺思慕怔了怔,她看着一身青衣的段胥许久,才笑起来:“画什么呢?”

  “雪覆红梅吧,像你。”段胥这样答道。

  贺思慕不知道雪覆红梅怎么就像她了,或许是因为红白的配色像她的常服罢。段胥很自觉地伸手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他精壮的上身和满身的伤痕,贺思慕围着他转了一圈,便推着他到床边,让他在床上趴下来。

  “第一次看到你身上这些伤痕的时候,就觉得你像是件冰裂纹的瓷器。”贺思慕在他的背上抚摸着。

  段胥趴在床褥里,闷声笑起来说道:“没想到我在你眼里这么好看。”

  贺思慕的手抚摸到他腰际的烫伤。

  “你腰上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原本是天知晓的奴印,我给烫平了。”

  “你不是很怕疼的吗?”

  “其实我对疼很敏感,但是不怕疼。之前一直喊疼只是为了让你心软。”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脑,道:“你现在倒是很诚实了。”

  段胥便轻声笑起来。

  他背后有一道砍伤,伤痕仿佛是一根横生的枝丫。贺思慕便以颜料和针顺着伤痕描绘着,仿佛从他的血肉里长出一枝生机勃勃的梅花,上面覆盖一层细雪。

  她刚刚认识颜色不久,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艳丽得过头,甚至让她晕眩。段胥背上的这枝梅花也是,让她晴日白雪般的少年添上几分妖冶,这样看起来也像是鬼魅了。

  风吹起纱幔,纱幔飘飞隐隐约约间,白皙的少年趴在红色的床褥间,月白衣裙的姑娘胳膊撑着床面在他的背上作画,画面说不出的旖旎。

  “我的画是我父亲教的。”贺思慕一边画着,一边说道:“我父亲他很擅长这些,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和我不一样,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凡人,所以对这些东西的把控比我更好。他会通过各种方式让我想象人世的样子,而且他一直因为我不能真的体会到而感到内疚。我并不怪罪他,且一直很爱他,在我看来这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

  她终于收笔,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段胥的肩头绽放。

  她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段胥转过头来,她又亲吻他的眼角和唇。于是段胥扯着她将她拉在床上,贺思慕搂着他的脖子道:“当心一会儿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