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一把把他扑在床上,军营的床硬得很,段胥喊着疼,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睛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胥望着她片刻,然后笑出声来。

  “你要跟一个伤患吵架?”

  贺思慕揉揉额角,她指着段胥逼问道:“你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没有啦。你不要担心。话说回来,你最近时不时来找我,鬼界不忙么?”

  贺思慕沉默片刻,她一个翻身躺在了段胥身边,头枕着他的胳膊。

  “乱成一锅粥了。”

  段胥想了想,说道:“哦,所以你是故意不待在鬼界,让他们更乱一点?”

  贺思慕若有所思,她转过脸看向段胥,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眸,这双她最喜欢的眼睛。

  “段胥,你和天知晓算是做了个了结么?”

  “算是罢。”

  “感觉如何?”

  “很轻松,感觉自己又能再走很长的路。”段胥低头吻了贺思慕的额头,对她说道:“和你一起。”

  贺思慕于是把头埋在段胥的胸膛里,她仿佛叹息一般说道:“睡吧,我陪着你。明天起来要看大夫,要喝药。”

  段胥点点头,在不弄痛伤口的前提下以最大限度抱紧了她。他觉得贺思慕似乎有心事,她不喜欢说心事,不过一旦在鬼界不愉快了,她就会频繁地来找他。

  他认为这是一种依赖,且暗自开心。

  最近的鬼界因为白散行的出现确实有乱成一锅粥的趋势。众鬼都在寻找,可又没谁能找到他。

  曲州在人间是大梁的辖地,在鬼界是姜艾的地盘,而那个被鬼王下令通缉的叛臣白散行,如今正坐在姜艾曲州的府邸里喝酒。

  他看样貌是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和所有恶鬼一样皮肤苍白身体冰冷,不过他比寻常恶鬼还要更加白皙,头发眼睫都为白色,整个人仿佛雪堆出来的,一伸手就能看见胳膊上的伤痕。

  其实他比段胥更像是个冰裂纹的瓷器。

  “你这次偷的可是我的百年陈酿醉梦仙,世上再没有第二坛了,千金不换。”姜艾走进院落,看见白散行手里的酒便面有愠色。

  白散行挑眉看了她一眼,晃着酒壶道:“百年陈酿和水喝起来有什么不同?姜艾,三百多年了你怎么还在做这些毫无意义的收藏。”

  他依然是三百年前的老样子,总是喜欢批驳她的一切喜好,冠以无意义三个字。白散行再想喝一口时,那酒壶便飘到了半空,姜艾悬着右手道:“那你就别喝。”

  白散行的目光冷下来,和姜艾对视着。那酒壶被两人的法力拉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颤动着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姜艾手腕上素白的手镯上绑了个红铃铛,铃铛在此时突然轻轻一响。

  那只是很轻的一声响动,白散行却如遭雷击,低吟一声捂住额头,酒壶便飞到了姜艾身边。姜艾摩挲着她的手镯,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别忘了,你现在不能反抗我。”

  白散行咬牙看着她。

  “怎么了,不服气?是谁仗着自己法力强把我囚禁了两百年,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了?”

  “老子被关在九宫迷狱三百年,三百年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姜艾的笑意变得虚浮,她微微扬起下巴,道:“是啊,我们之间还能怎样呢。”

  顿了顿,她向庭院右边一挥,酒壶的水如刀刃般飞去,一个身影骤然出现躲掉了那水刃。姜艾望着那个恶鬼,轻笑一声道:“右丞来都来了,何不现身?”

  晏柯便站在院墙之上,冷眼看着他们两人。

  白散行一看见晏柯眼里便涌起滔天怒火,他喊着“你也敢出现在我面前”,白光闪烁间与晏柯缠斗起来,那架势完全是奔着把晏柯灰飞烟灭去的。这放在三百年前有可能,但白散行已经在九宫迷狱里消磨了三百年法力,早不比当初了。

  姜艾抬起手,随着铃铛的轻响,她喊道:“白散行,回来。”

  白散行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样,一下子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姜艾身后,无法动弹。

  晏柯审视着发生的一切,道:“当年是你偷偷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烛,如今又把他唤醒,还寻到了方法控制他。左丞大人,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同右丞有什么干系呢?既然右丞来了,那我倒是想问问看,若是王上知道她父亲——前鬼王殿下是死在你手里的,你该当如何?”

  晏柯的目光骤然一凝。

第83章 前行

  晏柯的目光转向白散行,被束缚在姜艾身后的白散行恨恨地望了姜艾一眼,再与晏柯对上目光,冷笑道:“怎么,你难道还觉得老子会替你保守秘密不成?你自己是贺思慕的杀父仇人,还道貌岸然地站在她那边,骗她杀我这个唯一的知情者,贺思慕知道了不把你挫骨扬灰才怪。”

  姜艾笑着向晏柯走近几步,罗裙摇曳,她悠悠道:“晏大人之前那么紧张,原来不是怕白散行去找你,而是怕王上见到白散行会知道当年的真相啊。我真是觉得奇怪,你借白散行的势力除掉了前鬼王,又借思慕的手除掉了白散行,称王之路上不就剩思慕这一个绊脚石了么?怎么这么多年安安分分当个右丞,果真就不再想那王座了?”

  她靠近晏柯,伸手放在唇边,小声说:“前鬾鬼殿主,那可怜孩子背后是你罢,右丞?你想要思慕的鬼王灯,对不对?”

  晏柯冷着脸望着姜艾,一言不发,眼里的光芒闪烁。

  姜艾掩唇而笑后退几步,笑得风情万种花枝乱颤,道:“右丞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我手里,居然还敢来质问我?白散行他日做了指正你的证人,思慕还要感谢我呢。”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对王座毫无兴趣,这王座上是你还是思慕对我根本没区别。不过晏大人,我看你可怜多说几句,你又想要王座又想要思慕,可别太贪心。”姜艾退到白散行身边,眼里含了几分冷意:“世上并无双全法,你总要和思慕撕破脸。若他日你为王,可别忘了今日我帮你隐瞒。”

  她伸手指向大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晏柯看了她片刻,冷笑着消失在烟雾之中。

  姜艾的笑意淡下去,确认晏柯的气息完全消失后,她解开了白散行的束缚对他说了句:“演得不错啊。”

  白散行似乎有些愤愤不平。

  然后她走向院子后的房间,把房门打开。房门后赫然是一座华丽的翡翠镶金屏风,屏风上施加了数道隐匿法咒,有个女子端坐在屏风之后捧着一卷书看着,腰间的灯发着幽幽蓝光。

  姜艾道:“王上,他承认了。”

  贺思慕合上鬼册,抬起眼睛穿过屏风雕镂的缝隙看向姜艾,道:“嗯,我听到了。”

  姜艾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思慕……王上,前鬼王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猜得七七八八。”贺思慕的手指在鬼册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道:“我爹不会殉情,能害他的人不多。白散行虽然嚣张叛逆但是不屑于趁人之危,当时我爹沉溺于亡妻之痛,他不应当挑这个时候对我爹下手。况且若是他做的,早就昭告天下了,怎会用殉情这个幌子。”

  “那晏柯……”

  “晏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姜艾愣了愣,她摇摇头。

  “他是皇子,封王,造反,被抓,逃跑,再举兵,再被打败。起起伏伏三次后,终被车裂弃尸于市。”贺思慕翻着鬼册,淡淡道:“他的执念是权力,是为至高无上天下之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

  那些遥远的过去或许晏柯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鬼册上记得明明白白,鬼册上记载的都是些不会消失和改变的东西。贺思慕时常翻着那记载着所有恶鬼生平和弱点的鬼册,枯黄的纸页告诉她,她身边这些恶鬼的厄运和恶意是什么,欲壑难填,无止无尽。

  其实在这个鬼域里,她只相信这本鬼册和她的鬼王灯。

  姜艾隔着那道精致华丽的屏风看着贺思慕,她看着这个姑娘在人世里长大,又看着她在鬼界里为王三百年,却突然觉得看不明白她了。

  “所以你说不喜欢恶鬼,其实是在折磨晏柯?”

  “让他做我的下属,得不到王座也得不到我,看得见摸不着,不是很有趣么。这九宫迷狱之外的迷狱,比灰飞烟灭煎熬得多。”

  贺思慕平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不过,我是真的不喜欢恶鬼。若我能喜欢恶鬼,像你和白散行似的那也挺好。”

  这话让姜艾想起半年之前,贺思慕突然送给她这个素白绑着铃铛的镯子的时候。

  当时她问——这是什么?

  贺思慕淡然地丢出石破天惊之语——白散行的心烛。

  她惊诧不已,便见贺思慕说当年她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烛,带到了九宫迷狱外面点着,一直由禾枷一脉保管。第三十代的禾枷是个厉害又手巧的家伙,将这心烛加以改造,做成了能操纵压制心烛之主的法器。

  姜艾便怀疑道——王上,你把这个法器送给我?

  ——其实你和白散行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情分罢。只不过他太过自负想要控制你,把你逼得太紧了。你以为他死的时候,我见你很难过。

  ——思慕……

  ——现在换成你控制他了,他在九宫迷狱里吃了许多苦头,我刚刚把他唤醒带出来。若你愿意便再给他一次机会。姜艾姨,你对我很好,我希望你幸福。

  那时和此刻贺思慕除了让姜艾感到陌生之外,还让她感觉到有些伤心。她想这个孩子早就知道一切真相,知道自己的父亲因谁而死,知道貌似亲近之人的觊觎,在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不动声色,也没有试图告诉过谁,依靠过谁。

  可贺思慕也还是个小姑娘啊,总共活了四百岁,在人世里曾嬉笑怒骂,在父母膝头撒娇的姑娘,怎么就成熟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姜艾走到屏风之后,贺思慕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看见了姜艾眼里的不忍,她摆摆手笑起来道:“姜艾姨,你别这样。晏柯掌控不了你,未免节外生枝他定要加快筹备,尽早起兵反叛。正好让我看看还有哪些有异心的家伙,省得我以后一个个去找了。到时候还需要你支持我呢。”

  “那是自然的。不过……思慕,你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姜艾有些不解,贺思慕毕竟已经知道这些事三百多年了。

  贺思慕想了想,道:“其实我等他谋反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倒也不是很着急。”

  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为父亲报完仇之后,她这条路该往哪里去。原本就在大雾弥漫的路上走着,原本还有一盏复仇的灯,以后就连灯也没有了。

  顿了顿,贺思慕说:“不过近来我觉得,或许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我该往前走了。”

  姜艾觉得贺思慕现在的神情很熟悉,她总是在提起人世里那个小朋友时露出这样的神情。这句话里并没有提到他,不过姜艾却有种感觉,贺思慕是在说他。

  人世里的段胥得了景州,齐州起义军又肯归顺,便开始琢磨起来要打幽州了。正好驻守幽州的丹支大将正是他的老朋友,当年率兵越过关河直下两州直逼南都的丰莱。

  那场让丹支痛失三州的储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丰莱支持的六皇子终于坐稳了储位,他得了无数封赏成了丹支的上柱国大将军,本不用再亲自奔赴前线。不过一听说这次大梁带兵的兵马大元帅是段胥,丰莱立刻跳起来要求出征,带着十万精兵直奔幽州,将景州、齐州平叛不力的将军砍了脑袋,俨然是要一雪前耻将段胥赶回去,并要他把占下的地都吐出来的架势。

  段胥不禁替被砍头的将军们感到冤枉,景州那位将军以为唐德全要归降丹支,平叛自然平得漫不经心,谁知斜里杀出一个他把这潭水搅浑了,再想认真平叛已经来不及了。齐州那位将军倒是尽职尽责,架不住赵家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齐州十个人里有五个姓赵,都沾着点儿亲带着点儿故,赵家本家从前上下打点早把齐州从官府到军队吃透了,揭竿而起自然一呼百应势不可挡。

  当然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在于幽州,幽州险要,每个关卡均有重兵把手。大梁的军队在云州洛州虎视眈眈,丹支这些兵力就不敢轻易分去平叛。

  段胥悠悠抵达了齐州,和赵兴虚与委蛇一番,搬出蔚州归顺的钱成义的逍遥日子安抚他。赵兴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不想离开齐州去南都受封,段胥知道他心里盘算什么,便说赵家在齐州树大根深,若赵兴在南都出了什么差错齐州这边根本没法交代,大梁自然会竭力保他的安危。再说南都繁华得不行,日子肯定比齐州舒服多了。

  赵兴和段胥都清楚,如果赵兴离开了齐州,至少三十年之内是回不来了。赵兴和钱成义不一样,钱成义是忠肝义胆的绿林好汉,本身在蔚州没有什么势力。赵兴则是盘踞齐州的土皇帝,官商军三路通吃,留在齐州便是管不住的大患,自然要放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看着。

  正在此时南都却传来消息,说皇上晕厥五日方醒,钦天监算出是北边破军星有异象冲撞了皇上,而破军又正好对应齐州一带。

  皇上立刻下诏,要从齐州来的赵兴暂缓入南都受封。赵兴可高兴得不行,而段胥则有些头疼。好在赵兴虽然不听他的话,但至少也不会在后面捣乱,段胥便暂时也不去管了。

  “钦天监是怎么回事?风夷国师怎么会让他们算出这么些东西?”段胥不由叹道。

  给他带来南都消息的洛羡坐在营帐中,淡淡道:“风夷国师已经离开南都去云游,不再是国师了。钦天监那些人卯足了劲儿要给皇上多呈些帖子,好站稳脚跟。”

  “国师离开南都?”段胥有些惊讶。

  禾枷风夷为保护王室一般不会离开南都,他此时离去,莫不是鬼界有了什么事情?此前思慕来找他的时候,也提过最近鬼界不太平。

  段胥双手交叠于唇边,正出神思考,却听洛羡继续说道:“还有最近的消息,方大人那里出了些事情,他被降职了。”

第84章 前奏

  “先野怎么了?”

  “南都风辞诗会里有个出名的狂士叫做范谦,五月时写了一首叫江花子的词,词里对圣上有所冒犯。圣上这次晕厥醒来之后看到这首词便勃然大怒,降罪于范谦将其问斩。方大人是风辞诗会的会长,因此受到牵连,左迁至五品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

  段胥的眸光沉下去,他低声道:“礼部主客清吏司……先野这是被放到了虚职上。”

  “十年前太子死后皇上就再未立储,如今皇上虽正当年但有晕厥之症,立储之事迫在眉睫。如今各位皇子和麾下的势力都蠢蠢欲动,近来朝中的形势风云诡谲,方大人日子应该过得很艰难。”洛羡叹道。

  这样的形势倒是和当年三王之乱的丹支十分相似,之前段胥还笑看丹支内部闹得不可开交,谁知风水轮流转便转到了大梁这边。目前这纷乱还隐而不发,不知之后会如何。

  段胥想到这里颇为无奈,道:“没了你在南都疏通消息,先野确实少了太多助力。我们在边关,波及终究是小一点。”

  “方大人来信,对于这些遭遇并未多提。”

  “他原本就不是会抱怨这些事情的人。”

  方先野远在南都,段胥有心帮助也是鞭长莫及。洛羡将最近的重要情报一一告知于他后便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之中,段胥撩开营帐的帘子走出来,今天星河璀璨,夜色甚好。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些什么,他转向左侧的卫兵道:“你,跟我来。”

  卫兵抱拳称是,就跟着他们的主帅一路穿过各个营帐,走到营边草木茂盛的溪流旁边。段胥悠悠地停下步子,回头望着这个卫兵,也不开口说话。气氛略显尴尬和诡异,卫兵与他沉默无言地对视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好罢,你又发现了。”

  这汉子的身躯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红色绣流云纹的靴子踩在了溪畔湿软的土地上,美人在星河下愈发好看得熠熠生辉。贺思慕的衣袖飘飘,淡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段胥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卫兵,叹道:“一会儿我又要找人把他扛回去了。”

  “叫沉英来啊,他这活儿已经干得很熟练了。”贺思慕抬脚跨过男人的双腿走到段胥身边,段胥伸出手去便牵到了她那双冰冷白皙,带着琥珀香的手,十指紧扣。

  “你还是沉英的干姐姐呢,就这么使唤弟弟?”段胥眼里映着星光,笑得澄澈。

  “这么说起来,沉英可跟我告过状,说你教他练武太严格了,简直是像是虐待他。”

  段胥挑起眉毛:“他是这么说的?”

  贺思慕点点头,靠近他身边对他道:“我就说——你三哥干得好,严师出高徒,你好好练。”

  段胥不禁笑出声来,仿佛能想象沉英委屈巴巴欲哭无泪的样子,简直要心生不忍了。正笑着却看见贺思慕的目光顺着他的衣领往下看去,她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襟,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时,冷得他战栗了一下。

  “你上次的伤好得怎么样了?我看看。”贺思慕说着已经把他的衣襟拉开大半,露出他伤痕交错的皮肤,上次他的伤在腹部,她一点儿也不避讳地继续往下脱。

  段胥虽早已习惯了她的不拘纲常,但此刻也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含蓄地说:“殿下,荒郊野外的,您在这里脱我的衣服不合适罢。”

  贺思慕抬眼看他,他便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一个人在河边散步自言自语也就罢了,走着走着竟然衣服就自己落了下来,要是叫人看见,也太不成体统了罢?而且都两个月过去了,伤早就好了。”

  说罢他便抬起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贺思慕望着这个少年眼里的星河灿烂,便挑眉一笑,在他被她扯开衣服因而袒露的白皙锁骨处落下一吻,掌下的身子又是一颤。

  “也是,我们段狐狸的身体不能叫旁人看了去。伤真的都好了?还会疼么?”

  段胥将自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边理边说:“好了,早就不疼了,你之后带来的药管用得很。那些都是什么名贵的药,我是不是让你好生破费?”

  “你知道就好,多爱惜自己少受点伤罢,别仗着自己年轻瞎折腾。”贺思慕轻轻拍他的脸,段胥顺从地让她拍着,眼神认真地望着她问道:“我听说禾枷风夷离开南都了,鬼界发生什么事了吗?”

  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偏过头笑起来道:“我这次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儿的,晏柯前些日子行刺我夺鬼王灯不成,索性反了,他带着四个殿主一同起兵,最近鬼界将有一场大混战。为了防止混乱波及人间,天下几乎所有修士法师都出动,风夷是当时最强的术士,自然要回星卿宫。”

  段胥疑惑地眯起眼睛,道:“晏柯?那个……爱慕你的右丞?”

  “是。”

  贺思慕回答得很坦然又平静,段胥见她似乎是意料之中,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说:“所以你是想要告诉我,你之后会非常忙,可能会很少来找我了?”

  “嗯,是这样。”

  “唉……你们鬼界的纷乱要多久?不会要……十几或几十年吧?”

  贺思慕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道:“这个也要看情况,短的几年的也有,长的几十年的也有。”

  “那你要多久?”

  “我啊……”贺思慕卖着关子,停顿了片刻便笑道:“半年罢。”

  段胥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既然这么说那就应该是早有准备,不会出什么意外。他有些遗憾道:“半年啊,那洛州的花期你要错过了。”

  “嗯?”

  “洛州的牡丹花是最出名的,我原本想着明年春日里洛州的牡丹花开了便带你去看,风和日丽花香扑鼻,你喜欢风我们可以骑马从花田中过。牡丹花期洛州晚上会有游龙灯、太平鼓表演,非常热闹。”

  两个人拉着手在河边走着,贺思慕听着段胥的描述便道:“段舜息,你听听看你这里面说到了多少东西?你要把色感、触感、嗅觉一起换给我吗?”

  “未尝不可啊。”

  段胥回答得不假思索,贺思慕的步子却停了下来。她眯起眼睛望着段胥,逼近他道:“段舜息,你不要胡闹。自从风夷把换五感的方式教给你之后,你就越发没有节制了,你自己五感在消退没有感觉到吗?一下子换三种感觉给我,你不要命了?”

  段胥眨眨眼睛,笑地无辜:“但是只有一种感觉,你没法完全感知世间万物。”

  “足够了,很足够了。”贺思慕指着段胥的胸口说:“你更重要。”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笑得很开心。

  顿了顿,贺思慕仍然不放心道:“现在是敏感时期,如果发生了什么危险,你一定要唤我来,你记住了吗?”

  段胥叹道:“可是我也不能去找你,要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知道,我该如何是好?”

  “你放心罢,若我有什么事情你肯定能知道。我要是灰飞烟灭了,那便是天下大乱灾祸横生,到时候大梁和丹支还打什么打,签个盟约各自回家收拾烂摊子,先活下去再说罢。”

  人间对于鬼界来说还是过于脆弱了,脆弱得像是在过家家,若鬼界有心,仙门修士又不管的话,动动手指便可改换时局,更不要说是鬼王湮灭这样连仙门修士都兜不住的大事了。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便是如此。

  贺思慕抱住她在这瞬息万变又脆弱的人世中勇敢又脆弱的爱人,他年轻的眼睛里映着她,头顶有星辰瀚海。

  “你会想我吗?”她的爱人这样问道。

  她轻笑一声,段胥很喜欢问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没有执意从她这里要一句喜欢,只是经常问她会不会想念。

  她说道:“想啊,经常想你。”

  而且有时候会被你所感动。

  被人世间这短暂、渺小、愚蠢、无谓,但鲜活的七情六欲所感动。

  段胥于是也低头抱住她,长叹一声道:“不想回去了。真想明天就打好仗,去你的玉周城玩去,那地方全是黑白两色,也该建个彩色的宫殿了。”

  “彩色的宫殿?”

  “你还记不记得在扈州,我们去玉翎塔那里看到的藻井,就那个颜色。”

  “绿漆金黄回字纹茜红麒麟和翠兰如意鸟的藻井?你要建这样配色的宫殿也太花了罢,是要建个开屏的孔雀吗?”

  “反正其他恶鬼也看不见,只有我,还有换了色感时候的你能看到颜色。想来一看就很有冲击力,在黑白的一座城里有这样一个宫殿,一定很有趣,也方便你记颜色了。”

  “我觉得不好看。”

  “怎么会呢……”

  两个人便这样拉着手在河边走了一圈一圈,在星光之下路上的人影只有一个,河里的倒影也只有一个,但是段胥手里那只冰冷的手却渐渐被他握得温热起来。

  从那之后军营里便传出了流言,说大晚上看见段帅一个人在河边溜圈,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结合段胥常常神机妙算有奇思妙想,士兵们便都说这肯定是段帅独特的推演思考方式。

  于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段胥一掀营帘,便能看见河边不少溜圈的士兵。

  帮段胥把晕倒的士兵扛回来的沉英表示,至少他们没怀疑他们的主帅脑子有问题,这就很可喜可贺了。

第85章 重伤

  景州和齐州都安顿下来之后,大梁占据的地方对幽州便形成了合围之势。段胥的大营里,各位将军围着地舆图,段胥以手在地图上划道:“庆生,齐州的于燕海港这几日出海条件好,你率成捷军从这里出海,从水路进攻北边的丰州,半月后压至冀县至南益城一带,给幽州东北部压力。”

  夏庆生领命。

  段胥一转过头,就看到史彪兴奋的眼眸。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帅,又来了一批羽阵车,除了归鹤军之外还可供五万人的军队使用。都到这份上了咱们是不是该亮绝活了?”

  做山贼的脾气一般都不大好,史彪也不例外。对于这个眼高于顶不轻易低头的家伙,段胥劝降他时便悠然搬出了以后讨伐丹支的计划,还有羽阵车的模型。那时山窝里的史彪立刻觉得自己占山为王算什么英雄,真英雄就该跟着段胥打胡契人。

  后来他乖乖接受招安来到归鹤军,见识到了段胥设计的第一批羽阵车,并且开始跟随段胥秘密挑选士兵演练车战,便越发觉得段胥小小年纪能设计出这种战法简直是天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别说叫段帅,叫段爷爷史彪也认啊。

  对于史彪的盛情表扬,当时的段胥只是笑着说也有高人指点,不光是他自己的功劳。千年以前的古战场上大规模战役总有战车参与,大国常称千乘之国,不过千百年下来骑兵步卒不断强化,车战便慢慢没落下去。他只是按古时的八阵图结合丹支骑兵的战法,制成了羽阵车。

  他没告诉史彪的是,在翻查古籍时,他发觉很多关于战车的设计语焉不详,已经近乎于失传。那时贺思慕趴在他的背上看着那些古籍,听到他感叹那些失传的宝贵东西,便笑道——你把我伺候好了,这些东西就没有失传。

  这位活了几百年的高人最爱去战场溜达,可是亲眼见过那些东西的。

  段胥笑起来,对史彪说道:“是时候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元狩六年十月,段胥兵分三路,分别由夏庆生、吴盛六和他自己亲率,从三路方向攻打幽州,开始了大梁历史上最为出名的幽州战役。

  其中段胥亲率的归鹤军拿出了奇特的战车,车名为羽阵,战车轻盈且车厢很扁,便于在狭窄险要之处行进。车厢四面开孔,士兵可居于其中,以尖锐木刺插于周身便可防御。待到地势开阔处车与车之间便可相连,形成方阵,最多可三十车相连,如有足移动之城。

  胡契当年攻打前朝时因城墙堡垒而吃过大亏,如今段胥却把野战也变成了攻城之战,绵延如城的羽阵车一上战场便震惊了丹支守军。经过长期的演练归鹤军对羽阵车使用熟练,且能车上士兵均是通过层层筛选,能至少能拉四钧之弓的大力士,在车后箭如雨下饶是丹支骑兵再强悍也无处下手。

  羽阵车的最大问题在于速度,丹支攻不进来,撤退时段胥便迅速派上骑兵追击,丁进所率的都是速度快又轻巧的轻骑兵,由段胥亲自训练骑射之术,一边追击一边待羽阵车跟上。

  如此归鹤军所攻击的号称不破之地的季望,不过五日便城破,丹支狼狈退守,被归鹤军步步紧逼。

  当然段胥也没忘了他最擅长的那些损招,天洛矿里开出了许多磁石,他将那些磁石装备于一些羽阵车上,车上士兵皆着藤甲持木杖,而丹支士兵一旦碰到这些磁车便因为铠甲和铁蹄被磁石吸引而东倒西歪,举步维艰,仿佛被施法了似的。段胥便借着《苍言经》的内容继续发散,把这些说成是神迹,和丹支军队搞起了攻心战。

  南线和东线的战斗都很顺利,而西线的吴盛六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进度缓慢。段胥便命归鹤军继续行进,他自己带着沉英率轻骑去往西线与吴盛六配合瓦解丹支军的抵抗。

  段胥的这些事迹在人间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传进了贺思慕的耳朵里。

  贺思慕在玉周城里挑灯看着战报,姜艾在旁边帮着看折子,白散行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挑灯,然后蓦然站起身道:“太无聊了,老子要回去。”

  姜艾笑眯眯地看他一眼,说:“不行,我还没休息呢,你就想休息了?”

  “老子在这里又没事情干!”

  “那我把这些折子分你些,让你看看你那老部下都在干什么?”

  “这种长篇大论有什么好看的,无聊死了。”

  “哈哈,你做鬿鬼殿主时,难道不看下面的呈报?”

  白散行神色变了变,咬着牙不说话了。姜艾了然道:“都是晏柯帮你看的罢?活该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她说着就把手里的折子堆到白散行面前,笑道:“好好看看,看完告诉我感想。”

  白散行眼神阴鸷,姜艾举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他便不情不愿地拿起了折子开始愤愤不平地看,目光仿佛要把折子戳出两个洞来。

  贺思慕看着这两只恶鬼,若有所思。她此前听说白散行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但是在姜艾面前他颇有种有气撒不出的感觉,若控制他的不是姜艾而是其他任何恶鬼,按白散行的脾气怕是宁灰飞烟灭也不屈罢。

  姜艾拿起下一本折子,看着看着就感叹道:“以前没发现,颜璋居然这么能打。”

  “她原本是武将家的女儿,后来父亲获罪才成了官妓,又被爱人背叛,一生甚苦,怨气极深,转化为的法力便也很强。”贺思慕道。

  “她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你很忠心。还有那鬾鬼殿的新殿主、魋鬼殿、魒鬼殿几乎都是立刻表明忠心,讨伐晏柯。”

  贺思慕翻着战报,道:“晏柯有他的党羽,我自然也有我的,我倒不至于像他以为的那般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这些殿主即便不用来针对他,以后也是要用的。”

  顿了顿,她抬起眼睛来看向姜艾,说道:“再过一阵,白散行就可以现身了。如今晏柯还以为我对白散行的事情一无所知,以为这会是你我之间的龃龉,他最近还在拉拢你么?”

  “我闭门谢客,他也担心被你抓住,只是派人来传过几次话。晏柯如今带领的那些殿主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多多少少受过白散行照顾。若白散行现身指责晏柯背叛,那他带的那些殿主定然心里打鼓。”姜艾瞥了一眼一脸阴云的白散行,对贺思慕笑道:“思慕,你原本说打算半年结束这场叛乱时,我还以为你是夸口呢。看这样子,说不定半年真的能结束。你是不是为了早点结束早点去见你的小朋友啊。”

  贺思慕闻言轻轻一笑。

  姜艾便说道:“我最近听说他在人间很出名,仗打得漂亮极了。让他也来我们鬼界帮你打打仗呗,也省得你们分隔两地相望不相见了。”

  贺思慕摆摆手,轻描淡写道:“他有他的仗要打,我有我的仗要打。姜艾姨,你别总是拐到他身上去。”

  “怎么,想他了?”

  贺思慕望向姜艾,望进她笑意盈盈含着揶揄神色的眼睛里。贺思慕看看她,又看看她旁边皱着眉头的白散行,沉默一刻后悠然合上战报,笑道:“那剩下的战报,就麻烦姜艾姨了。”

  姜艾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阵青烟飘过,鬼王殿下不见了踪影。

  鬼王殿下临时撂挑子,去找她的爱人去了。

  贺思慕偶尔回想起这个时候,便会想她是否也会有什么感召才突然去找段胥。譬如人间的人会胸闷、心慌、眼皮跳,当然这种感觉她是绝不会有的。

  她所有的感召,便是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想念他。

  或许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如果这次不去找他,便如在时间的幽冥瀚海中松开手,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贺思慕的双脚刚刚落地的时候,便被一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穿过了魂魄虚体,在无数人拥挤纷乱的陌生的卧房里,她有一瞬间困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然而下一刻她就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段胥。

  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地回想起这一幕。

  烛火跳跃间,段胥的上身赤裸,头发散乱沾着血和汗贴在他的脸侧,左胸处被厚厚的纱布所缠绕,然而整条纱布已经被染透成暗色。他面色苍白如纸,有嘴角有血液浸染过的深色,眼睛安静地阖着。

  贺思慕很熟悉战场,也很熟悉死亡,更熟悉像这样的,濒死之人。

  “大夫,快叫大夫!段帅中箭了!血根本止不住!”

  “已经两个时辰了……会不会来不及……”

  “胡说什么!”

  “血是黑的,箭上有毒!”

  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贺思慕的魂魄虚体,她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好像是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似的,想要往前走时却看见大夫在翻动段胥身体,段胥的左手垂落于床侧,无力地摇晃着。

  烛火的光芒跳跃,他苍白的指尖在床纬的阴影和光明间来回摇晃,幅度慢慢小下去,静止不动了。暗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贺思慕的步子停住了,她轻轻地近乎无措地喊了一声:“段胥。”

  “段狐狸,段舜息,段胥!”

  她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声音就大一分,喊着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听见的,他的名字。以前无论发生什么,她这样叫他的名字时总是能把他叫醒。她喊着他的名字蹲在他的床边,伸出手去碰他的脸,手指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开始颤抖,心里生出一种抓不住他的惶恐。她向来觉得段胥像是镇定燃烧的火焰,伏在他的胸口,就能听见火星爆裂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永远明亮无所畏惧地燃烧着。

  但是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她眨眼的刹那就看见火焰衰弱了,声音低微了。

  他好像,就要灭了。

  段胥率军从西线战场回归鹤军时,遭遇丹支军队埋伏,史彪接应失时。段胥五千骑兵被困三日,终有齐州赵兴率部支援,突围之时段胥被丹支神机弩一箭穿胸,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箭有剧毒,血流不止,凶多吉少。

第86章 墓碑

  “小小姐姐!”

  人声嘈杂之中贺思慕听见了沉英的呼唤,她慢慢转头看过来。沉英还穿着盔甲身上也尽是血污,他从贺思慕震颤的眼神中看到一点绝望,无措地想要说什么但碍于别人在场只能欲言又止。

  贺思慕闭上眼睛,似乎只是片刻,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脆弱的情绪便消失不见,所有的情绪都沉郁在她的眼底,像是黑夜里看不见分界的天与海。

  她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迈步离开这个房间,期间并没有和沉英说话。沉英急忙转身追出去,在僻静无人的角落贺思慕停下了脚步,沉英也随着停下了脚步。

  “段胥怎么了?”

  贺思慕的语气有一丝不稳,拳头捏得很紧。

  沉英绞紧了手指,把他们这几天来的遭遇简单地告诉了贺思慕。贺思慕听完之后,轻声重复了一遍:“被困三日?”

  沉英有些迷茫地点点头,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