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哑巴了吗?三日都不知道喊我一声!”贺思慕一拳捶在旁边的假山盆景上,那假山立刻化为齑粉。

  她转回头,沉英便看见了她鬼气弥漫的一双漆黑不见眼白的双目,她低下头去揉着额角,低声道:“他怎么样了?”

  “那箭伤离三哥的心脉不过一寸,但请来的这位大夫是齐州最有名的神医,大夫说了这伤他或许可以医治,只是……只是……”沉英红了眼睛,他咬牙道:“只是,箭上有毒……大夫说道明日还没有解药,三哥便……毒入骨髓,无药可治。”

  明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今日她兴之所至来看了一眼段胥,她以后再见的就是段胥的尸体。

  贺思慕望向那个人来人往繁忙嘈杂的地方,沉默了一瞬便道:“伤他的人是谁?”

  “丹支那边的军队,不知道具体是谁,让他们溜了。”

  “知道了。”贺思慕简短利落地说:“你照顾好他,明日之内,我把解药拿回来。”

  说完她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化为一阵青烟。

  路达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的时候,门窗上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动声,他刚一回头便被什么东西扼着喉咙提了起来,他艰难地挣扎着,看见房间正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女子高挑苍白,一身红白相间的曲裾三重衣,华丽的银色步摇在发间摇曳,她睁着一双全然漆黑的眼睛冷淡地抬眸望着他。

  “我打听了一下,射中段胥的那支箭上淬的毒,是你调制的。”贺思慕伸出手去,简单道:“把解药给我。”

  “鬼王殿下居然亲临……果然是公私分明……”路达轻轻地笑着,他因为窒息而面色红紫,但仍然平静地说道:“我还听说……鬼王殿下在人世行事……向来是一物换一物。”

  贺思慕向他走近两步,道:“你想要什么?”

  路达抬起指指向贺思慕腰间发着幽幽蓝光的玉坠。

  “鬼王灯。”

  贺思慕的瞳孔骤然紧缩,路达被放到地面之上开始剧烈地咳嗽,鬼气浓郁地充斥了这个房间,昭示着鬼王的震怒。贺思慕冷笑着说道:“或许,你认识一个叫做晏柯的恶鬼?”

  路达抚着胸口的手放下来,他看着贺思慕,并不说话。

  贺思慕嘲讽道:“想不到丹支的大司祭,信奉苍神的大司祭,居然也会像他所不齿的父亲一样,投靠恶鬼。”

  路达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被贺思慕扼住喉咙,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他平静说道:“我知道我所做是叛教,只要丹支能安好,所有罪罚我可一人承担。段胥借助了你无可匹敌的力量,他必须死,或者你失去力量。”

  贺思慕偏过头看向路达,似乎觉得荒唐:“你觉得段胥能赢到现在,是因为我帮他?”

  他若是真像路达说的那样善于寻求帮助,她也不至于站在这里。

  路达只是说道:“鬼王殿下,毒药是我做的,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解药。你可以做任何事,甚至把皇上绑来我也只会立刻自尽,没有鬼王灯我是不会把解药给你的。我虽不敌您,但是您也不能剖开我的脑子。”

  清秀又清高的白袍司祭望着鬼王,房间内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贺思慕苍白的脸庞和眼里深沉的情绪,路达有些紧张地握紧了衣角。

  片刻之后贺思慕淡淡笑起来,道:“路达,你根本看不懂战场,就不该牵涉到这里面。当然,你也不适合做司祭。你想用统一的信仰来维系这个异族统治分崩离析的国家,这种愿望本身也幼稚得可笑。”

  她靠近路达,冰冷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寒意一直透到他的心底。

  “路达,你这一生注定不合时宜,一事无成。而我……”她轻轻一笑,道:“虽然我和段胥有点情分,但怎么会为了他,把鬼王灯给你?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路达的眸光闪了闪,他仍然坚持道:“你只有一天,明天没有解药他就会死。”

  “人都是会死的,今日或明日,又有什么区别?”贺思慕眼神轻蔑。

  月上中天,齐州府城的喧闹逐渐平息。沉英守在段胥床边握着他的手,焦急又忐忑地给他擦着头上细密的汗珠。大夫刚刚给段胥处理过伤口又重新包扎了,此时段胥面色惨白,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珠在眼皮下飞快地转动,不安逐渐上升到顶点,他声音极其轻微地开口说话。

  沉英俯下身去,便听见段胥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思慕……贺思慕……

  沉英想,他娘死之前也是这样喊着他的名字的。

  他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他心里不断地祈求着,祈求他的亲人不要再离他而去。他以后练功再也不偷懒了,下一次危险来临之时,他要好好地保护三哥。

  段胥微弱的呼声散入风中穿过无数山与河,落在了贺思慕的耳边。

  “他在喊我。”

  贺思慕此时已经离开了丹支,她在玉周城中,一片黑暗里唯有腰间的鬼王灯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她轻声说道,“这个时候终于知道喊我了。”

  这是虚生山的山顶,或许是整个玉周城景色最好的地方,一边望去是玉周城城内如大雪覆盖的白色房屋,一边便能看见万家灯火的人间烟气,一半人间一半鬼域。她把她的父母合葬在一座坟墓中,葬在这里。

  她蹲下来靠着墓碑,便如他们生前她靠着他们的肩膀似的。在外面她是万人仰望万鬼畏惧的鬼王,但是在这里她仅仅是某人的女儿。

  “好久没来看你们了。我马上就要替你报仇了,爹,你瞧你这让人不省心的,被人算计的家伙。还要你的女儿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贺思慕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她三百年前一笔一划写工工整整写下来的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了。三百年好像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她好像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忽然清醒,三百年就已经过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晏柯为什么如此想当鬼王,这些年我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儿能让我对鬼王这个位置提起兴趣的理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鬼王是什么?王座之上,唯有牺牲。”

  那些争夺王位的恶鬼,竟没有一个懂得。

  贺思慕抬头望着夜幕,手指在曲起的膝盖上敲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就是牺牲么,再失去段胥一个又能怎样呢?他也不过是所有牺牲里,很平常的一部分。”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人太过鲜活热烈,所以让她难过。此前她从未把死亡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她短暂地忘记了他是人,忘记了他会两鬓斑白,化为枯骨。

  既然是凡人,明天死和活了几十年之后死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生死往复,这世上以后还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不过我可能要再等几百年才能遇到下一个结咒人,只是几百年,我也还是等得起的。”

  贺思慕靠着墓碑,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鬼王灯,轻笑着说:“这么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嘛。”

  漫长的沉默,黑夜里起了萧瑟的北风,把树木吹得沙沙作响。丝线缠绕在天地之间,将贺思慕的长发和衣袂吹得飘舞,发丝拂过她的眼睛和唇角。

  “天要冷了。”贺思慕低声说道。

  ——你的手真冷啊,不过我捂捂,就暖和了。

  “他总是很温暖的。”

  “他还说,要在玉周城里盖一座彩色的宫殿呢。花里胡哨的,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东西。”

  “我还没学会骑马,上次从马上摔下来了,他说以后要再教我。我说我不骑马不肯学,其实我是觉得有点丢脸,我作为凡人的时候好像很笨拙。”

  贺思慕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然后又沉默了。心上好像岩浆顺着地裂的缝隙渗出来,四处横行焚草烧木。

  她慢慢把额头抵在坚硬的石碑上,轻声说:“爹、娘,我最近好像变得很奇怪,我以前就这么怕孤单的吗?”

  “娘,其实我去找过你的转世。是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姑娘,我看着她走远了,最后也没有跟她说话。她会有新的人生、爱人和孩子,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不是你。我为你们立了墓碑在这里,但是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你们了,我永远也找不到你们,我现在说什么也根本听没谁能听见。所谓离别就是这么一回事。”

  “段胥也是一样,段胥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段胥了。”

  贺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现的时候,她把带来的美酒洒在了墓碑上,轻声说:“这酒我有味觉的时候喝过,是佳酿。”

  “没有鬼王灯我也能赢。不过我这样做,你们应该会对我很失望罢。”顿了顿,贺思慕说道:“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做鬼王。”

  然后她慢慢伏下身去抱住墓碑,紧紧地抱着墓碑,低声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记忆过于久远,她已经快要记不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和样子了。贺思慕轻轻笑起来,她直起身来,便还是鬼界那喜怒无常的强悍鬼王。

  “好罢,我会好好做的。”

第87章 苏醒

  段胥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刺得他的眼睛轻微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就被浑身上下尤其是心口的疼痛所席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年托五感消退的福,他对疼痛的感知并不像从前那样强烈,以前需要咬牙才能忍下的伤,现在竟然也觉得还好了。

  一些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黑夜里纷乱的马蹄声,飞来的箭矢,山边的敌人,被包围继而突围。记忆最后定格在那迎面而来的箭矢上,他抬起手摸摸自己胸膛上的纱布,便知大概是伤到了这里。

  可真是凶险,这伙人似乎是专门冲他来的。

  他转过头去想要叫沉英,却看见了房间里坐着的女子。晨光从纸门里透过来落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她一身暗红衣裙在暗处,隔着尘埃飞扬淡淡地看着他,身上的氛围和平时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段胥心道不好,思慕不是说最近这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他的么?

  看到他醒过来,贺思慕却没有说话。

  段胥有点心虚地唤道:“思慕?”

  她在暗处眉目模糊,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你被围困了三日。”

  “啊,这是……”

  “整整三日。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贺思慕的声音很平静,段胥有点捉摸不透她的情绪,只觉得她可能在生气。他便提起一点力气笑起来,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身陷囹圄,每次都叫你过来,你怕是要不胜其扰了。”

  贺思慕并不回应,一时间房内被寂静所充斥,竟连窗外的虫鸣鸟叫都显得聒噪。

  段胥开始有些不安,他继续说道:“再说你要救也只会救我一个,顶多再带上沉英。我是一军之帅,总不能弃兵而去罢?”

  他说着就用胳膊撑着自己的身体,吃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在这刹那贺思慕突然动了。她站起来一个闪身便出现在段胥身边,红衣在晨光中飘飞,她坐在段胥腰上,扣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回了床上。

  段胥怔了怔,抬头看向贺思慕,才发现她的双目漆黑,身上鬼气弥漫。平日里她出现在他身边时总是很注意收敛鬼气,今天却完全不同。

  “我……说错什么了吗?”段胥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贺思慕慢慢俯下身去,她冰凉的长发落在他的脸侧,眼里的黑色退却变得黑白分明。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道:“你没说错什么。仔细想想,你从来没有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叫过我。”

  在段胥迷惑的时候她突然低头稳住了他的唇,这个吻并不温柔,她吻得很凶,撬开他的嘴唇勾着他的舌头纠缠,他被迫仰着头,呼吸乱得喘不上气来,来不及吞咽的津液顺着脖颈流下去。他抬起胳膊然后即刻被贺思慕摁下,她的身体压得更低,力道更大,仿佛急切地想要在他身上寻找到什么,又仿佛要在此刻摄了他的魂要了他的命。

  “疼……疼……”段胥在间隙里含糊地发出声音,贺思慕才松了力道,她低头看去便见他胸膛上缠着的纱布又透出血来。

  “咳咳……我虽然很想……但是我现在可是重伤啊……”段胥一边咳一边笑着说道。

  他咳嗽的时候,胸膛就微微震颤着,好像里面那颗跳动的心脏也跟着发颤。贺思慕低头看着纱布上的血迹,深沉的情绪含在眼睛里,片刻之后低声说:“活人真是脆弱。”

  脆弱不敌风波,短暂不能长久。

  不可贪恋,徒增别离。

  贺思慕转过眼睛看向段胥,说道:“刚刚吻你的时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几乎是贴着他,眼睛离他很近。很漂亮的一双凤目,眼下有一粒小痣,但是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情绪,像是结了冰的海面。段胥怔了怔,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于是伸出手去想抱住她的后背。

  “你想要什么感觉,我现在就可以换给你。”他仍然笑得轻松,好像大难不死的某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贺思慕安静地望着他,然后在他即将抱住她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胳膊,慢慢地压下去。她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说道:“不需要了。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不需要了。

  段胥怔了怔。

  她翻身下床,站在床边明亮的晨光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她的长发和眼睫都染上了金色,只是光芒之中并没有她的影子。她望着段胥的眼眸,不带任何情绪地,仿佛在叙述一个事实一般道:“我们到此为止罢,段胥。”

  段胥愣住,他这次顾不上疼痛支起身体,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到此为止。”贺思慕逐字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给出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就这样消失在一片光芒灿烂中。

  “贺思慕!贺思慕,思慕!”段胥慌乱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从床上起来,却又倒回去。

  沉英听见声音就推开门跑进来,扶着段胥惊喜道:“三哥,你醒了!”

  段胥剧烈地咳嗽着,他撑着沉英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嘴紧紧皱着眉头,然后呕出血来,一片鲜血淋漓洒在地面上。沉英惊得抚着他的后背,慌道:“怎么回事,小小姐姐这次又没有和你换五感,你怎么会犯病的……”

  段胥抓住他的手臂,抬头看向沉英,唇边鲜血红得扎眼:“你把我的病告诉她了?”

  “没有!我保证我一个字都没有说,我没有告诉小小姐姐!”

  段胥微微放松,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尽力平复着呼吸,然后忽然浑身一僵。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沉英,看向沉英背后的这个房间,目光里慢慢被茫然和惶恐所填满。

  “我……看不到……”

  风的丝线,游魂,鬼气,消失了。

  贺思慕把送给他的恶鬼眼里的世界,收回去了。

  ——我们到此为止罢。

  段胥低下眼眸,看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床帏,有些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低声说:“不可能……她不会是……认真的罢,为什么?”

  为什么?

  段帅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第一次苏醒,因为情绪激动而再次晕倒。他并没有注意到这次他见到贺思慕的时候,她腰上那枚鬼王灯玉坠不见了踪影。

  这次段胥被困,史彪要负主责。原本段胥预料到可能有埋伏,换了行进线路的同时也安排史彪率军接应,谁知史彪因为在幽州这里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段胥又不在身边管着他,便忍不住喝酒庆祝。这一喝起来就没了节制,直接酩酊大醉误了接应的时间,导致段胥遇险。

  幸好赵兴预先担心出事预备了一支队伍,察觉到情况不对便立刻去接应,才把段胥这支骑兵救下来。史彪非常自责,自请受了一百鞭刑,在营牢里待着听候发落。

  段胥醒了之后便把他叫过来,说幽州这边还打得不可开交,史彪是除了他和沉英之外最熟悉羽阵车的人,现在急着受罚是不是缺心眼,赶紧去前线顶着。这笔账等战事稍停之后再算。

  史彪红着眼睛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再碰酒,他要再喝一次酒就剁一根手指头。

  把史彪打发去前线之后,段胥暂时留在齐州,看着从四方汇聚来的战报,在后方排兵布阵。这次赵兴帮了段胥的大忙,也是让段胥刮目相看,他发觉赵兴颇有将才,遇事也沉稳冷静,心中是知晓大义的。

  皇上不让他入南都受封,倒是帮了段胥的忙。

  沉英看着段胥再次醒来之后,就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贺思慕,只是问了自己昏迷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他便说起小小姐姐帮忙找来解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段胥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又投入到繁忙的军务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笑意盈盈杀伐决断。沉英觉得他三哥和小小姐姐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前线传来消息,说丹支军队突然之间势如猛虎,骁勇善战地反扑,竟然能以血肉之躯力拒羽阵车。原本已经被打下的三座重镇又有两座回到了丹支手里。史彪和吴盛六还率军在奋力抵抗。

  这消息是上午传来的,下午前国师禾枷风夷便敲响了齐州段胥养伤之处的房门。

  禾枷风夷带着他美丽沉默的侍女紫姬,要了赵兴的好茶悠悠地喝着,说丹支军队是召鬼附身以提升人力,罔顾天理伦常,他们这些仙门修士绝不会坐视不管,将去往幽州前线进行驱鬼。

  “段帅不必担心,十日之内此祸必除。原是那鬼界叛臣贪心太过,手都伸到人界来了。”

  段胥还有伤在身,他咳了两声道:“你们原本作壁上观,他却要横插一脚参与人界之事,不是摆明了要惹你们站在思慕这边。晏柯怎么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禾枷风夷眯起眼睛,高深莫测道:“谁知道呢。”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经意般问道:“思慕……最近怎么样?”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她不让我跟你说她的事情。”

  “……她是不是在躲我?”

  “哈哈,老祖宗可不会躲避谁。”禾枷风夷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满眼惋惜。

  段胥看着他,眸光闪烁着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天夜里,沉英被段胥支使去偷拿了赵兴的一坛酒来,沉英惴惴不安地抱着酒进了段胥的房间,便看见段胥一脸病容然而兴致昂扬地等着他,心里不禁觉得奇怪又莫名其妙。

  沉英小声说:“三哥,大夫说你现在还不可以喝酒。”

  “大夫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多无趣啊,我是这么听话的人么。”段胥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你正大光明要不就是了,还让我去偷偷拿!”

  “史彪刚刚说了要戒酒,我就在这里喝酒,传出去了多不好。”

  段胥随意解释着,说要试试沉英的酒量,便和他对饮起来。因为习惯于保持知觉的灵敏,段胥平日里很少饮酒,实在躲不过也是偷偷换掉。沉英也很少喝酒,谁知他天生是个千杯不醉的体质,喝了好久也不醉,倒是段胥很快就已经微醺了。

  段胥趴在桌子上,似乎有些头疼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低声含糊地呻吟着。沉英担心地凑过去,推着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了,便听见他那含糊的声音喊的是——贺思慕。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从前他只要这样一喊,小小姐姐马上就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沉英想他三哥怕不是在说醉话,以前小小姐姐还因为他三哥说梦话把她叫来而生气过。于是他立刻环顾四周,想看看小小姐姐这次又会从哪里出现。

  然而四下里唯有烛火幽微,灯影中他和段胥两个人身影。直到段胥的声音逐渐沙哑,贺思慕也没有出现。

  沉英有些不安地回过头来,发觉段胥枕在眼睛下的衣袖已经湿了。

  “三哥……你怎么了?”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段胥沉默了很久,在这段沉默中他不再喊贺思慕,也没有说别的。然后他轻轻一笑,用平时那样轻松的语调开口。

  “完了,我大概是真的被抛弃了。”

  仿佛开玩笑的语气,声音却在抖。

  沉英愣了愣。他恍然意识到段胥并没有醉,醉只是一个可以见小小姐姐的借口。

  但是她没有来。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第88章 旧病

  想到这一点,沉英真的有些慌张,他推着段胥的胳膊说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吵架了吗?你们……你们要分开了吗?”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段胥。

  段胥缓缓从臂弯中抬起头来,他的眼圈泛着红,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水泽,低着眼眸仿佛是在出神。

  沉英从来没有看见过段胥哭。

  他只觉得心脏都要不好了,胡乱地出着主意:“……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把你的病告诉小小姐姐了,她要是知道你生病了,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段胥终于抬起眼眸看向沉英,他歪着头笑了一下,抱着酒壶说道:“不,这样不好。”

  段胥生病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第一次发病是在一年半前,完成和贺思慕第六次交换五感之后。那次贺思慕换的是味觉,为了让她能完全感知美味佳肴,他自作主张地把嗅觉也换给了她,然后请来了四大菜系的名厨下厨给她做菜,与她喝遍了当世美酒。

  交换结束后贺思慕很快回去了鬼界。就在贺思慕离开之后没几天,段胥在整理兵法战术时突然感觉到一阵窒闷,仿佛恶心般有什么东西涌上了喉咙,他还来不及克制便尽数吐了出来,便看见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桌上所有的纸张,慢慢洇散扩散开。

  他看着那滩鲜血愣了片刻,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英正好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不轻差点当场哭出来。段胥便私下里叫了大夫过来为他诊脉,那年逾七十的老大夫诊了他的脉也大为吃惊,捋胡子的手也停了,面色沉重。大夫说他脉象奇异毫无章法,表征上看是脏腑突然出血,却找不到病因所在。

  老先生怪道:“将军吐血前腹部没有哪里感到疼痛吗?”

  段胥摇摇头,老先生继续眉头紧锁。段胥却在摇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原因所在——或许他的脏腑已经失去感觉,所以无法感知疼痛。

  他身体的衰败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而后的两次与思慕换五感,待交换结束之后五日之内他必然发病吐血,吐得一次比一次多,幸而思慕也很忙,那时都已经不在他身边了。老大夫来诊脉却开不出方子,成日里眉头紧锁。

  段胥其实知道病因所在,便问大夫道——这个病如果我不治,会怎么样?

  大夫说——你的身体会慢慢衰弱下去,或许不能安享天年。

  段胥想了想,便说没关系,够了。从那之后他便没有再去见过这个大夫,也不再管这个病。只是面对担忧的沉英,嘱咐他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贺思慕。

  沉英完全不能明白段胥为什么要这样,不过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让他觉得贺思慕和段胥都是很聪明的人,他应该要听从他们的意见。所以他除了照顾好段胥,不让段胥再到处冒险之外,从未对贺思慕提起此事。

  在此刻沉英终于忍不住了,他抓住段胥的胳膊摇晃着,说道:“三哥,你为什么不治病啊?你为什么不告诉小小姐姐?只要你不要再和小小姐姐换五感,你不就不会犯病了吗?”

  段胥或许是真的有点醉,平时很难撼动的一个人被沉英摇得晃来晃去。他面上还笑着,眼底一层薄薄的光。

  “这些损伤一早我就知道,我是她的结咒人,这就是我存在于她身边的意义。”他按住沉英的手,低声说道:“原本我能为她做的就很少,如果连这也不能做的话,我还能做什么。”

  或许他会像她所有爱人一样在她的记忆中模糊、消散,但是这件事他是独一无二的,在他身边她拥有过一个活着的世界。他希望她幸福,也希望她因为这幸福而记住他。

  他的手有点冷,在沉英温暖的手上拍了拍,有一些安抚的意味。或许是因为沉英的表情太过于伤心和沉重,段胥反而轻松了起来,他笑意盈盈地开口。

  “再说,我体会过她平日所处的那个世界,太冷寂了。我不希望她这样,她想要五,我可以给她十。”

  段胥的话让沉英哑然,他望着段胥半晌,有些气愤道:“可是现在……现在连五也没有了!小小姐姐都不要了!”

  段胥的笑容淡下去,他说:“是啊,她都不要了。”

  然后仿佛是觉得难受,他抬起手摁着太阳穴,轻声说道:“我好像真的醉了,头有点疼。沉英,我要睡了,你也回去休息罢。”

  沉英最后带着一身酒气清醒地离开段胥的房间,关上房门后他在院里站了很久,烛火摇曳中段胥的影子落在窗户上。段胥这段时间又瘦了,身骨的轮廓看起来甚至有些锋利,他一直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去休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段胥突然把烛火吹熄了,影子就融进了一片模糊难辨的黑暗中。

  那一刹那沉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难过极了。

  那个夜晚之后段胥又恢复了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他伤还没有好全便去了幽州前线,正好赶上禾枷风夷驱鬼的尾声,他到了军营稍微整顿一番便去找禾枷风夷。

  术士施法往往要找个坐北朝南地势高耸的地方,禾枷风夷便挑了幽州中部的行云山,段胥登至山顶时便见那个瘦削高挑的男人站在山顶之上,及肩高的雕花木杖在他的手中运走如飞,划出饱满的弧度,铃铛有规律的发出声响,待声响提升至最高时,一股强劲的风从禾枷风夷的身上扩散开来。

  禾枷风夷在强风中衣袖飞舞,仿佛是个枯枝做的衣服架子,然而作为阵法核心他的力量却不容阻挡地蔓延开来,连结着山下的阵法和各位修士,浩浩荡荡地绵延出去,覆盖了整个战场。

  段胥腰间的破妄剑似有感召,发出轻微的铮鸣声,若是他还能见鬼,大约会看到十分壮阔的情景。

  只是这一套架势做完,禾枷风夷仿佛泄了劲儿般歪下去,被紫姬熟练地扶稳。禾枷风夷身上开始浮现出红色的斑斑点点,嘴里念叨着这鬼气可真是太脏了,还是南都好,老祖宗怎么偏挑这个时候弄这么大的动作,害得他东奔西跑伤身体。

  禾枷风夷能够做到自言自语且喋喋不休,实在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才。段胥走到风夷身边,他今日穿着轻甲玉簪束发,清俊明朗地笑起来,说道:“多谢阁下相助。”

  “职责所在,无需言谢。”禾枷风夷摆摆手,从他嘴里说出这样正经的话,确实会让人感到违和。

  段胥便轻轻一笑。

  他对晏柯的挑衅毫不在意,但是禾枷风夷确实是引起过他的一丝嫉妒。最初是因为风夷和贺思慕亲密的关系,后来明白贺思慕与风夷之间的血缘联系后,那偶尔产生的嫉妒便是因为风夷和贺思慕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譬如这些法术、结界、法力、驱鬼是禾枷风夷的拿手好戏,然而他却不一样,他和思慕说起来,实在是在两个互不干涉的不同世界里生活。

  如果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便不会这么轻易地失去联系。

  段胥看向禾枷风夷,他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思慕,就说我心中有惑,希望再见她一次。”

  禾枷风夷面有愁容,他原本脸色就不红润,带上愁容之后就更惨淡了。他叹息一声,他靠近段胥小声说道:“那禁令可是双向的,不止是我们不能在你面前提老祖宗,老祖宗也不许我们在她面前提你了。你这句话我可以厚着脸皮带一次,不过她应该不会答应的。”

  段胥的目光暗了暗。

  “我们老祖宗是个挺决绝的人,其实之前她对你一直是很纵容的。或许等仗打完了,你可以亲自去玉周城找她。”

  “仗打完了……”段胥重复了一遍,他低声笑起来,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果你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去找她。如果她想见我也随时可以出现,但是我做不到,这真是好不公平。”

  禾枷风夷咳了两声,道:“你最初便该知道了。”

  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我知道。”

  他和禾枷风夷一同下山的时候又吐血了,似乎是这次重伤激发了他的怪病,即便是没有交换五感他也开始会毫无征兆地吐血,并且并不会感受到疼痛。对于不会疼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有时候会觉得抓不住这具身体。

  沉英拿着帕子给段胥擦去唇边的血,段胥抬眼便看见了禾枷风夷。禾枷风夷露出怜悯的神色,指指自己又指指他,说道:“你看,这里居有两个病秧子。段帅你伤还没好就别勉强了,难不成真想像我似的吗?”

  来看风夷还以为这是他受的箭伤所致。

  段胥便笑起来,笑意盈盈道:“阁下所言极是。”

  虽说答应了禾枷风夷不会勉强自己,但段胥显然是个积极认错从不悔改的人,并且向来十分擅长勉强自己,立刻就积极投入了前线的战事中。禾枷风夷完成这次大规模的驱鬼却邪活动便功成身退了,留下星卿宫的一些修士继续在这里盯着情况,那曾经骁勇善战到不要命的丹支士兵终于恢复正常,而且因为鬼气上身的反噬反而战力下降,被大梁士兵一鼓作气打得节节败退,把夺回来的两座城又还给了大梁。

  除此之外,大梁还再接再厉攻下两座重镇。

  段胥大部分在营帐中指挥,但也亲自上阵打了两场仗,由于他声威在丹支都传开了,一看见他丹支军队便有些怵得慌,以至于效果很不错。而沉英跟在他身边则胆战心惊,一边杀敌一边还要做好准备若是他三哥突然不行了把三哥扛回去。

  虽说他三哥就算吐完血也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可能还能把他打趴在地上,他还是担心得不行,小小年纪觉得自己都要愁得长皱纹了。

  祸不单行,幽州战场这边战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洛羡突然给他们来信。沉英打开那纸条脸色就变了,对段胥道:“三哥,皇上再次晕厥,半月未上朝,目前……生死未卜。肃王殿下调禁军封锁了皇宫,纪王殿下以担心皇上安危为名带着岱州、顺州、益州三州厢军围了南都,南都……乱了。”

第89章 不归

  当年发生在丹支的事情,几乎是换汤不换药地在大梁身上重演了。如今朝中最有可能成为储君——或者下任皇上的便是肃王韩明礼和纪王韩明成,因为废太子谋逆之事储位成了皇上的心病,这些年皇上一直拖延立储之事。

  如今皇上晕厥,大部分臣子都不知道皇上是生是死。肃王率先一步控制了皇宫,纪王便索性围了南都,腥风血雨一触即发,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在皇室不是什么新鲜事。

  段胥双手交叠放于唇下,他问道:“先野怎么样了?”

  “南都的消息被封锁,已经传不出来了。”沉英看着字条,回答道。

  他抬眼看向段胥,说:“洛羡姐姐还说,纪王包围南都前,皇上下诏命你即刻率兵回南都,除逆臣护王都。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快马加急,估计十日之后便能到这里。”

  段胥轻笑一声,淡淡道:“除逆臣?语焉不详,我可不想卷入这皇位之争中。他使者跑死七八匹马就能来我营中,我整顿军队回去至少半个月,能赶得上什么?”

  他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在纸上画起来:“这里是南都,岱州、顺州、益州三州厢军都被调去包围南都,这三州无可用之兵。然而在乾州还有李泽的长明军驻守,奚州也有一支丰南军,这两军并无战事且离南都的距离与我相当,到底是谁给皇上出的主意,调我回去不调他们?”

  沉英凑过去看着,这两支军队都多年不经战事,吃空饷的都不知有多少了,便道:“这两支军队战力恐怕……”

  “纪王和肃王的军队就能好到哪里去?这两支军队好好整整也足够了。”段胥放下笔,道:“现下齐州的粮仓在我们手里,战马有云州兵器有洛州,我拥兵在外,无论是纪王还是肃王都不敢动段府,那南都乱关我什么事?我现在撤军就是把这半年来的所有战果拱手相让,我才不回去。”

  “……”

  沉英就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他三哥这样把大逆不道之言说得理直气壮。段胥的言下之意不就是——皇上是死是活我才不关心,换人做我也照样打我的仗。

  这种话说不定段胥真能说出口。

  “可是皇上已经下诏了,使者也在路上,三哥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段胥抱着胳膊看了那随手画出的地图一会儿,说道:“从南都到幽州路途遥远,使者一路颠簸难免发生意外,不幸遭人劫掠丢了诏书和兵符,也是有可能的嘛。”

  沉英对上段胥笑意盈盈的目光不禁一哆嗦,便听段胥说道:“这话你跟洛羡讲一遍,让她好好安排一下。”

  沉英汗涔涔地答应下来。他时常觉得哪一天他三哥一挥大旗说要反了,他都不会觉得惊讶还会跟着干。他三哥哪个王都不尊,大概也就只尊鬼王殿下。

  待沉英离开营帐,段胥低头看着那地图,轻轻一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种权位之争十年之内就上演了两次,她怕是见得太多,都要看腻了罢。”

  腻了。

  这样的可能在他的心头滚过,他很快地收拾起来即将沉郁下去的感情,折好那张草图再拿起新的战报看。

  这些都是好东西,能够让他暂时忘记很多事情。

  而南都上空正被阴云笼罩,满城百姓人心惶惶,平日里热闹的街头看不见几个人影。人们小声交谈着,时不时就望向皇宫,猜测着即将发生的灾难。

  方先野从金安寺的大殿内走出,一路向西走绕到殿后偏僻的厢房去,那里一般是给客居于此的信徒们修行参悟用的。皇上晕厥之后一直没有上朝,皇宫戒备森严,他原本在礼部也只是领了一个闲职,便索性告了假去金安寺里避避风头。

  这看起来很正常,并没有谁觉得不妥,阴云之下人人都想着要自保。

  刚出正月没多久,天气还冷着,方先野从屋檐下经过,呼吸之间水气化为白雾。但是地面和树梢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绿意,春日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