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跑的,他是骑着马跑的。

  他骑的当然是匹快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个城里最快的一匹。

  这匹马本来并不是他的。

  那天在“寿尔康”楼上,他眼看着无忌击毙了唐家三兄弟之后,他就没有一天能睡得安稳。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间,这种仇恨是非报不可的。

  如果无忌来报仇,他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托人到各地去寻访高手来保护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听无忌的行踪。

  等到他听说无忌最后一次露面的是在九华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带着人赶去,太白居的掌柜夫妇却已在一夕间暴毙。

  他只看见了一个叫小丁的伙计和这匹马,赵无忌的马。

  他和赵无忌之间的梁子既然已结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样?

  所以这匹马就变成了他的。

  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赵无忌在他心里的阴影早巳淡了。

  现在他惟一的烦恼,就是他用重金请来,一直供养在这里的三位高手。

  他很想打发他们回去,却又生怕得罪了他们,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实在得罪不起。

  他决心要在这几天内解决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笔,他也认了。

  供养这三个人的花费,简直比养三个姨太太还贵,他已感到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钱的事并不是“快乐”,而是“仇恨”。为了这件事,他已花了三十多万两,再加上无忌赢走了那一票,现在他表面看来虽然过得风光,其实已只剩下个空架子。

  幸好他的“场子”还在,过年前后又是旺季,所以他还可以撑得下去。

  用冷水冲了个澡后,连这个问题好像也变得不是问题。

  他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还准备抱着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个回笼觉。

  就在这时候,费老头忽然来了。

  费老头是他场子里的管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赌这一行里,已经混了好几十年,什么样的花样他都懂,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见过。

  可是今天他却显得是有点惊慌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几乎被门槛绊得摔一跤。

  廖八笑骂道:“看你急成这样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费老头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这件事才稀奇。”

  廖八皱了皱眉,道:“难道今天场子里面又出了事?”

  费老头道:“出的事还不小。”

  做场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凭空来了个手气特别好的大赢家,就好像去年来的那个“行运豹子”一样。

  可是像“行运豹子”这种人,一辈子也难得碰到一个的。

  廖八道:“你先喘口气,坐下慢慢说,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撑得住,你急个鸟。”

  费老头却好像连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场子里又来了个高手,狠狠的勾了咱们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赢了。

  廖八什么都不问,先问:“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费老头道:“还没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还没走,咱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有赌不算输,像费老头这样的大行家,当然应该明白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却不这么想:“就因为他还没有走,所以才麻烦。”

  廖八道:“为什么?”

  费老头道:“因为他还要赌,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赢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费老头道:“他只带了十两银子本钱,现在已赢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费老头说道:“十六万三千八百四十两。”

  廖八脸色变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他连赢十四把!”

  费老头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他把把掷出来的都是三个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不是那个行运豹子又来了?”

  费老头道:“我本来也怀疑是他,可是他们的样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个行运豹子,是个长相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这个人看起来却像是个痨病儿。”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哪一路的手法?”

  费老头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来:“他连掷十四把豹子,你连他用的是什么手法都看不出!”

  费老头道:“他好像没有用手法?”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绝没有运气这么好的,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

  费老头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场子里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动他,只有先把他稳住在那里。”

  他愁眉苦脸的接着说:“现在场子里根本已没有钱赔给他了,他不但等着拿钱,而且还要赌,八爷你看怎么办?”

  廖八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费老头道:“可是他既然敢来吃咱们,就一定有点来头。”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么来头,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说。”

  费老头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赌注赔给他!”

  这是做场子的规矩,规矩一坏,下次还有谁敢来赌?

  这一点廖八也不是不明白,只可惜他根本已没有钱可赔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稳住,我去想法子。”

  他惟一能够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贾六哥,可是他也知道这条路未必会走得通。

  他们早已疏远了,自从他把贾六投资在他场子里的二十万两银子,也算成是输给行运豹子之后,他们就已经疏远了。

  贾六的答复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紧,我正在想找你去调动。”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远不必把赌注赔给一个死人。

  这虽然不是做场子的规矩,却绝对是无论谁都不能争辩的事实。

  一个人到了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把现实看得比规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比规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长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秃头,鼻子有点歪,耳朵缺了一个角,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脏得要命,看起来实在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惟一的好处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他来的时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两位被廖八重金礼聘来的好手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饭。

  这两人以前据说都是辽北地道上的绿林好汉,“丁刚”,“屠强”,显然都不是他们的真名实姓。

  丁刚使雁翎刀,屠强用丧门剑,两个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们当然不屑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跛子为伍,决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训一顿,让他知难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几杯之后,就找胡跛子到后面的暗巷去“谈谈话”。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发现他们对胡跛子的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不但变得极恭敬客气,而且简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的态度是为什么改变的。

  所以他对胡跛子态度立刻也改变了。

  胡跛子却一点都没有变,随便别人怎么样对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这里来了一个月之后,有个既输了钱,又喝了酒的镖师,真的打了他两耳光。

  这位镖师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廖八本来以为胡跛子未必肯管这件事的,这种事有屠强和丁刚去解决已足够。

  想不到胡跛子却自动要去看看,因为他想去看看那双能连掷十四把三个六的手。

  无忌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并没有变,可是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已改变了许多。

  这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了。只不过短短的十个多月,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他照过镜子,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已因长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脑过度和缺乏睡眠而变得深深陷落,甚至连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长得特别快,有时甚至可以盖住他脸上的疤。

  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后,他总算把身上的臭气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