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个老头子,腰身特别长,腰板挺着笔直,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腰带上插着根很长的旱烟袋。

  跟他同桌的一个小伙子,却连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汤煮的阳春面。

  他们就坐在丁刚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丁刚的座位,正面对着这个小伙子。

  他年纪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还害羞。

  别人只要看他两眼,他的脸就红了,若不是因为丁刚早巳注意到他的胸膛很平坦,也没有用布条缠紧,几乎要认为他是女扮男装的。

  现在他们已经吃完了,那老头子已经在抽他的旱烟。

  客人也都在陆陆续续的结账,店里已经只剩下三桌人。

  除了他们这两桌外,贾六和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没有走。

  和气生财的朱老板,当然也没有催他们,却将门板上了起来。

  店已经打烊了,客人为什么还不走呢?

  丁刚又在奇怪。

  店里忽然变得很静,只有那老头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贾六还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刚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得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仿佛很快就要有大祸临头似的。

  就在这时候,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忽然轻轻叫了声:“贾老板。”

  贾六好像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赔笑道:“有何吩咐?”

  这位平日眼睛总是在长在头顶上的赌场大亨,对这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特别客气。

  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道:“我把你请到这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

  贾六道:“请问。”

  这年轻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赵无忌一起到寿尔康去的?”

  贾六脸色变了,道:“可是我……”

  这年轻人冷冷道:“我只问你是不是,别的你都用不着解释。”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那天你是和赵无忌一起走的?”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他杀死那三个人的?”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事后他自己有没有受伤?”

  贾六道:“好像没有。”

  这年轻人道:“你真能确定他没有受伤?”

  贾六道:“我……我不能确定。”

  这年轻人道:“你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扬长而去,因为他就算受了伤,你们也不敢出手对付他?”

  贾六道:“我们那时……”

  这年轻人沉下了脸,厉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缓缓道:“本来是你们想杀他的,可是,你们看着他走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忽然叹了口气,挥手道:“我的话已问完了,你走吧。”

  贾六好像想不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能脱身似的,显得又惊又喜,站起来就走。

  朱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忽然道:“贾老板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贾六道:“什么事?”

  朱掌柜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钱?”

  贾六赔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柜缓缓道:“今天这一笔账,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笔,一共是两钱银子,加一条命。”

  贾六脸色又变了,道:“一条命,谁的命?”

  朱掌柜道:“你的。”

  他笑眯眯的伸出手:“两钱银子请先付。”

  贾六脸发青,立刻掏出锭银子,用力往朱掌柜脸上掷过去,大喝道:“不必找了。”

  喝声中,他的身形已扑起,想从旁边的一扇窗子冲出去。

  可是,本来坐在柜台后那矮小臃肿的朱掌柜,忽然间就已挡住了窗口,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剩下的银子是不是都算小账?”

  贾六道:“是。”

  朱掌柜笑着道:“小账九两八钱,谢了。”

  贾六一步步向后退,忽然间仰天倒了下去,无缘无故的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后,身子还在地上弹了弹,就不动了。

  再看他的脸,已经变得乌黑,舌头伸出,眼珠凸起,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断了脖子。

  小店里又变得很静。

  又矮又胖的朱掌柜,已坐回柜台,老头子还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丁刚和屠强也没有动,两个人都已吓得连腿都软了。

  他们一直都张大了眼睛在看,却看不出贾六是怎么死的。

  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慢慢的站起来,手里拿着双筷子,走到贾六面前,忽然伸出筷子,往贾六咽喉上一夹,夹起了一根针。

  一根比绣花针还小的针,针尖上带着一点血丝。

  贾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针,一滴血,一条命!

  好厉害的毒针,好快的出手!

  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看着筷子里夹着的毒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这根针在酒杯里洗了洗,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来擦干净,再用这块布把这根针包起来,放进怀里。

  他连看都没有再看贾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这根针,不是贾六的这条命。

  丁刚和屠强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实在很想赶快离开这里。

  胡跛子却偏偏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神态居然还好像很悠闲。

  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把烟管交给了他。

  胡跛子也不说话,接过来抽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老头子接过来,抽了一口,又再交给了他。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着这杆旱烟,烟斗里的火光明灭,吐出来的烟雾越来越浓,两个人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胡跛子终于道:“我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老头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连掷出了十四把三个六。”

  老头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气还是和去年一样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头子道:“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手气了。”

  他接着旱烟,抽了一口,又递给胡跛子:“因为现在他当然已经是个死人,死人当然绝不会再有好手气。”

  胡跛子道:“他还没有死!”

  老头子道:“你没有杀他?”

  胡跛子道:“我没有。”

  老头子道:“为什么?”

  胡跛子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确定他是不是去年那个人。”

  老头子道:“你没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样子已变了,连廖八都已认不出他。”

  老头子道:“一个人的样子,本来就时常会改变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变了。”

  老头子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武功变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过唐洪他们的尸身,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就可以看得出那个人的出手虽然狠,力量却不够足,力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太快。”

  老头子道:“今年这个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却转向丁刚、屠强:“你们站起来,让这位老人家看看你们的伤口。”

  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够起来走动,而且走到了这里。可是在当时那一瞬间他们却非倒下去不可,因为那一剑正好刺在要他们非倒下不可的地方,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恰恰是要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轻,一分也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