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相信无忌、丁北绝不会食言,也不会再重提旧事,找他算账,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听得出他们心里还是看不起他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去计较了。

  他只希望他们能让他回家乡去,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奸细,还是会像以前那么样尊敬他,把他当朋友。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做出卖朋友的事,否则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已经在后悔。

  唐玉已经被抬到那张破旧的神案上,无忌还扯下了一幅神帐替他盖起来。

  郭雀儿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个蒲团,盘膝坐着,看着无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常听人说起你?”

  无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个名人。”

  一个人开始有名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会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气衰弱时,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一样。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还去宿娼。”

  无忌笑笑,既不否认,也不辩白。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赌徒,重孝在身,就去赌场里掷骰子。”

  无忌又笑笑。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非但无情无义,而且极自私,甚至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未过门的妻子都漠不关心,有人甚至打赌,说你就算看见她们死在你面前,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无忌还是不辩白。

  郭雀儿道:“所以大家都认为你是很危险的人,因为你冷酷无情,城府极深,而且工于心计,连焦七太爷那种老狐狸都曾经栽在你手里。”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认你有一样好处,你很守信,从不欠人的债,在你成婚的那天,还把你的债主约齐,把旧账全都算清。”

  无忌微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算准了他们绝不会在那种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为他们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郭雀儿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只不过表示你很会把握机会,也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所以才故意选那个日子找他们来算账?”

  无忌道:“这样做虽然有点冒险,可是至少总比提心吊胆的等着他们来找的好。”

  郭雀儿道:“不管怎么样,你对丁北总算不错,别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不孝的孽子,叛师的恶徒,你却把他当朋友看待。”

  无忌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想利用他来替我做成这件事,所以,我只有信任他,只有找他帮忙,唐玉和樊云山才会上当。”

  他笑了笑,道:“何况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关他的那些传说,其实都另有隐情。”

  郭雀儿当然也知道,丁北离家,只因为他发现了他后母的私情。

  他杀了他后母的情人,逼他的后母立誓,永不再做这种事,为了不愿他老父伤心,他一定要瞒起这件事。

  他父亲却认为他忤逆犯上,对后母无礼。

  所以他只有走。

  他叛师,只因为有人侮辱了金鸡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师父约战那个人,被砍断了一条手臂,他师父却将他赶出了武当,因为他已是个残废,不配再练武当剑法。

  无忌道:“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变成他这种脾气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好,他甚至愿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郭雀儿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对他好?”

  无忌道:“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郭雀儿道:“听你这么样说,好像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不是。”

  郭雀儿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无忌道:“可惜什么。”

  郭雀儿道:“可惜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坏人太少了。”

  丁北笑了:“这个雀儿虽然又刁又狂,但一个人是好是坏,他至少还能分得出的。”

  郭雀儿道:“这个雀儿也还能分得出谁是个朋友。”

  无忌看着他们,道:“你们真的认为我是朋友?”

  郭雀儿道:“如果你不是个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这种朋友。”

  郭雀儿道:“呆子至少总比疯子好一点。”

  无忌道:“谁是疯子?”

  郭雀儿道:“你。”

  无忌笑了。“我本来以为我只不过是个浪子,是个赌鬼,想不到我居然是个疯子。”

  郭雀儿道:“现在上官刃虽然做了唐家的东床快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是我想他心里一定还有件不痛快的事。”

  无忌道:“为什么?”

  郭雀儿道:“因为你还没有死。”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没有把无忌也一起杀了,上官刃一定很后悔。

  郭雀儿道:“如果唐家的人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一定也很希望能把你的脑袋割下来,让唐玉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去看看。”

  他叹了口气:“现在你居然要把唐玉送回去,好像生怕他们找不到你,如果你不是疯子,怎么会做这种事?”

  无忌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很凄凉。

  只有一个隐藏着很多心事,却不能说出来的人,才会这么样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脸都酸了。

  他忽然不笑了,因为他已决定要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有很多事虽然不能向别人说出来,在朋友面前却不必隐瞒。

  他说:“我不是个孝子,先父遇难后,我既没有殉死,也没有在先父的墓旁结庐守孝,既没有痛哭流涕,哭得两眼出血,也没有呼天号地,到处去求人复仇。”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孝子,好像已忘记了复仇这件事。

  他认为孝子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决心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让大风堂为了这件事和唐门正面冲突,因为那样流的血太多。杀人者死,上官刃非死不可,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我都绝不能放过他。”

  郭雀儿道:“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去找他?”

  无忌道:“既然没有别的力量去制裁他,我只有自己动手。”

  他又道:“可是唐门组织严密,范围庞大,唐家堡里就有几百户人家,我就算能混进去,也未必能找得到上官刃。”

  郭雀儿道:“据说,唐家堡也和紫禁城一样,分成内外三层,最里面一层,才是唐家直系子弟和重要人物住的地方。”

  丁北道:“唐家所有的机密大事,都是在那里决定的,他们自己把那个区称为‘花园’,其实却比龙潭虎穴更危险。”

  郭雀儿道:“就算是他们的本门子弟,如果没有得到上头命令,也不能妄人一步。”

  丁北道:“现在上官刃不但要做唐家的姑老爷了,而且已经参与了他们的机密,为了他的安全,他们一定会把他的住处安排在那座花园里。”

  郭雀儿道:“你就算能混进唐家堡,也绝对进不去的,除非……”

  无忌道:“除非是我能找个人带我进去。”

  郭雀儿道:“找谁带你进去?”

  无忌道:“当然是要找唐家的直系子弟。”

  郭雀儿道:“唐家的直系子弟有谁会带你进去?除非他疯了。”

  丁北道:“就算疯了也不会带你进去的。”

  无忌道:“如果他死了呢?”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荒谬,幸好丁北和郭雀儿都是聪明绝顶的人。

  他们本来也听得怔了怔,可是很快就明白了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唐玉是唐家的直系子弟,如果我把他的尸体运回去,唐家一定会把我召入那后花园去,盘问我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我为什么要把他的尸体运回来?”他笑了笑,“唐玉当然是唐家的核心人物,这些问题他们绝不会放过。”

  郭雀儿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无忌道:“我当然是他的好朋友。”他微笑:“这一路上,一定有很多人看见我跟他在一起,今天下午,我还跟他在一起吃饭喝酒,无论谁都看得出我们是好朋友,如果唐家派人来打听,一定有很多人可以作证。”

  郭雀儿道:“原来你早已计划好了,连吃顿饭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无忌道:“现在我们虽然已经把唐家潜伏在这里的人查出来,但是我们暂时绝不会出手对付他们,因为——”

  郭雀儿道:“因为你要留下他们为你作证,证明你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因为他们都不认得我,绝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就是赵无忌。”

  他又解释:“这一年来,我的样子已改变很多。如果我改个名字,再稍微打扮打扮,就算以前见过我的人都不会认得出我的。”

  郭雀儿道:“这计划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只不过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无忌道:“你说。”

  郭雀儿道:“唐玉现在还没有死。”

  无忌道:“没有死更好。”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样子唐家的人一定对我更信任,更不会怀疑我是赵无忌。”他微笑:“如果我是,赵无忌怎么会把他活着送回唐家去?”

  郭雀儿道:“有理。”

  无忌道:“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我却偏偏做了出来,就是因为要让别人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