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干这一行的人,不但都有特别的技巧,而且,每一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无忌很久以前就已听过有关滑竿的种种传说,却一直不太相信。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前面一顶滑竿上的人。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这么样一个人也能坐滑竿,更不会相信两个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这个人抬起来。

  他很少看见过这么胖的人。

  这个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无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块活动的肥猪肉,穿着打扮却像是个暴发户,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带出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他的同伴却是个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种文弱秀气,还带着点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壮,宽肩,细腰,浓眉,大眼,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现在两顶滑竿都已经停下,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凉棚。

  胖子喘息着坐下来,伸出一只白白胖胖,戴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翠玉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块雪白的丝巾递过去。

  胖子接过丝巾,像小姑娘扑粉一样的去擦汗,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点了点头,带着种诚恳而同情的态度说:“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么会不瘦?”

  胖子愁眉苦脸的叹着气,道:“再这么样瘦下去,怎么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点。”

  这个建议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里的伙计想法子去烧两三个蹄膀,四五只肥鸡来。

  他只能吃这“一点”,因为,最近他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一点,因为最近他实在瘦得不像话了。

  至于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可惜别人都看见了。

  这个人究竟是胖是瘦,这身肥肉究竟是谁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无忌没有笑。

  他并不觉得这种事好笑,他觉得这是个悲剧。

  这个美少年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他还是这么样说,只因为他要生活,要这个胖子供给他生活。

  一个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说一些让别人听了可笑,自己觉得难受的话,就已经是种悲剧。

  这个胖子更可悲。

  他要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人到了连自己都要骗的时候,当然更是种悲剧。

  无忌忽然觉得连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无忌外,居然还有个人没有笑。

  他没有笑,并不因为他也有无忌这么深的感触,只不过因为他已醉了。

  无忌来的时候,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和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不喝醉又如何?

  无忌忽然又想喝酒。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六个人走上山坡。

  六个青衣人,黄草鞋,灰布袜,六顶宽边马连坡大草帽,帽沿都压得很低。

  六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都很轻健,低着头大步走过了这茶棚。

  六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长,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过一尺六七,长的却有六七尺,提在他们的手里时,分量看来都很轻,一摆到桌上,却把桌子压得“吱吱”的响。

  没有人笑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六个人绝对都是功夫很不错的江湖好汉。

  他们提来的这六个包袱,纵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也绝不是好玩的东西。

  六个人同路而来,装束打扮都一样,却偏偏不坐在同一张桌上。

  六个人竟占据了六张桌子,正好将茶棚里每个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间就选好这样的位置。

  六个人都低头坐下,一双手还是紧紧抓住已经摆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高大,强壮,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带来的包袱也最长。

  他抓住包袱的那双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长着很厚的一层老茧。

  第二个走进来的人又高又瘦,弯腰驼背,仿佛已是个老人。

  他带来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双手又干又瘦,就如鸟爪。

  这两个人无忌好像都见过,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也不想看。

  这些人到这里来,好像是存心来找人麻烦的,不管他们是来找谁的麻烦,无忌都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的却忽然问道:“外面这口棺材,是哪一位带来的?”

  越不想找麻烦的人,麻烦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是我。”

  无忌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脸,却已经认出他的声音。

  ——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用苏白唱歌,一面走入了这片树林中刚辟出的空地。

  ——然后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面窝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春饼,卖岭南鱼蛋粉,卖烧鹅叉烧饭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从四面八方走了进来。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无忌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卖糕的声音,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也记得萧东楼的话。

  ——以前他们都是我的旧部,现在却都是生意人了。

  这卖糕人现在做的是什么生意?为什么会对一口棺材发生兴趣?

  那高大健壮,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长着老茧的人,忽然抬起头,盯着无忌。

  无忌认出了他。

  他的眼睛极亮,眼神极足,因为他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茧又硬又厚,因为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用这三根手指扳弓。

  无忌当然认得他,他们见面不止一次。

  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身长八尺的壮汉,就是黑婆婆的独生子黑铁汉。

  ——黑婆婆是什么人?

  ——是个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苍蝇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个包袱里面,当然就是他们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铁胎弓和银羽箭。

  他居然没有认出无忌来,只不过觉得这个脸上有刀痕的年轻人似曾相识而已,所以试探着问:“我们以前见过?”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你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黑铁汉道:“很好。”

  卖糕人道:“怎么样?”

  黑铁汉道:“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卖糕人道:“很好。”

  听到他们说的这两句“很好”,无忌就知道麻烦已经来了。

  这六个人带来的无论是哪种麻烦,麻烦都一定不会太小。

  无忌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数都已在悄悄的结账,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还在埋头大吃。

  看来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等吃完了这只鸡才会走。

  这种人当然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

  卖糕人忽然站起来,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无忌面前,道:“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