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韩锷和于小计可谓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会儿。

一清早,他们又早早起来,赶到了大理寺'有南厅'外。

于小计看着'有南厅'前那庄肃的大门和门前的石头狮子,心里不觉微生怯意。

这'有南厅'是断决东都大狱之所在,阴沉肃杀之名久传洛阳,他的小手在韩锷的大手中不由微微有些抖。

韩锷轻轻握紧了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你姐姐应该没事儿。"'有南厅'中,三司正在升座。刑部、大理寺、洛阳司守衙门俱有人来。今日主审的却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他是个面白无顺的中年人。只见他踱着方步与刑部吴槐、洛阳典守楚绍德及御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来,相互间拱了拱手,入了座,周无涯就开口喝道:"带疑犯!"堂上堂威一喝,于婕就被带了上来。她面色略显憔悴,身着一身囚衣,却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中人似也没想到犯人竟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心中都愕了愕,周无涯开口道:"犯妇报名。"于婕低微道:"小女子于婕。"

周无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桥上?"

于婕点头称是。

周无涯又道:"你与洛阳尹于自望有何冤仇?竟如此冒然行刺,擅害朝中大员,可真不知王法吗?"于婕忽仰头一笑,她的脸色映着'有南厅'中那黑沉沉的匾牌木柱,微显菜色。

只听她尖利道:"王法?你们冤纵之案、擅杀之人只怕比小女子要多多了,又何曾一思王法?不说别的,当年轮回巷中一场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彻查,那时怎么不提什么王法?"周无涯面无表情,喝了一声:"多口!"

说着面色一沉:"你当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吗?这行刺一事,你到底认也不认?"于婕扬头笑道:"认!我怎么不认?我只恨杀他还太晚了些就是!你不必问了,我与于自望有一门血仇,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那又如何?只可惜,我仇人还未能杀尽就是了。"说完,她向周无涯面上狠煞一望,周无涯也被她看得心头一乱。口里道:"带证人。"证人却是'厚背刀'候健与天津桥上那日在场的轿夫、百姓等人。这一翻询查质证却颇为琐屑,费了半天工夫,好一时才算完。人人都画押具供后,周无涯向两边人侧顾笑道:"此案已证据确凿,看来再无疑处了。各位大人,咱们现在就拟词宣判如何?监国太子也曾有令,说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后了,斩立决就是,--各位可有何异议?"洛阳典守楚绍德答道:"如此才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则城中流言蜂起,不如早斩早抚民心为是。"周无涯又望向刑部吴槐与御史古超卓。吴槐不作声,古超卓也皱眉无语。那周无涯便提起朱笔,就待写判发签。--此签一发,即是'斩立决',于婕此生,只怕已挨不过明日午时了。

这时却听堂下有人叫道:"我有异议。"

堂上之人大惊。古超卓一抬眼,于婕却面色微暖,她缓缓回头,却见身后大门口内正跃起二人,正是一手牵着小计的韩锷。门口衙役侍卫犹待拦阻,韩锷的身形却似慢实快,从他们眼前那么晃过,竟无人来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拧,低声道:"踏歌步?果然是他!"韩锷却在这一瞬之间已行至堂上。

周无涯开口喝道:"你是谁人?这里也有你开口的地儿?大胆!"他手里惊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韩锷却已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可这小兄弟却是苦主。朝廷之法,难道没有苦主申诉之例?如若没有,那在下倒是不便开口了。"周无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见到本官如何不跪?"韩锷忽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却露出手上所带那日得自轮回巷的银戒。周无涯身居'九寺'要职,自然识得,当下讷口无言,心知大内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面色微转,温言道:"阁下怎么称呼?"韩锷正容道:"小子韩锷。"

他一指地上的于婕:"此次前来,却是为这女子的冤案。"周无涯道:"冤案?此案证据确凿,当日天津桥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见,已为本官审断,难不成还是冤案?"他一指跪在地上的于婕:"就是她自己,难不成敢否认洛阳尹于自望是她所杀?"韩锷脸上微微冷笑:"不错,那日小子也在桥上,她是斩了于自望的人头。""可,如果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杀的也是个死人,而不是活人!""她只是割了一个已死的洛阳尹的头。虽然就此未必无罪,但若以于婕为杀于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担断案不明之誉了。"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惊。古超卓面色一喜,周无涯也被他这话惊呆了,口里讷讷道:"你有何证据?于自望于大人上轿时还好好的,你如何能说这女子行刺时于大人已是死人?"韩锷从袖里轻轻一掏,就掏出一个装血的小皮囊:"就是凭着这个。"然后他开口道:"大人请传杵作蓝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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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作蓝老人本已退养。他在洛阳城可谓是个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生凭一己知识,断过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铁案,连被判之人也无有不服的。周无涯见韩锷一开口说出蓝老人,就知此事已不那么简单。

他面色变了变,当着古超卓与刑部的面,却也不能不查,只有开口道:"衙役,传蓝老人前来质证。"他手却在案下轻轻一挥,屏风后他的仆役见了,已有一人悄悄而去。厅上就有人去传那蓝老人。那蓝老人居处本侧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当差,上厅也无诧异,只是看到韩锷时才微微一愣。

韩锷先冲他微笑道:"蓝前辈。"

那蓝老人点了点头,冲座上诸官施了一礼。他德望俱重,就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礼。只听韩锷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请蓝老人验过一样事物。"他一指已呈在厅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这个了。"他侧看向蓝老人:"蓝前辈,昨晚你是怎么说的。"蓝老人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卷入了一场复杂争诉。他叹口气,沉吟道:"不错,昨日这位韩公子曾经前来。小老儿与他师尊曾有交往,得其之惠甚多。他相烦检验了一个死者存血。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毒。"他看了厅上诸人一眼,他一生混迹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卷入,只按实而说才是:"小老儿却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罕见奇毒。""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儿媚'。"他眼中流露出一点恐惧。座上之人也人人一惊,要知,大家虽不明言,却也深知'眼儿媚'之毒为宫中秘方,当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据云多与这毒药有关。因为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这么个香恻的名儿:眼儿媚。

只听蓝老儿叹道:"这毒药甚是少见,只能混在香茶中下,还必需是'捻儿茶'。这茶叶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只要喝下了掺有'眼儿媚'的'捻儿茶',毒发之时,只是气息渐紧,一句开口求助的话也说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

而一旦身死之后,如不遇立时遭遇五金相激,再资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这原是杀人最无对证的一样毒药,小老儿所验之结果就是如此了。"韩锷已在旁边接口道:"这血就是在下在于自望身上抽到的。"他声音冷侧,心里已知此事必干权门之争。他一向鸥游江海,不愿参与人世之斗,但为助于婕,为找方柠,他也只有如此了。

周无涯却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转过神色,镇定地道:"可你怎么证明这血就是于自望身上的。"他看事果然慎密。

韩锷开颜一笑,一挥手:"请周大人叫人把门口的那个木柜搬进来。"周无涯一挥手,果令衙役们搬进了韩锷带来存于门口的木柜。

韩锷上前一把掀开,口里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于自望的尸身了。"柜中果有一具无头尸首,那尸首脖颈上血迹已干,更显得肤色苍冷,抬来在这'有南厅'之上,虽是在座人人都是见多了凶杀惨案之辈,但背上还是隐隐感到一抹阴凉。

韩锷淡淡道:"就请蓝老人当堂相验如何?"

周无涯见事已至此,只有一点头。

蓝老人就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尸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后,他却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原来他干杵作的家当虽已退隐,还是随身携带的。他在盒中翻出了一片干枯的说不出名目的树叶,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干叶一点,烧之成灰。那叶子燃时无色无嗅,然后他极小心地把才采来的血滴了一滴在那叶子烧成的灰上。

然后,只觉一抹混了血味的异香就在这'有南厅'上升起,座中人人俱闻。他们也是行家,知道这'贝叶验毒'之术。蓝老人叹了口气:"不错,尸体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儿媚'。如不是他毒发之后,立时遭兵刃割体,这人,就这要白死了,这毒也是再验它不出的。"周无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断定这毒不是人死后才下的吗?"蓝老人微微一笑:"这毒是非要生人饮下,化入血中,才有此异象的。"周无涯就沉吟不语。

韩锷已开口道:"据小子所查,于自望当日在回官衙之前,确曾到过'滴香居',那日他所饮用的正是'捻儿茶'。用茶之后,从上轿到天津桥,恰恰刚好三刻工夫。"他一指于婕:"何况,就是我不说,众位想必也知:于大人于技击一道允称高手。以他之能,如何会毫无反抗之下就已遭刺?所以我说,这位于姑娘,确曾杀人,可她杀人之时,那于大人已是个死人。""所以,要论真正杀害于大人的,其实另有凶手!"此言一出,周无涯默然不语,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无涯才侧顾身边的吴槐、楚绍德与古超卓,犹疑问道:"三位大人怎么说?"那三人一时也默然不答。最后,古超卓道:"看来此狱另有隐情。即有韩兄质证,又有蓝老人验尸,我看这案还是要彻查的。"周无涯面色就微微一黑。

韩锷却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讥讽之意:"周大人怎么不问那日是谁请于大人在'滴香居'中饮的茶?"周无涯无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谁?"

韩锷淡淡道:"她只怕身份很是尊贵了,据小子所查,那日与于大人一同饮茶的,却是城南韦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还要彻查到底呢?"说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双眼逼视,意谓:我的活儿已干完了,你的应诺不可不兑。

古超卓似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结果,愣了下,极轻极轻地向韩锷点了点头。

 

 

第九章 斑骓只系垂杨岸

 

皇城之南的住宅皆颇壮丽,飞檐斗拱,文彩辉煌。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韩锷走近韦府前那条清洁整静的小街时,心里就想起小计说过的这一句话。

韦姓与杜姓在当时俱称旧族,就是高官仕族,想与之联姻,一向也是攀附为难的。由此一点已可见出这两姓在当时的人望之重。

在韩锷语意催逼之下,周无涯不得已,才叫人备轿,与吴槐、楚绍德、古超卓、韩锷、蓝老人、候健并带着于婕同到韦宅一拜韦府少夫人。他们不敢提她前来衙门质问,只此一点,就可以见出韦家在洛阳的声势之盛了。

周无涯到得韦府大门,遣人通报,先被人让入小花厅。

众人在小花厅上坐了有一时,均默默无语,各各在想自己的心事。韩锷却在想:那古超卓不象轻言寡诺之辈,他当日即曾有言,说只要自己代查出此案幕后,就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于婕一个还魂之机。他虽未明言,但韩锷也知刑场上一向花头甚多,大致猜得出他们全于婕一命的办法。

可他如果食言呢?他唇角忽然微现冷笑--有自己一剑在手,古超卓想不依诺而行,只怕也要三思。

一念及此,韩锷看了古超卓一眼,唇角笑容颇为冷峻。古超卓却凑近他,低声道:"韩兄放心。"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这韦府花厅被装饰得颇为富丽。外面春虽料峭,可厅中已陈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催生的鲜花了。一支栀子淡白微素,香飘一室。厅内簟展龙纹、钩悬冰绡、纱隔户宇、砖铺锦罽,当真清贵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韩锷也觉心神一松,脑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终于可以见到方柠了,那他千思万想的方柠。

方柠据余姑姑所言,已碰到极大难题,不知她的难处却是什么?而自己--帮不帮得上手?

他心头沉思,不觉已等了好半时,可主人还未出来。周无涯几人却没什么不奈之色。又过了好半晌,才听屏风后步履微微,正有人缓步而出。听那声音,就知是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声响悄悄,几不可闻。韩锷一惊:好功夫!

然后,只见屏风后先转出三个侍女,一衣轻绯,一衣浅绿,一著榴红,人人俱是肤凝鹅脂,颈弯优柔,光这侍女已称佳丽,韦氏一门,果称富贵。

然后环佩叮咚,古超卓等一抬眼,才见正主儿缓步而出。韩锷本是背立,先只见到那几个官儿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韩锷心头也奇,知道这几个官儿该不是没见过世面之辈,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是何丽色,又是何人物,出身豪门,却杀人于无形,下得如此这般狠手。

他缓缓回头,不知怎么,没回头时就已觉出不妥,却又不知不妥在哪里。然后他抬眼一望,只见来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妇装扮,眉弯目灼,灿丽幽冷。他心中如受重击,不相信似的几忍不住要抬手要擦擦自己的眼睛。他闭了下眼,这一闭甚或不愿再睁,却也觉出那女子目光正自望向自己。然后那熟悉已极、在他心中已回响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声音柔嫩地道:"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韦府杜氏,杜方柠。"不会--不会--怎么会这样?韩锷只觉自己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他千寻万找费了好大力查清个秘案只为要寻的那个女子却正是本案的那个--凶手?

而她已是韦府的少夫人。不,她不会,她是一个多么清丽单纯,天真可喜的女孩儿呀,她不会!

但,他心中已知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让自己进洛阳城!怪不得那夜轮回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装扮!三年来种种疑惑至此才算烟消云散,只是再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然后,他心里才讥刺般地想起余姑姑的话,他也是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也怪不得于婕曾那么哀凉地看着自己,说:"--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如总无情啊!这话我不该说--但到时你就会知道了。方柠虽好,只怕却非、--却非是韩兄佳偶。"--他一时只觉这是命运开给他的一个残酷的玩笑。耳中只听方柠道:"诸位大人找小女子不知有何贵干?"韩锷终于重睁开眼,只见方柠--不、杜方柠正一双妙目深深地盯着自己,眼中如有哀伤、如有啼笑、如有讥刺、如有……幽怨。他只觉喉头发干,万没想到千思万盼的重会居然会是如此一面。他答应过于婕,要全她一命,可全她一命代查的案居然将自己千思万念要找的人却牵连入案中。她甚或为此已犯死罪。他回头一看,只见被押在一边的于婕正满目哀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丝抱愧。韩锷至此才觉查:原来这是一个套,而他一直懵懂不觉,是他自己,以为在查案,却如此这般被算计进了这个精密的套中!

此时却让他如何自处?--他又该如何才救得了他绝对不能伤损的方柠?

只听周无涯干咳了两声,半晌才吭出声来:"韦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临'滴香居'?"杜方柠点点头,淡淡道:"怎么?"

她的眼一扫周无涯,又向韩锷望来。韩锷心神大乱。

周无涯叹道:"当日,韦夫人是否曾与洛阳尹于自望一见?"他这一句句问话似都割进韩锷心底。

杜方柠神色微变:"不错,我曾与他相见。"

周无涯喟然一叹,道:"剩下的,韦夫人可有什么要说?"mpanel(1);

杜方柠望向韩锷,面上神色却瞬间万变,半晌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这么说你们已查清了,那我……"她要开口了,她马上就要自承以一杯掺了'眼儿媚'的捻儿茶毒杀了一个当朝五品大员。

韩锷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只想,只想立即拉了她将她带走。他不能,不能如此辛苦最终却将自己千寻万找的人这般送入绝境。这时,一边一直没出声的于婕却一直盯着他,这时忽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大笑道:"你们这此笨蛋,那毒就是我下的,那日我也曾到'滴香居',哈哈,哈哈,如无此毒,又怎么轻易割了那千杀万剐的于自望的头?"候健也当即跃起,怕她伤及在座之人。那于婕却是跃向桌边,伸手拿起桌上一把并州小刀,将之倒转,轻轻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

众人大惊,万没想到她这时会忽然认罪自戳!韩锷一惊,心下一惨,已不由向于婕跃去。于婕却也有意无意向韩锷身上倒来,口里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公子,你欠我一个情……"她语音中如有轻笑。韩锷人犹在怔愕,于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苍天呀,苍天,我于婕此生不甘呀!"然后她身子一软,已轻轻软倒在韩锷怀里,血从她胸口渗出,滴在了韩锷疾疾抱来的袍袖之上。只见她面上一惨,轻轻道:"韩公子,我于婕纵千揉万劫,也无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请韩公子念我此日之情,能一了我于婕一个小女子未竟之仇。"然后她头一仰,双目空睁,喉中连连倒气。蓝老人已抢近身来,他身为杵作,本通医术。但他急救了一会,面色一惨,叹道:"不行了。"众人也都未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方柠也一时错愕,然后脸上升起一抹古怪之意。只见韩锷傻傻地还在抱着于婕的尸体,她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自戳?

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他想起于婕最后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泪下--她居然为了自己当意的女子舍弃生机,可能只为,自己也是她此生最当意的人。

可这却叫自己、情何以堪?

韩锷忽仰天悲笑了三声,冲周无涯四人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没料到会是如此……如此……"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黯然道:"于姑娘贵体,在下就先携走了。"说完,他抱着于婕的尸身,耸身就退。候健犹要相阻,囚徒就算已死,也断不能容他把尸身就这么带走。韩锷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拨出了背后之剑,一剑就击在了候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振,响彻花厅。候健身形一沮。然后韩锷长笑一声,人已长身而去。

杜方柠却在他背后似喟似叹地轻轻低吟了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她此句中隐有深意,隐有悲痛。这一场生,这生中的相会,为什么总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这是一句义山诗。这场人生,这些际会,这些相遇,总不过--来是空言去绝踪啊!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李商隐《无题》的原文原是这样。

月斜五更时,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抚了已呆了的于小计,把他送回客栈,一个人又重新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他轻轻翻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心机,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他找到后园,轻轻翻入。后园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层之上却点了一盏华灯。

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娇弱轻俏,该就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那么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该不只为彼此的借诗自况吧?韩锷想,也真正想说的怕却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她怕是约他前来一会吧?--洛阳城中千门万户,早起的该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还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楼下,抬首上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无移,就这么望下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