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股香气存在,傅红雪一定会以为刚刚又是午夜梦回的幻境。

  夕阳的余晖穿过已破了的窗子,停留在傅红雪的脸上,此刻他已不再有悲痛,也不再有激动了,他的脸又恢复了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他的头已低下,仿佛在看着刚刚她站立的地方,又仿佛在沉思。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叶开也在沉思。

  他的人虽然已回到了万马堂,却是在屋顶上沉思。

  四

  叶开就坐在傅红雪的屋顶上,就坐在被一枪刺破的屋瓦旁,他双眼注视着破洞,房内的一切也尽在叶开的眼底。

  被枪刺在地上的慕容明珠,此刻已不见了,房内也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曾有过打斗的痕迹,除了屋顶上的这个破洞。

  慕容明珠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叶开移走的?

  如果是叶开,他为什么要移走尸体?

  如果不是,那么又是谁?

  这些问题,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他离开了迎宾处,就直接回到房里,他当然也看见房里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慕容明珠的尸体已不见了。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躺在床上,一躺下,就看见了叶开的一双眼。

  叶开从破洞中看见傅红雪进来,看见他躺下,也看见傅红雪看见他,但是傅红雪却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叶开实在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不是人?”

  叶开不知何时已下了屋顶,而从门口走进,他就站在床前盯着傅红雪。

  “你是不是狗?”傅红雪不答反问,也只有傅红雪才会用这样的句子来作回答。

  “你房里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尸体忽然不见了,你一点也不惊讶?”叶开说。

  “只有狗才会对尸体有兴趣。”傅红雪淡淡他说:“我就算不是人,也不可能会是狗吧?”

  “你看见我在屋顶上,就知道我一定知道慕容明珠的尸体到了什么地方去?”叶开找了张椅子坐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我明知道你会告诉我,为什么还要问呢?”傅红雪说。“如果我忽然间不想告诉你呢?”叶开说。

  “那么我问了也是白问。”傅红雪忽然笑了:“那么你就不是叶开。”

  听见这句话,叶开也笑了:“看来你很了解我。”

  “彼此。”

  叶开又笑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打开壶益,对着嘴灌了一口,酒香立即溢满了房间。

  “我离开萧别离后,忽然想起有件事要问你,就朝你的房间走来,在还没有到你的房间时,我听见了房内传出了一种不可能是你会弄的声音。”叶开说:“那是一种泼水的声音,所以我立即上了屋顶,一上屋顶就发现那个破洞,我从那个破洞里看见公孙断在搬动慕容明珠的尸体。”

  “公孙断?”傅红雪微愣。

  “是的。”叶开说:“公孙断一出房门,我当然跟了上去,但是在半路上,却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走进马芳铃的房间。”

  “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女人是谁?”傅红雪说。

  “本来是猜不到,可是等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就知道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了。”

  “哦?”傅红雪说:“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马芳铃不死,白依伶就无法出现。”叶开说。

  傅红雪看着叶开,在等他的解释。

  “死人虽然复活了,但活着的人的青春,却不可能永远停留。”叶开说:

  “十年前万马堂的人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活着,经过了十年,岁月多少会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傅红雪同意地点点头。

  “但是这次马空群他们的样子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老的样子都没有。”叶开说:“事情要和十年前一样,马芳铃就必须死,但是他们虽然会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方法复活,却无法令岁月痕迹消失。”

  “所以马芳铃就必须死。”傅红雪说:“所以才会有白依伶。”

  “应该是这样。”叶开又喝了一口酒:“你和那个白依伶的对话,我不但听见了,也看见你背着她拔下自己的头发丢在地上,然后捡起,说可能是凶手遗留下来的。”

  ——原来那根由石板缝中捡起的灰白头发,是傅红雪自己拔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么做的用意,我想你一定知道。”傅红雪笑着说。

  “你一看房间已被收拾得那么干净,当然知道不可能会再有任何线索留下来,所以你就替凶手制造一点线索。”叶开说:“你当然知道这个线索一定会传到凶手的耳朵里,那么凶手一定会心虚地想来掩灭线索,或者是杀了你。”

  叶开笑了笑,又说:“只要他一动,你就能抓住他的尾巴。”

  “只要那个凶手有你这么聪明,我的那根头发就白白牺牲了。”傅红雪叹了口气。

  “你放心,就算他有那么聪明,也一定会动的。”叶开说:“因为他不能冒险。”

  傅红雪想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呢?后来我在走廊上遇见的事,你有没有看见?”

  “我和你一样,只听见声音。”叶开说:“在我躲的地方,只能看见走廊上的情形,而无法看见迎宾处的里面。”

  傅红雪又陷入沉思。

  叶开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说:“人死都可以复活,声音当然也会有相似的。”

  “那是她的声音。”傅红雪说:“我敢保证,那是她的声音。”

  “就算是她好了,你又能怎么样呢?”叶开说:“她不想和你见面,一定有她的苦衷在,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谁说我在折磨自己?”傅红雪的脸上虽然很平静,内心却已在滴血了。

  叶开当然知道他内心的感受,可是又能如何?

  感情的事,不是第三者能帮助的,更何况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五

  相交十年,没有别人比他更了解傅红雪的感情,他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个很冷漠、孤傲的人,其实情感比谁都痴,都热情,比谁都渴望爱情。

  从小被训练成一个复仇的工具,长久下来,他已在自己的心深处筑了一道墙,自己的情感固然无法挣脱出,别人的情感也根本进不去。

  所以他就越冷漠、越孤傲,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是空虚,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时常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到天明。

  他也很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最近他常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翠浓那么残忍,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翠浓的,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本就是人类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

  万道彩霞,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床上的傅红雪照成了光暗两面。

  看着他,叶开的眼中又浮出了一抹痛楚,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应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本来也许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人,但由于上一代的自私、仇恨的错误,他变成了一个代人复仇的工具。

  虽然后来叶开说出了这个秘密,但不幸已留在了傅红雪的身上,任叶开再怎么补偿,也无法挽回..

  一口酒,一半从喉咙流入,一半从嘴角溢出,叶开用衣袖抹了抹嘴,才再开口,说的却已和走廊的事无关了。

  “公孙断本应该是一个脾气暴躁、刚烈的人,可是这次的公孙断却不一样。”叶开说:“你有没有感觉到?”

  傅红雪在听。

  “慕容明珠死在你房里,他不但没有张扬,反而悄悄地将尸体移走,把房间打扫干净。”叶开说:“还有早上马空群质问你时,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后来逼你出去要动手时,公孙断也没出来。”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接着又说:“这种种的反常行为,你可了解到什么?”

  “我在听。”傅红雪说。

  “今日的万马堂绝不是那么单纯的只为了要杀我们。”叶开说:“万马堂重现江湖,一定是有着一个更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