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当然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许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我不一样。”张福已经有点发急:“我有要紧的事。”

  “我只问你,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王老先生依旧很慈祥地问。

  “是。”张福心里虽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强辩。“刚才我有没有叫你坐下来陪我喝杯酒?”王老先生又问。

  “有。”

  “你有没有坐下来?”

  “没有。”

  “你有没有陪我喝一杯?”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的,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

  “我记得。”

  “那么你当然应该记得,违背我命令的人应该怎么办?”

  说过了这句话,王老先生再也不去看那张诚实而丑陋的脸了,就好像这屋子里已经不再有张福这么一个人存在。

  张福的脸已经变成了像是张白纸,紧握的双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来就好像恨不得一拳往王老先生的鼻子打过去。

  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

  他不敢并不是因为他怕死,他不敢只因为四年前他已经娶了妻子,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

  一个又白又胖又可爱的儿子,昨天早上才刚刚学会叫“爸爸”。

  二

  晚年得子的张福,额上已沁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冷汗,他用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锋薄而利,轻轻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脏。

  如果是四年前,他一定会用这把刀往王老先生的心口上刺过去,不管成败他都会试一试的。

  可是现在他不敢,连想都不敢想。

  ——可爱的儿子,可爱的笑容,叫起“爸爸”来笑的多么可爱。

  张福忽然一刀刺出,刺入自己的心脏,他倒下去的时候,眼前仿佛忽然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子在成长,长成为一个健康强壮的少年。

  他仿佛看见他那虽然不太美丽,但却非常温柔的妻子正为他们的儿子挑选新娘。

  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幻像,可是他偏偏又相信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他相信“公正”的王老先生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相信他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王老先生依旧很慈祥地喝着水晶杯中的葡萄酒,他连看都没去看他这个忠心的属下,直到张福刀口中的鲜血开始凝结时,他才轻轻地叫了声:

  “吴天。”

  过了半晌门口才有人回应:“吴天在。”

  他回答得虽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门虽然开着,可是他的人并没有进来。

  因为他不是张福。

  他和张福是绝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王老先生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王老先生还没有下令要他进去,他就绝对不会走进这屋子的门。

  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张福,看来也没有张福聪明,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张福那么忠诚热心,可是他自己相信他一定会比张福活得长些。

  吴天今年四十七岁,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连一点名气也没有,因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上的虚名,他一直认为“名气”能带给人的只是困扰和麻烦。

  ——这一点他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

  他不喝酒,不赌钱,吃的非常简单,穿的非常简朴,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钱庄中都已经存了五十万两以上的存款。

  他至今还是独身,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一个人每天都要吃鸡蛋,也不必在家里盖个鸡棚子。

  ——这一点他的看法不知是否正确呢?

  他静静地站在门外,直到王老先生下令之后,吴天才走进这水晶屋子,走得并不太快,可是也绝对不能算太慢。

  看着吴天走进,王老先生眼中忍不住地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的脸孔看起来就更加慈祥了。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的一个部下都不能不满意。

  吴天当然会看见地上的张福,但是他却不提也没有故意装作没看见,王老先生当然更不会提了。

  王老先生只问吴天。

  “你知不知道叶开已到了拉萨?”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吴天绝不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绝不会知道。

  在王老先生这种人的面前,即不能显得太笨,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聪明的人绝对会被聪明误,这是千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人手都调回这里来?”王老先生问。“不应该。”

  “为什么?”

  “因为叶开还不知道‘猴园’的秘密。”吴天回答:“他到拉萨来,说不定只不过是来观光而已,也说不定只是对‘猴园’的好奇而已,如果我们这么样做,无疑就是当面告诉他‘猴园’有秘密在。”

  王老先生又在微笑:“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了。”

  “我不知道。”吴天说:“我想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王老先生笑得真愉快:“看来你虽然比张福聪明得多,却还算不是太聪明。”

  这一点吴天当然完全同意,他这一生从来就不想做个聪明的人——至少在十三岁以后就没有再想过。

  “叶开突然来到拉萨,为的就是要查明“猴园’是否和万马堂有什么关连?”王老先生说:“他当然一定是从苏明明口中得知白依伶这十年来是住在‘猴园’里。”

  吴天在听。

  “白依伶长得那么像马芳铃,万马堂的人十年前明明都已死了,为何十年后又都活生生地出现?”王老先生说:“这些问题叶开当然急着想知道答案,所以只要和这事有一点牵连,叶开就一定会追查。”

  “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如愿。”吴天说。

  “是的。”王老先生说:“可是我们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叶开早晚我们都必须除去他的。”

  “我们要除去他,就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吴天说。

  “是的。”王老先生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另外制造陷阱来捉这只狡猾的孤狸。”

  王老先生凝视着杯中闪动的光芒,过了很久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等笑完了之后,他才问吴天。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不知道。”

  “我刚刚突然想到,如果将叶开变成一只猴子,那不知会是只什么样的猴子?”

  “不管在他是人的时候,是多么的聪明狡猾,我相信他变成猴子后,一定是只乖猴子。”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猴子呢?

  王老先生又笑了,这次他当然还是等笑容消失后,才再问吴天。

  “你知不知道‘六号’、‘二十六号’,这些天在哪里?”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