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古龙《边城浪子》

《边城浪子》楔子红雪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龛前,黑色的蒲团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没有人能看得见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祗,也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脸。

  她脸上蒙着黑纱,黑色的长袍乌云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双干瘪、苍老、鬼爪般的手。

  她双手合十,喃喃低诵,但却不是在祈求上苍赐予多福,而是在诅咒。

  诅咒着上苍,诅咒着世人,诅咒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

  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特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阳黯淡,风在呼啸。

  她忽然站起来,撕开了神龛前的黑幔,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铁匣。

  难道这铁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祗?她用力握着,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开了这铁匣。

  铁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堆赤红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这是雪,红雪!”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头。

  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撮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

  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

  黑衣少年垂着头,道:“我……”

  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风在呼啸。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溶为一体。

  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溶为一体。

  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第一回 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

  因为他不配。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

  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

  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

  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

  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这荒原中惟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