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留恋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他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个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边,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