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白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糊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白堂主?”

  赵大方耸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活,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了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这:“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边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