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既然要杀了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了你。”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种可耻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嗄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虽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

  等。”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这里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其实你很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

  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了!”

  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的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第四十一回 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也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

  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

  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她从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爱的。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现出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可怕的人。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红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兔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