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微笑道:“他们的确是的,但我却不是。”

  白健的脸又发青,道:“你……你……”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了睑,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

  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泥土还是湿的。

  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已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过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惟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第四十二回 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

  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阴,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痹疼麻木,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

  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

  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

  这结果是谁造成的?

  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

  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

  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还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有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做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请,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