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格格”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都不服我?”

  南宫青—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部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对没有任何人!

  第四十四回 丁氏双雄

  秋,秋风肃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惟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做了个打劫的强盗。

  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爷,叫……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趁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万马堂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黯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万马堂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