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又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话也藏不住了。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巳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晌,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两个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都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瞟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二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对,很对——只不过张三说的话也不很错。我们大劫余生,一口气还没有缓过来,能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三忽又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船的构造,都是差不多,只不过这条船大些,所以,正舱的船舱一共有八间。”

胡铁花道:“不错。”

张三道:“现在,金姑娘住了一间,英老头和白小子住了一间,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间。”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又开始在说废话了。”

张三道:“这绝不是废话……既然有八间舱房,原随云就应该让我们住得舒服些才是,为什么要将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

胡铁花道:“也许……他知道我们这三个臭皮匠是分不开的。”

张三道:“可是……”

胡铁花打断了他的话,抢着又道:“这也可以证明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他若将我们分开,下手岂非就容易了……你难道已忘了丁枫对付我们的法子?”

这次张三等他说完了,才慢慢的问道:“可是,剩下的那五间给谁住呢?”

胡铁花道:“当然是他自己。”

张三道:“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总不能住五间屋子。”

胡铁花道:“另外四间也许是空的。”

张三道:“绝不会是空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不会是空的?我们没有来的时候,这三间岂非也是空的。”

张三道:“这三间也许是,那四间却绝不是。”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我刚才已留意过,那四间舱房的门都是从里面拴住的。”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住又怎么样?屋子本就是给人住的,有什么好奇怪?”

张三道:“可是那四个舱房里住的人,一直都没有露面,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也许……那里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几条大色狼上船来了,自然要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张三道:“原随云既然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藏着女人?”

胡铁花笑道:“君子又怎样?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样要喝酒,要女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张三也笑了,笑骂道:“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君子了,是不是?”

胡铁花笑道:“胡先生正不折不扣的是个大大的君子,老臭虫也是个……”

他转过头,才发现楚留香已睡着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也许只有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为楚留香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只不过他比胡铁花更能克制自己——但克制得越厉害,痛苦是否也就越深呢?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我的确累了,而且有点醉了,我应该赶快睡着才是。”

痛苦的是,越想赶快睡着的人,往往越睡不着。

张三也睡了,而且已开始打鼾。

胡铁花悄悄爬起来,摸着酒瓶,本想将张三弄醒,陪他喝几杯。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