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轻得就仿佛是鬼魂。

如此深夜,还有谁在走动?难道也是个和胡铁花同样寂寞,同样睡不着的人?却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铁花同样想喝酒。

喝酒正和赌钱一样,人越多越好,有时甚至连陌生人都无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变成了朋友。

“不管他是谁,先找他来陪我喝两杯再说。”

胡铁花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阔天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张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这条船上真藏着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想到这里,胡铁花立刻开了门,一闪身,鱼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没有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对面一排四间舱房,果然有人住,门缝下还有灯光漏出。

胡铁花真恨不得撞开门瞧瞧,躲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但里面住的若真是原随云的姬妾,那笑话可真闹大了。

胡铁花伸出手,又缩回。

他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向甲板上走过去的。

他也跟了过去。

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的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

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胡铁花悄悄的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

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

她在哭。

这豪气如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的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我的事,你管不着,走开些。”

胡铁花的脚就好像钉在甲板上了,动也没有动。

金灵芝跺脚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金灵芝道:“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胡铁花瞧了瞧还在手里的酒樽,道:“就算没什么好聊的,喝杯酒总是可以吧?”

金灵芝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突然回头,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风露也更重了。

胡铁花却觉得温暖了起来,虽然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樽酒,已很快的喝了下去。

胡铁花这才开口,道:“还有没有意思再喝?”

金灵芝目光遥注着远方,慢慢道:“你去找来,我就喝。”

胡铁花找酒的本事,比猫找老鼠还大。

这次他找来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时候,金灵芝的眼波已朦胧,朦胧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动。

金灵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对别人说。”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什么事?说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道:“我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别人也都认为我很快乐,是么?”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我要别人永远认为我很快乐,你明白么?”

胡铁花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过是在看星星,根本没有流泪。”

金灵芝扭转头,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别人都认为我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呢?”

金灵芝道:“你……你也不快乐?”

胡铁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缓缓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金灵芝猝然回头,凝注着他。

她的眼波更朦胧,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胡铁花这个人。

胡铁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发现她是女人。

很美丽的女人。

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金灵芝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却扶住了胡铁花的手。

现在,连星光似也渐渐朦胧。

朦胧的星光,朦胧的人影。

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轻轻的呼吸,温柔的呼吸。

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金灵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胡铁花道:“我也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的提起个酒瓶,慢慢的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金灵芝柔声道:“我知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当酒鬼的。”

胡铁花凝注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虫自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灵芝道:“什么事?”

胡铁花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会变得这么温柔。”

金灵芝咬着嘴唇,嫣然道:“他一定总认为我是个母老虎,其实……”

她忽然又轻轻的叹了口气,幽幽的接着说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意作母老虎的。”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手,只轻轻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掌,“啵”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入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艄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