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没有舌头。

“婴,婴!别怕!”她安慰着同伴,指点她朝着顶上看去,“没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没事的,你别怕。”

婴已经不再挣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脚跳走,任凭她拉扯着。

用那只独眼静静地盯着她,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婴?婴?”她终于被那滴泪水吓住了,不再拉着她,“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松开手的刹那,婴陡然委顿了。宽大的法衣飘落在地上,里面那个独眼独脚的女子骤然萎缩,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神澈惊慌地问,却看到婴的目光穿过了她的肩头,直射向背后那个被金索钉住的人——满眼的悲哀,隐隐愤怒。不知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种目光,心里便是一跳,仿佛看到地底有什么火焰在升腾,就要脱出控制。

“昀息大人,婴她、她怎么了?”她顺着婴的眼光看过去,连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吓了一大跳,震惊的脱口:“什么?怎么会!”

“你吸干了她所有的灵气,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着法衣下逐渐萎缩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沉婴,你当年自沉湖中,不是发誓要渡尽湖中恶灵么?这多么无趣的事啊!——还不如把多年的修为一并给阿澈得了。”

神澈惊得脸色惨白,手一软,瘫坐在地上,一时间说不出话。

身体里果然有奇异的气流在浮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快愉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个曼珠沙华的符咒鲜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瓣一瓣舒展开来,覆满了整个手掌,原本晶莹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只刚从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着自己身上那只邪异的血手,她终于叫出声音来,拼命甩着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这样!我要婴活过来…我要婴活过来!”

“孩子话。”被钉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来,眼神隐隐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现在获得了什么吗?这是多少人梦想的至高无上力量,足可让你凌驾于苍生之上。而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还不谢我?”

“我不要!”神澈抱着蜷成一团的婴,感觉她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下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只顾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什么力量!我宁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求求你让婴活过来…求求你别让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触,婴的身体便起了一阵颤栗,那只独眼里露出了愤怒憎恨的表情——“滚!”用尽全力,她推开了她,说出一个字来。

多年来水底孤寂的相伴,婴一直平静如止水,从未看过她有丝毫喜怒——可现在这一刹那,那个只有半张脸的孩童眼里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种恶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随着某一个契机的到来汹涌而出。

婴、婴她…恨极了自己吧?

神澈放开同伴,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头看着祭司,急切而慌张,把那只血红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还给婴,让她活过来,求你了!”

“我就是想让她死。我憎恶一切比我强的人。”昀息望着那个急得脸色苍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种恶毒的语气,缓缓开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杀她——她一开始就防着我,因为她看出我心底有‘恶’。但只有对你,她才无所防备。”

那样的话,在幽闭的深蓝色水底听来,一句一句有如飞掷的利剑。剑剑穿心。

她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残酷的话。

神澈呆住了,仰头望着昀息,眼神瞬息万变。从震惊、不信,悲哀,渐渐变成极端的愤怒,那只血红色的手缓缓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长剑。

“你骗我。”她哽咽道,想哭却不知为何反而哭不出来。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骗你骗谁呢?小叶子比你强太多了,当年把你废掉是正确的啊。”

他慢慢说着,细心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几句话之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逐渐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说,你实在是个——”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爆发的哭声打断了。

“你骗我!你骗我!”仿佛压抑到了极处,神澈终于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剑,想让面前吐出恶言的嘴永远的闭上,“坏!不许再说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远不知道,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骇人。

在拔剑而起的刹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剑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间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钉在了红莲幽狱的顶上。琉璃般的牢顶有无数裂痕延展开来,如一朵曼珠沙华的绽放——那一剑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狱的结界!

神澈的愤怒表情,也凝结在那一剑之后。

杀人了?她、她杀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跄着后退,恐惧地抬起眼睛看着顶上的那个白衣男子。她眼里的那种澄澈表情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惊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剑的力量是可怕的。无穷无尽的血从那个不死的祭司心口里流出来,昀息的脸色迅速变成了死灰。然而,他却看着她,微笑起来。

他那样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没有人可以终结——在水底见到沉婴的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遇到这样一种比他更强的力量!就如风涯师傅最终死于大光明宫霍恩手下一样,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这样的一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必为此介怀。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来,指尖滴着血,一贯阴枭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阿澈,你已经长大了。记住,永远不要在相信别人的基础上去做事…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后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和后悔,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终于触及了她的脸,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里只有混乱,脑海一片空白——婴要死了…而她杀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以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呢?还不如死了吧。

“胡说!再也不用怕什么了,你会成为最强者!”在她的那个念头刚泛起的时候,仿佛了然于胸,昀息随即厉叱了一声。缓缓抚摩孩子的脸颊,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怜爱,望着那双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叹息般地低语,“你知道么?你和沙曼华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叶子…是个红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这个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却很难…

“沙曼华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迟早要长大…而我很高兴,是我教给你这一课。”

昀息的手指在她颊边轻轻抚动,声音却渐渐衰弱。他是多么的爱这双澄澈纯粹的眼睛,但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亲手把小小的白仙女,变成了红色的小妖精。

——一如当年的小叶子。

竭尽了最后一点将要涣散的力量,昀息用带着血的手,一寸寸将她颊边那个记号抹去,顺便一并抹去了她的这一段记忆——自此后,她身上再也没有属于任何人的烙印,她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

她赐与了他死亡和平静,那么他就还给她力量和自由。

血渐渐流满了这个密室,神澈感觉仿佛地上有炽热的火灼烤着她的心肺,恍惚剧痛。

然而,委顿在地的婴却忽然动了起来。她脸上浮出一种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挣扎着俯下身、将脸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开始啜饮着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开始涣散的神智微微一惊,想抬手,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怎么…怎么还活着?失去了所有修为,这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难道是…魇魔复苏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来结束了自己那一场无涯的生。然而,他却没有考虑过,用了这样的手段,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他放出了一个水底压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却撒手而去。

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流出,流满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头看到血泊中不停吸着血来恢复生机的女童,昀息眼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婴在水下自闭了那么多年,辛辛苦苦克制着内心魔性的蔓延,而现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为,她体内蛰伏的魇魔又将会如何?

魇魔要复苏了!沉婴的意志一旦崩溃,她体内的魔就要复苏了!

连他那样的人,心里都掠过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彻底消散前,用尽了剩下的力气,猛然拔出了贯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向那个正在饮血的女童。干脆,就让这个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远长眠在不见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声响,剑一拔出,囚室的顶,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无数的恶灵随着水流汹涌而入,充斥了整个空间。

“快走…快走。”他扔掉剑,一把将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却委顿在血海中。

抬头望着顶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觉自己在这样模糊的光中逐渐的融化,变成一只苍白的水泡,向着日光缓缓上升…又在做梦了么?

百年的生命漫长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长歌疾行,与背叛、死亡、黑色为伍。只有在梦里,他才一次次反复地梦见自己不由自主地朝着光亮漂过去。

那是他从来不曾承认的、天性中对于光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