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觉周围的黑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清浅,明亮,渐渐从墨蓝变成深蓝,从深蓝变成浅蓝。光笼罩了下来,照到了泡沫上——

终于,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间,在水面上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刹那,血泊里却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霍然抬起了头,只在地面上一撑,就迎着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机离开。

然而红莲幽狱的坍塌只出现了一瞬,依靠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个密闭的水下幽狱有着可怕的灵力,可以在受到损伤时迅速自我修复。

沉婴刚刚从密室顶上的裂口里探出头,红莲幽狱已然复原。

恶灵汹涌扑来,而沉婴小小的身子被凝结在中间,只有拼命对着逃离的神澈挥手,脸扭曲着,眼里神色交织着愤怒和绝望,分外的诡异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水底,嘶哑破碎,几不似人声。

逃离幽狱后正随着潜流往水底缝隙里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头望去——那,是婴的声音!是十年来婴第一次对她开口呼救!

她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为了补救片刻前对婴的伤害,神澈在生死关头上毫不犹豫地回过身,奋力去拉那只拼命挥舞的苍白小手。用尽所有力气奋力一拉,终于将婴从幽狱里拉出!因为那个不顾一切的动作,神澈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神智开始模糊起来。

“呵…你真好心啊。”顺着惯性,沉婴身体在水中漂出,回头看着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惊,仿佛有闪电掠过空白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那种笑容,根本不像是婴的!

如此的恶毒诡异,带着森冷的邪气和杀戮欲望,仿佛是地狱里逃离的恶魔。

“可惜,你的婴,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刹那,已然死去了。”那个有着恶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动,反过来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谢谢你啊…我被沉婴关在她身体里已经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脱?”

“你、你是…谁?”恍然想起了教中一个遥远的传说,神澈心里一阵恍惚,想惊呼,却因为身体和神智的双重衰竭而无法出声,渐渐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后颈,轻轻地笑:“你,听说过魇魔么?”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句问话。

然后,喀嚓一声响,那只冰冷的手就这样插入了她颈后的脊椎。

四、墓

七月半的时候,灵鹫山下的墓地里,开出了大片火红色的花。

看坟的岩生坐在茅屋里喝完了每日那点小酒,正抱着竹筒呼噜地吸着水烟。忽然感觉外头一阵风过,无意侧头觑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里,忽然冒出了那样红色烈焰般的花朵!

虽然在这里的义庄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这种妖异的花大片开放时,他依然还会感到彻骨的凉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狱里透出的烈火!

看来,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愤怒无比吧?

岩生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热力。他在这山下墓地里呆了几十年,隐隐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教中之所以把灵鹫山脚下的这片地捐出来当了义庄,并不是为了让贫苦人死后得一个葬身之所——而只是为了聚集更多的魂魄。

当年拜月教祖师选择此处为开山立教之处,就因为灵鹫山是一座极阴的山。

传说中山顶有那个红莲盛开的圣湖,聚集了天下至阴的恶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脉却来自万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黄泉幽冥的阴气,最后倒流汇聚到山顶——为了保持圣湖的至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里,就需要无数的普通魂魄来垫底。

于是上百年来,拜月教在山脚下开辟出了一望无际的义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体。

苗疆瘴疠之地,百姓多病,多贫苦,人的寿命往往很短。那些没有钱安葬的贫苦人死后,也往往被亲友送到此处,由拜月教负责一切后事。

岩生看过那些尸体是被怎么处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怜的灵魂永远抵达不了彼岸,只能挣扎着在地底愤怒呼啸——唯一的发泄时机,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节。

那些一夜之间从墓的间隙里怒放出来的火红花朵,就是地狱里蔓延来的烈焰啊…

岩生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提了一盏风灯,照例往墓地里巡视了一圈——灵鹫山下的这片墓地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规模庞大得惊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绕着山脚走一圈,足足要花上两三日的时间。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上都有一个守墓人。

他看守着这东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上的看守者,则是缥碧姑娘。

趁着天还没黑,岩生开始了当天的例行巡视,不过不一样的是今日他手里多了一包东西——那纸包被撕开了一个角,洒下了细细的一条线,那是金黄色的粉末,不知什么成分,闻上去气味浓烈异常。

那是山上月宫里给配好的药。据说是用雄黄混了鹿血,放在丹炉里用纯阳之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刚至阳的药,专门用来压制地底下灵鹫山脚下那些不安分的阴灵。而至于圣湖中的恶灵,则这些远远不够,需要每年献上血祭来安抚。

作孽啊…岩生摇着头往前走去,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地一路洒着药,不敢漏了一处。

他在苍黄潮湿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时地扫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红花。

“嘎!”浓烈的雄黄粉中,蓦然腾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黑影从红花中窜出,落到了坟头上,抖了抖羽毛,继续扯着脖子嘎嘎地叫,声音尖利——却是一只乌鸦。

“…”岩生定睛看了,长长吐出一口气,“牙牙,你吓死我了。”

“嘎!嘎!”那只莽撞的乌鸦被腾起的雄黄粉罩住了,站在坟头连连打喷嚏,不停地扇动翅膀扑着空气,乌溜溜的眼睛左右顾盼,忽地扑啦飞上了岩生的肩头,亲热地凑过喙子去,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表示问候。

“牙牙,干吗?扶南呢?”岩生惊魂方定,捡起了那包被仓惶扔出去的雄黄粉,继续一座座坟头洒过去。一边洒,一边和肩头这只乌鸦说话。

那只乌鸦扑扇了一下翅膀,转头朝着红花深处嘎了一声。

那里,墓地的尽头,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围簇拥着无数红色的曼珠沙华——奇怪的是那种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围三丈,便停止了生长,留出屋前的一块空地来,种着孤零零两棵桫椤树。

“在房子里么?难得见他不出来和缥碧练剑啊…”岩生看到那点灯光,心里安定了许多,摸了摸头,“噢,对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约他要避忌吧——怎么说也毕竟是教里出来的人,以前还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只叫做牙牙的乌鸦嘎嘎地应着,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不时地在岩生肩头蹦达,左顾右盼,飞出去又飞回。忽然间,它发出了一声反常的尖利叫声,爪子一下子收紧。

岩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头来,顺着乌鸦盯着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惊呼出来——

那座坟!那座新葬下去的坟,居然不知何时被挖开了!

坟丘上黄土翻起,宛如一个从顶部裂开的开花馒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破土而出。

岩生那一惊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规森严,如果他负责的坟地里出现了被盗,抑或是死灵逃逸的现象,追究下来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拨亮了风灯,战战兢兢走过去,照了照,却发现除了那个破洞、坟上没有任何其他工具挖刨的痕迹,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凌乱的脚印。他又提灯绕着那座新坟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脚印、是从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没有远处来到这座墓的脚印,只有从墓中走出的脚印。

“怎么、怎么会呢…才葬了两天,就尸变了?”脚印证明了这不是一起盗墓,岩生脸色却更加苍白了,结结巴巴地看着那座在暮色里张开大口的坟墓,忍不住走上一步,探头往那个破洞里看了看,然后再度惊叫了一声。

——尸体还在…那具被草席卷着粗粗安葬的尸体,还好端端地躺在黄土下!

那个简陋的黄土坟,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口,在暮色中狰狞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灯光照到了坟下死人已然开始腐烂的青白色脚踝——一阵让人遍体生寒的阴风从地底吹来,灯火剧烈地跳了一下,几乎熄灭。

死人还在。那么,那么…从墓中走出的,不是死灵?

岩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暮色已经很深了,夕阳挂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线光。

守墓人必须靠着风灯的光才能看清周围,忽然怔了一下——坟旁茂密的曼珠沙华被踩倒了几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红色的花都流出了浆,狼藉满地。花叶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纤细而凌乱,似乎是一个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绝对不会是死灵了。

那行脚印在坟旁似乎犹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华,然后就径自走了开去。直直地,走向墓地尽头那座竹舍。

“嘎!”那只乌鸦在坟上盘旋了几圈,此刻尖叫了一声,噗拉拉地沿着那一行脚印直飞出去,扑向主人的居所,穿过窗户直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