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来:“哦?不杀?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这两个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仿佛是最不愿提及的伤口被人猛然挖出——他恍然想起师傅最后坠入了水底幽狱时的眼神。

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弃,在最后的一刹,明明可以击毙他和天籁,师傅为何又收手了?

因为那一次的死里逃生,这么些年来,每一次念及,他都不自禁的颤抖,自幼以来对师傅的那种恨,已然烟消云散。到了今日,既然神澈都已经出来了,师傅自然应该也脱了困罢?

一念及此,不由脱口:“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嘻,你很挂念他么?”神澈笑了起来,却静默地抬起纤纤手指,指向黑夜上空,“他现在,应该到了那里——或者,”她掉转手指,指了指地下,“这里。”

死了?

那一瞬间,扶南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傅这样的人也会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呢?”不等他回过神,神澈再度发问。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如波光,隐隐透着妖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神澈显然是恼了,头蓦地一抬,目光如刀,“我从那个鬼地方一逃出来,首先就来找你!你…你却不愿意帮我?”

扶南凝视着灯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却慢慢凝重,一字一字开口:“阿澈,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没想对方忽然间如此发问。许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点头。

“你哪来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严肃,盯着她,“告诉我,你哪来的力量!”

神澈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瞬地站了起来,尖声:“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厉声,“告诉我,你为了逃出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哪里来的力量!”

厉叱声中止在闪电般的一剑中。

仿佛被彻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从袖中闪出,辟头便是一剑!

扶南在她眼里杀气闪现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点地面,瞬地飘退,同时闪电般地拔剑。然而虽然退得快,但迎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令他窒息——这、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煞气和怨气?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点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椤树上。

树上刚刚入睡的牙牙被惊起了,发出惊慌的叫声,扑簌簌绕着主人飞。

“去。”扶南挥手令那只乌鸦到另一棵树上安静呆着,回手轻抚咽喉,不断地喘息——那里,苍白的肌肤上已然冒出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着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样的一剑!明明剑芒尚未触及肌肤,可无形中仿佛有厉鬼在噬咬着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来!

“好身手。”神澈对着他笑,佝偻的身子轻巧地踩在檐角,眼睛里闪过意外的光,窃窃地笑着,“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剑术…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头笑,月光照着她手里的“长剑”。

——那哪里是剑,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实,你不帮我,我照样也能去找那个妖精算帐,”神澈嘴角浮出一丝笑,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有一丝轻快的恶毒,“我杀了昀息后,从圣湖里沿着水脉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隐隐有着彻骨的失望:“我,我以为既便是过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总还会帮我的。”

扶南站在桫椤树枝上,手中长剑缓缓下垂:“不,这不行。”

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在三年前被逐出月宫时,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绝不对任何教中之人拔剑,否则…”

这一次的停顿,长久得仿如一生,最后终于他说出来了:“否则,流光就会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许久许久,才在记忆里找到那个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时候的月宫里,还有另一个少年。比扶南年长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个少年沉默温和,醉心于术法,从不来找她玩耍,记得她沉入湖底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术法上有了相当的造诣。

“流光落到了那个妖精手里?”她有点明白了,却诧然,“那你怎么好好的?”

这样的一句诘问,让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几乎站不稳。

三年前那一夜后,为什么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为什么,他还好好的活着?

“我是个懦弱的人…”桫椤树的阴影投射在脸上,扶南的眼睛却在暗影里闪着光,喃喃自语,“我害怕痛苦,畏惧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师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后、然后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刚刚从南疆游荡回来,便和流光一起被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着,毫无预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竟然联手对两位少年发起了伏击!

原来,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们对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众寡悬殊的一战,两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术法的孩子竭尽全力地反击,然而面对着的,却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长老,以及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

最后…最后如何呢?他望着天空的明月,忽然断断续续地低声苦笑起来。

那一次被擒后,他和流光遭受了种种酷刑,那个红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为条件引诱他,让他反戈暗算师傅——十七岁的他畏惧死亡,最终在那样的条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却没有。

那一夜,他按照计划,前去引诱昀息踏入了陷阱,将下了龙血之毒的茶水递到他手中,看着师傅喝下去。他最后还亲身参与了十长老联手发动的袭击,亲眼看着那个红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恶狠狠地笑着,将祭司推下水底。

红莲幽狱轰然洞开,又瞬间关闭。

无数死灵在水下怒吼,兴奋地噬咬着一切坠入水中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幽暗水底关着的那个白衣女孩——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孩正惊喜地抬起头,注视着顶上洞开的牢狱之门,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来——然而在手指接触到圣湖水面时,他却惊怖于那些暴烈的恶灵,迟疑了…只是一瞬,随着昀息祭司的坠落,幽狱密室的门轰然关闭。

“我给了你机会,”那个红衣女童看着发呆的他,讥诮地对着他冷笑,“是你临阵退缩,可别怪我…真没用啊。”

那个黑夜里,所有的血腥和杀戮都过去后,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七岁的他颓然坐倒,看着染了师傅鲜血的双手,忽然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为心里的信条被践踏和粉碎,也为那些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他的人。

曾经心高气傲的他,在那个夜里,遭遇了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严被碾为粉碎。他已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驱逐出了月宫,孑然一身离开了灵鹫山。

教众都诧异一贯手段严酷的天籁教主为何对他网开一面,却不知在那个红衣女童眼里,这个懦弱无能的少年已然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废物——眼睁睁地看着在意的人身在炼狱,却不敢伸出手去,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何况,流光还被扣留在月宫神殿里,他又敢如何。

三年前那一夜后,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他,却还好好的活着。

神澈那样的一句问话,引发了心中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住地从树上坠落。

“那时候,我也一直对自己说,我之所以背叛师傅,只是为了救你…”扶南顿了顿,冷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并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岁那年看着你被关入红莲幽狱、却不敢跳出来反抗师傅一样。我一直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救你…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罢了。”站在桫椤树上,凝望着七月半的满月,扶南低声叹息:,“所以,到最后那一刻,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将你从红莲幽狱中拉出来。”

他低下头,不敢看屋檐上那个佝偻着背站着的畸形女孩:“我…实在是一个懦夫。”

“好了…不说这些。”神澈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微笑起来,轻轻一跃,从屋檐上落到了桫椤树梢,望着扶南,“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扶南被她的乍惊乍喜弄得有点胡涂——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惊了。

“这、这是…!”望着神澈手里托起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